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巡守队伍一路逶迤的离开了景宁城。云远歌昏昏沉沉的坐在马车上,时不时就咳上一阵,直咳得前胸后背一块嗡嗡作痛,真是苦不堪言。韩幼安倒了杯水给她,云远歌一气喝下,这才觉得稍微好过了些。
“惊失言,喜失态,怨怒形于内而表于外,前两样未知如何,但怨怒带来的苦果忘机该有所领教了吧?”韩幼安一针见血的说出了关节所在。
云远歌奇道:“嘲风兄,你怎么知道的?”
“微末医理加察言观色而已。”说着,韩幼安露出了几分不赞同的神色,“万事当择可行者而行之,自伤其身实非明智之举,这样的事只这一次就够了。”
云远歌窘然,幸好咳嗽后的余红还在,尚可遮掩一二。
一个多月后,临近广陵府边界时,云远歌令队伍摆开阵仗,以异常招摇之姿向其首府扬州挺进。途经四五个城镇,引来了不少民众的围观。
在最后一程官道上,队伍绵延竟有两里左右,首尾不得相见。打头的四列二十行骑兵身姿笔挺,胯下是一水儿的黑马银鞍,百米之外也能闻嘚嘚马蹄声。断后的九百名步兵也个个神采逼人,步伐整齐划一。阳光下放眼望去,浩浩荡荡的队列犹如一条矫健的玄黑巨龙,刀枪剑戟的反射之光好似点点龙鳞之辉,只气势便可压敌千钧。
由是短短的四天路程便硬生生被走满了七天,直到距扬州城只余两里时,云远歌才派出信使快马传报,喝令扬州上下一应官员到城外相候。
车里,云远歌正和韩幼安对弈。慢腾腾落下一子,云远歌盯着血流成河的棋盘哀叹了一声,不无抱怨的道:“这都第十三盘了,嘲风兄就不能让我赢一局吗?!”
韩幼安也很无奈,“我给过你三次盘活棋局的机会,开头时还让了你五子,实在是避不得了。”说着便落下一子。
云远歌咬牙端详了棋局好一会儿,见实在无力回天了,才将手里的棋子抛进棋盒,泄气般的懒懒靠回了车壁上,“这一局我认输,过会儿就要到扬州了,但我们还得在车里多盘桓些时候,嘲风兄不若弹上几首曲子,权作消遣也好。”
韩幼安从善如流,取出摆在案几下的琴置于膝上,沉气凝神,奏起一曲《阳春白雪》。
清新活泼、流畅婉转的琴声潺潺流淌,萦满了整个车厢。云远歌渐听渐入神,不知不觉间合上了眼眸,嘴边露出清浅笑意--如置山野,如见空谷,风翔于天兮而流云徜徉,万物勃发兮而绿意盈盈,着实叫人欢喜。
一曲终,云远歌恍惚睁开双眼,竟觉得心情无端好了许多。
韩幼安含笑揶揄道:“要不要再下上一盘?这次总能打成平手了罢。”
云远歌顿有所悟,这几天她的心情是有些不稳,原以为已经掩饰的很好了,没想到还是让韩幼安看破。
棋可观心,果然不假。
所以,韩幼安是为了她才弹了这阙《阳春白雪》么?
云远歌忍不住脸上一热,拱手道:“忘机历练有欠,让嘲风兄见笑了。”
“哪里,忘机不是听懂了么?人生能得一知音,已是幸事。”修长的手指抚过琴弦,曲声渐起,韩幼安已换上了《渔樵问答》,“《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未免太过寂寞。”
琴声一路回响,待马车停下后,韩幼安指下变幻不停,又换了一首曲子,云远歌闻之回以会心一笑。
城外,烈日高悬,数十名扬州大小官员翘首以盼,却迟迟不见马车上有人下来,倒是琴声一直未歇。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钟离凯作为众官之首,此刻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
一骑当先的关山河毫不留情的挥下手中银枪,锋利的枪尖挟着呼啸风声直贴着钟离凯的面门险险擦过。一股凉气从钟离凯脊椎骨里窜起,脸上却依旧镇定从容,他不卑不亢的拱手施礼道:“下官等已为大人在驿馆备下了接风宴,烦请小将军通禀。”
“时辰到了大人自然会出来,尔等只管一旁候着就是。”关山河硬邦邦的把他顶了回去。
钟离凯无奈的退回人群中,立在他身后的通判杨羽压低了声线,“不知大人听出来了没有,那首琴曲是《广陵散》。”
钟离凯面色微变,目光陡异:竟然是《广陵散》?
这一点很快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一时间似乎连空气都变得躁动,不为其他,只因《广陵散》是一首杀曲,有名的杀曲!
