烈烈骄阳下,苍翠劲拔的群山峰峦迭起直至没入天际。京城外的龙蟠山上松涛阵阵,半山腰处有一片香烟缭绕,隐约还可看见夹杂在深林中的飞檐翘角、雕梁画栋,那里就是方圆百里香火最最鼎盛的寺庙--国寺天宁。
本来国寺是绝不对庶民开放的,但因为现任主持禅机大师的一句众生平等,先帝才特施恩惠准许百姓们入内参拜。因此,官道上才会尘土飞扬,络绎不绝的行人车马一直绵延到天宁寺雄伟的山门前。
古刹禁地里,幽篁深静,一片碧绿的竹海随风摇曳着,枝叶婆娑之声如浪如潮冲淡了俗世的浮华喧嚣,带来一片让人忘忧心恬的宁谧。
林中独矗着一座古朴简雅的七层浮屠塔,檐角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响,似与竹海潮汐相应和。塔顶住的便是避世而居的住持禅机大师,此刻他正与外客相会。
赫连夜懒懒的打了个哈欠,由睡眼惺忪的半卧姿势改成了端坐。他像猫一样揉了揉眼睛,迷蒙的抱怨道:“每次来都念楞严经。你不嫌烦我也听得烦了,就不能换个新鲜点的吗?”
“不是老衲不换,老衲念了这么多年的楞严经,可惜你没有一次是听懂的。”只听到一半就睡的人,还有什么可抱怨的?禅机大师凝视着眼前的少年,一向无波的心境也不禁生出些无奈来。
他为他念了十一年的楞严经,现在他已经是个十九岁的少年,而他也变成一个快入土的糟朽老头了,人生百年,真是转瞬即逝。
赫连夜饮尽盏中残茶,再抬头时已敛去了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隔了十四年,这是他再一次正视着眼前这个改变了他一生的男人。
十四年的岁月染白了他的须发,沧桑了他的面颊,若说唯一没变的应该是他这一双历经风雨也仍然睿智宽容如昔的眼眸。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让他格外的厌憎他,不过以后再也不会了。
赫连夜勾起唇角,笑容灿烂无邪,“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禅机。”一个月以后,我会让你从这世上消失。
禅机目光慈爱,语气祥和的应道:“如此也好,缘分终有尽时,在缘尽之前,施主可愿听老衲给你讲最后一个故事?”
赫连夜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一手支颐定定的看着禅机,只想知道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禅机笑了,略显昏黄的眼睛里透着追忆的光彩,他娓娓道:“很多年前,在边疆的一个小村落里有一个年轻的猎人,他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妻子美丽贤淑,三岁的幼子活泼可爱。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他衷心的祈祷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享受完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后,和其他平凡的人一样与妻子死后同穴。”
“有一天,他又去山上打猎了。他与妻子约好四天后他一定回家,然而当猎人如约归来后,他所见到的一切都变了……”
“原本热闹的村落陷入一片死寂,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大火过后的景象惨绝人寰有如炼狱。猎人惊呆了,他拔腿就向家中赶去。昔日美好的家园不复存在,留在他面前的只有断瓦残梁。他疯了一样的在废墟里翻找着他的妻儿,希望他们还活着!”
“他先找到的是他的儿子,一刀穿心的伤口就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他的孩子才只有三岁啊!猎人的心瞬间凉了……但他没有时间哭泣,他继续奋力的搜寻着妻子的踪影。”
“后来,他终于找到了。废墟下,他的妻子衣裳散破零乱,身上到处都是不堪入目的青紫瘀痕。那是被人施暴后留下的痕迹,他的妻子是被凌辱至死的!猎人抱着他妻儿的尸身恸哭不止,他甚至想过一死了之,但他发现--他不能!”
“他不甘心,他恨!此仇不报,他誓不为人!”
“全村二百三十五口人再加上他的妻儿,猎人花了两天时间不眠不休挖出了二百三十七口坟,然后将他们一一入葬立碑。根据尸体上伤口留下的线索,他知道这是鄂伦人的一场屠庄洗劫行动,于是猎人选择了参军。”
“战场远比猎人想象的还要残酷得多,但他毫不在乎,因为每砍死一个鄂伦人,他就会得到异常的满足感和亢奋感,这种报仇雪恨的感觉让他沉沦不已。尸山血海,他不止一次的从中走过,杀到后来他甚至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
“这种生死狭缝间的修行,让猎人逐渐感到了倦怠,以至于他在一次战斗中一时疏忽差点死在了鄂伦人刀下,这时一个年轻将领救下了他。那次之后,猎人开始对自己的做法产生质疑。他猛然想起那些死在他手上的鄂伦人,他们也是有家人的,而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生命在战场上就如雨水落进汪洋,即使消失也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战争结束后,意识到这些的猎人辞退封赏出家做了和尚,为村人、为妻儿也为死在他手上的那些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们念经超度。直到那个救过他一命的将领找上门来,求他利用从前代主持那里学来的风水相术助他一臂之力。为了减少无谓的伤亡,也为了报恩,猎人同意了。他帮将领逆天改命,结果再次做下一件错事,因为他伤害了一个孩子……”
赫连夜满脸愠怒,他面容扭曲的站起身来暴喝道;“够了,别再说了!禅机,你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你当初做下的一切吗?!”
禅机摇摇头,和蔼的脸上露出一丝悲容,“老衲从未如此奢想过,也不指望你能原谅我。如果老衲的死能让你放下仇恨,纵使身堕阿鼻地狱老衲亦无怨无悔!阿夜,伤害别人并不能给你带来快乐,凭你现在的能力完全可以安然无恙的离开这些纷争,所以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再回京城了,孩子……”
赫连夜闭闭眼强压下了胸中翻腾不止的怒气,他面无表情的看着禅机冷笑了一声,断然道:“禅机,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是你救了我,也是你教会我什么叫人心反复。世间万物相生相杀,强者生,弱者死,物竞天择这才是人间至理,而我--绝不是个卑微求生的弱者!”
“还有,你以为一死就可以谢罪了吗?我告诉你,就算你死也无法弥补你犯下的错!所以,收收你的假仁假义吧!当初你救我时,我不过五岁而已,天下干我何事?我是能让它哀鸿遍野,还是饿殍满地?!是你,是你把我卷进了天下纷争的漩涡,现在叫我走?晚了!”
“不过,你大可放心。既然你们这么看得起我,我一定不会叫你们失望的。不就是这万里江山吗?我,收下了。”
禅机哆嗦着嘴唇脸色灰败,欲言而无言。事到如今他也无话可说,一切都是天意,造化弄人啊!
赫连夜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走到楼梯前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极讽刺的道:“禅机,你不是惠能,你只配做神秀。”
“西天极乐不是为你准备的,地狱才是你的归宿。这四年里,韩家三百五十三人、曹家一百八十二人、郭家四百零六人还有滕家二百一十七人全都死在我的手上,这一千一百五十八人里有一半的血是你的份,以后还会有更多,你给我好好记住了!”
赫连夜决绝的身影隐没在楼道拐角,禅机长叹一声阖上了眼睛,嘴上宣着佛号手里拨着念珠,内心极为痛苦。迟了,一切都已经迟了!退路已断,而前途不可卜,逆天改命到底是对是错?
手上一轻,禅机睁开了眼睛,檀木佛珠噼里拍啦的散落了一地,线--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