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天国无双城。
时值深冬,一场大雪把这个横山脚下的的古城变成了冰天雪地的存在,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白的山,白的树,白的屋顶,白的街道。
从南到北,从东到,不,没到西。
西城区,无双城的老区,举凡名门望族全部聚居此地。这里的装饰无一不古朴,无一不厚重,今天则一反常态,那是无一不鲜亮无一不张灯结彩。红灯笼,高挂每家门前;红绣球,垂在每家的屋檐角上;红红的绸布,覆盖所有的街道围墙。
因为,今天是无双城内第一大家族——赵氏大少爷的新婚大喜之日。
迎娶的是无双城第一大富商——艳氏衣坊的主子艳无双。
财加势的结合,绝对称得上如此的大手笔。而且,如果不是新兴的东城区一向不入自视甚高的赵家的眼,那么另半个东城区也会全部披红。
赵家前院从今天早晨开始就贺客不断了,熙熙攘攘的程度堪比过年时才有的庙会。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都在谈论这迟到了三年的成亲礼。
“听说,艳家小姐三年前就进门了?”
“可不是,本来定的成亲日子就是三年前的今天。”
“是吗?那为什么当时不行礼,反而在三年后才补办成亲礼?”
“还不是赵大少爷体谅他那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你也知道,三年前,成亲日子的前三天,艳家小姐的祖母突然病逝。赵大少爷凭着当年的一句口头婚约,坚持白轿迎娶命硬克亲的艳家小姐,更是在艳家老夫人的棺前发下了三年洁身守孝的宏誓。现在,三年守孝期满,自是可以披红行礼了。”
“这样啊,那赵大少爷对艳家小姐的一片真情可称得上日月可表了!”
“那当然,不然为什么艳家小姐会在今日允许知府千金以平妻之礼和她同时行礼?自是为了回报赵大少爷的真情相待。”
“什么?知府千金也于今日进门?艳家小姐还答应了?怎么可能?以她那样强势的品性……”
“哼,她哪样强势的品性了?无论她成亲之前什么样,成亲之后都得安分守己地在后堂相夫教子!”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艳家小姐独掌艳氏衣坊六年,如此一来,不就是白给了赵家?”
“嘘,小点声,这是三年前大家就心照不宣的事情了,你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
“不是现在才反应过来,而是三年来从来不曾怀疑过艳家小姐的强势品性。她可以在祖母死后依然不弱艳氏衣坊的气势,反而越做越大,作风生猛到挽着妇人的发髻把生意做到百花楼的身上,怎么可能会在三年后就突然变成后堂乖巧柔顺的黄脸妇人?”
“怎么不会?就凭这三年来艳氏衣坊的八成收入都上交给了赵家的老太太,就凭这次的成亲礼费用全部由艳氏衣坊承担,她艳无双,再生猛强势也得看婆家的脸色行事。”
“这是两码事好不好?她可以养,但要让她让位?……我看,难!”
两个人谁也不服谁,争论不断,声音不大,但路过的他人全部意会。
无双城内艳无双,财力无双,品性无双。
这句话已经成了无双城内老少皆知的常识。谁不知道她艳无双,人比花娇,性比虎猛!谁不知道,这位艳氏衣坊的唯一继承人自出生那日起就注定了不低调的存在。
想当年,她甫一出生,欣喜若狂的艳父立即向无双城——不,当时不叫无双城,当时叫横城,因为背靠横山而得名——立即向横城的知府捐献了十万两白银,用于购买青石板铺设无双城内的所有大小街道,只为了女儿长大后出行时足不沾泥。于是,知府感恩之际,上报朝廷,获得批准后正式将横城更名为无双城。
可以说,有了她艳无双才有了如今的无双城。一位与城池齐名的女子,生来就带着无与伦比的荣耀,可以说艳氏衣坊就是她的象征,她既然可以住进赵家三年不理赵家事务仍然管理艳氏衣坊,又怎么可能现在因为行礼就轻易交付自己的心血?
前院疑惑,后院一样疑惑。
后院的新房内,一身大红嫁衣的艳无双端坐在桌案后,一脸沉凝。
桌案上是一纸文书。
桌案前是同样一身大红嫁衣的赵大少爷,低头而立。
“这什么意思?”艳无双冷冷发问,今日过于艳丽的妆容非但没有弱化她冷硬的气场,反而让她显得更加高贵,更令人不敢直视。
赵大少爷自从进屋瞄了一眼之后就没敢再抬起头来,回答起来也是吱吱唔唔,“那上面不是写着呢嘛。”
是写着,在因天气阴暗而点上的龙凤烛的照耀下字字清晰地写着:一写命她准许平妻之礼,二写让她将艳氏更名为赵氏。
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出自赵大少爷的亲手笔,字迹熟悉,字体也好认。问题是连到一起,她怎么就不认识了?
艳无双眯了眯眼,习惯坐在桌案后就自动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态度,“为什么要平妻?”