为杀而生,因杀而赫,临刑前嵇康索琴弹奏此曲,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
由是,《广陵散》之名愈彰。
琴声铮铮,挥洒披灿,激郁而慷慨,如见斧钺戈矛、血红漫天,杀伐之气铺天盖地,凛然冽冽。立在烈日下的诸官员不禁额冒冷汗,双股战战。
不知几时,《广陵散》尽,余音回响犹盘旋在上空,威压甚重。
云远歌撩起车帘提袍从容而下,韩幼安伴行在侧。将士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云远歌闲庭信步仪态悠然,韩幼安也不逊色,别无二致的雍容不迫,视兵甲如无物。
待他二人站定,钟离凯立施一礼,“下官钟离凯拜见大人,接风宴已在驿馆中备好,请大人移步。”
云远歌虚扶他一把,“钟离大人多礼了,让诸位大人久候多时,是本官之过。”
钟离凯沉默以对,一旁的同知蔡平笑道:“刚才的琴音世间难闻,下官等就是再站上一时片刻也值得,只是不知此曲是否是大人所奏?”
不等云远歌回答,周围就已经响起了一片恭维之声。待得声浪稍退,云远歌眉眼弯弯,飞来一句砸晕了众人,“大家误会了,方才那首《广陵散》是本官的幕僚韩先生所弹。韩先生琴技高超,本官就是拍马也难及。”
热烈的气氛诡异的僵硬了一瞬,蔡平却完全不以为然,反而更露钦佩之色,“大人真是性情中人,行事不掠他人之美,坦坦荡荡、正大光明,下官敬服!”
这句话巧妙的打破了僵局,诸官员立刻跟风再度翻出一片溢美之词。云远歌多看了蔡平一眼,心中对他的身份已大致有数。
宴席上,云远歌和官员们打成一片。酒至半酣处,她满面红光,言行举止愈发狂放无忌,引来了钟离凯的频频侧目。宴散后,诸人兴尽而归,云远歌与韩幼安并肩而行,在驿馆花园里漫步。
韩幼安折下手边一支半残月季,“钟离大人虽连任六年的广陵知府,但已日渐式微,平日里应该没少受蔡平的闲气。”
“如此一来,他更会尽力的帮助我们。不过看他的模样,应该对我这个师弟颇多非议吧。”想起席上钟离凯不咸不淡的态度,云远歌莞尔。
“也只能多委屈他几日了,现在我们还不宜有所行动。”
云远歌对此深表赞同,两人又商讨了几句,云远歌酒意渐渐上头,眼前迷糊脚下打晃,身子便直朝着地面栽了过去。
慌乱中,云远歌扯住了韩幼安的衣袖,一直向前走的韩幼安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正想稳住重心时一切都迟了。云远歌已经直挺挺的朝他倒了过来,韩幼安无奈,只得使了巧劲旋过身体正面接住了云远歌,以背部着地的姿态狠狠摔在了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疼痛让他止不住闷哼出声。
云远歌虽然脑子晕成了一团浆糊,但也朦胧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手忙脚乱的想要爬起来,可惜忙中出错倒叫韩幼安又白受了几次皮肉之苦。最后还是韩幼安自己缓过了劲,扶着云远歌站了起来。云远歌皱眉抚额,脚下软的跟踩在棉花上似的,她非常抱歉的道:“没想到这酒的后劲儿这么大,累得嘲风兄代为受罪,真是不好意思。”
韩幼安清隽柔和的脸庞微微有些扭曲,他一边搀着云远歌往回走一边道:“今晚还有宴要赴,你还是回房歇一歇的好。”
云远歌晕晕乎乎的点了点头,晕晕乎乎的被韩幼安送回了住处。婵玉一直守在房门口,因连日奔波而暗淡的脸色再看到他两人后越发黑紫了。云远歌醉得厉害,几乎是半倚半靠在韩幼安怀里的,韩幼安更是毫不避忌的环住了云远歌的腰。
婵玉顿时觉得头痛不已,肩上的负担似乎也一下子重了不少,她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好好和云远歌谈一谈?比如说--大人,你现在还是男人,拜托你长点儿心吧!
婵玉利索的接过云远歌,也不向韩幼安道谢就直接转身进了房里。韩幼安毫不在意,淡淡道:“姑娘待会儿给大人准备些醒酒汤吧,今晚还有要事要办,耽误不得。”
“韩先生请放心,小婢自会照顾好我家大人,以后这些琐事就不用再劳韩先生费心了。”婵玉闻言也不回头,声音平板得紧。
韩幼安有些好笑,他这算是被警告了吗?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摇摇头,韩幼安转身离开。这些天都没能好好休息,他也快撑到极限,是时候找个机会好好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