赵大少爷嘴唇蠕动,却是送气未送声。
艳无双一掌拍在书桌上,“说。”
久居上位的气场绽开,赵大少爷霎时双腿并拢立正站好,不敢声音不洪亮,“母亲说我是殿试的探花三妻四妾才配得上我的身份可我念及你我青梅竹马的情份只允了两妻,”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在感觉到对面越来越阴沉的气息之后立即又加上一句,“暂不纳妾。”
暂不纳妾?还母亲说?艳无双冷哼一声,“可你三年前娶我之时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母亲说,此时非彼时,我既然可以为你三年洁身守孝,你也理应可以为我退让一步。”赵大少爷按着母亲提前的交待如实反驳,自认也是合情合理,身板逐渐直起,态度也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艳无双轻呼出一口气,好,她忍,下一个问题,“艳氏为什么要更名为赵氏?我自认为这三年来艳氏的收入从没有缺过赵氏的这份!”
赵大少爷以为上一问题得到了认可,以为他的坚持获得了胜利,遂一梗脖子,大声说道,“母亲说,你成婚之后再抛头露面不合体统,艳氏更名为赵氏,方便我全权接手。”
不合体统?又是母亲说?艳无双握紧着手,极力克制自己以平静的声音反驳,“可是,三年前她不是这样说的。三年前,她说我艳氏一百二十三口也不能说不管就不管,说我既然是艳氏的唯一继承人就该承担起自己该有的责任,说我即使在外抛头露面回家了也依然是她唯一的长房儿媳。”怎么才三年,说变就变?
“我,这我不知道。”赵大少爷一缩脖子,再次按照母亲提前的嘱托行事,“母亲说了,成了亲就得以夫为天,以前的事情不能算数。”
“不算数?”艳无双险些失笑,“你这是在颠倒因果!要知道,是你允了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母亲允了我仍旧掌管艳氏衣坊,我才不惜孝期就入你赵家门的。”
声音冷硬,内容属实。
赵大少爷在自知理亏的情况下声势弱了下来,但仍然觉得现在该让一步的是她,“你,你不知轻重!三年前,你祖母病逝,全城人都在传你命硬克亲,是我坚持迎娶你的,更为了你三年洁身守孝。如今三年期满,你为我退一步为什么不行?”
为你退,一步?为你让出平妻之位,为你让出艳氏?这哪里是一步?!艳无双不想再谈,撇头不再看他,“如果我不应呢?”
“这个!”赵大少爷也来了火气,另一张文书从怀里拽出来就甩到桌案上。
红色的“休书”二字映入眼帘。
艳无双先是一愣,随即大笑,“你早就准备好了,你居然早就准备好了。”而她居然还在刚才想着与他沟通?真是讽刺!
艳无双霍地站起,目光如箭直指对面的赵大少爷,“你这是在威胁我?认为我已经入你赵家族谱三年万不敢此刻被休是不是?”
赵大少爷被她强势的气场逼退一步,口气转软,“无双,没人威胁你。只要你安心地嫁给我,就再不用担心别人的生计,再不用昼夜核对账目。你不是一心想要那种只在后院相夫教子的平淡且幸福的生活吗?”
是,她是想要,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得到!她可以养他整个赵家,可以忍下平妻之位,但要交出艳氏,绝对不行!那是祖母和父母留给她的唯一东西,除非她死,否则谁也别想抢走!
艳无双握拳咬牙,休?可以,但不是他休她,而是她休他!
“六月,小五。”她张口就唤人伺候笔墨,唤完,才想起,刚才他一进来便以私聊为由支开了他人。
此刻室内,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没关系,她自已也能写。
大红的衣袖一甩,她探身就去笔架上取毛笔,可是,还来不及够到,就先有两行鼻血流了下来,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娇艳欲滴,触目惊心!
他下毒?!
那个小时候永远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追逐着摔倒了只会哭的胆小男孩居然下毒?
那个开始学写字时第一个学会的便是“艳无双”三个字的羞涩少年居然下毒?
那个与她山盟海誓说为了她尽忠守孝宁愿三年不破她身的温柔男子居然下毒?
艳无双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去,犀利的视线似乎穿透对面的新郎,她想看清楚自诩精明的她到底闹出了怎样的笑话?!
“无双,”赵大少爷的脸色也变了,焦急万分地扑过来扶住她,“求你了无双,只要你在文书上按下手印,母亲说立刻就给你解药。”
她这样的关头,他念念不忘的居然还是文书和母亲说!
艳无双死死地咬着下唇,拒不出声,拳头更是攥得死死的。腹痛如绞,嘴里也开始泛甜,这样的程度绝对不是有解药就能挽回的。他现在先谋财后害命的意图已经如此明显,她怎么可以再信他?怎么可能让他如愿!
艳无双扬手推翻案头蜡烛,她就算死也不能白死!
赵大少爷也不傻,就算他再是文弱书生,他也不至于扑不灭还来不及窜起的火苗。
笔玺里的水不过一拨,火苗还未腾起就立刻熄灭。
赵大少爷回头,“无双!”
艳无双已经全身软下趴在桌案上,眼睛同时绝望地闭起。
夺她艳氏,取她性命,今生是她无能,她认输!
可是,人有生死,世有轮回。
他千万不要再出现她的下一世,否则,她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