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兵器交接的刺耳声,在寂静萧瑟的冬季乍然响起,轻易就传透了门窗,听进屋内两位妇人的耳朵里,惊了心神。
两人对视一眼,也不多话,起身就奔向门口。
棉帘掀起时,两人只看到了三两个府衙侍卫的背影,貌似是追着什么而去。
“见过夫人!”府内留下的侍卫中,打头的张三出来带头行礼。
宁夫人站在台阶上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问道,“怎么回事?”
张三抱拳回答,“卑职在巡逻的时候发现了可疑的身影,于是一路追踪到后院,惊了夫人,还请夫人见谅……”
宁夫人皱眉止住他后边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直接问道,“几个人?可有看清面容?”
“两个,但都有遮面,初步断定是一男一女。”
“实力如何?”
“……单打独斗的话,可能在拿下之前要费一番力气……但,如果加上前院的兄弟,应该……”
宁夫人可没空应付他那些装门面的话,再次出言打断,“既然实力不如人家,还不多派些人追上去?等着那几个追丢吗?”
“是。”张三不敢有违,抱拳之后率上剩下的兄弟就准备追上去。
宁夫人眸色一沉,又喊住他,“如果不能抓回来,此事先不要禀告知府知道。”
“……是。”张三迟疑一下,还是做了肯定回答。如果不能抓到,就是他们这批轮值巡逻的侍卫失职,那么此事当然是不让上边知道最好。
张三做下决定准备行动,可走了两步,又停下了。此事他不说,就不代表着知府不会知道。而如果万一让知府从别人的嘴中知道了此事,到时,他……
张三陡然转身走回来,一直走到宁夫人所站的台阶下,才仰头开口,声音刻意压低,“如果知府大人问起呢?”
宁夫人一瞪眼,心中怒火生起却也知道将声音同样压低,“蠢,不过是宵小之徒妄图偷窃,在被发现后又拒绝投案,侍卫一时手重导致当场毙命!这些也用我教你吗?”
看来,光凭那张嘴就升上侍卫头领的人果然靠不住!如此想着,宁夫人的眼神就是深了又深,此事完成以后要考虑换个人了。
她的眼神一变,张三立即察觉出来了,坏了,太过小心翼翼了。眼珠一转,张三“扑通”一声已经单膝跪地,“夫人,此人曾从库房房顶经过,想来是觊觎府内财物,张三恳请夫人准许张三在贼人有反抗之意时可以立时毙命。”
这话一出,宁夫人刚才的想法立刻一扫而空。张三不光嘴行,这心也是够快。罢了,手下有能力的那么多,能办事就好。
宁夫人缓了脸色,一挥手,“准了,快去追!”
“是!”
这下张三再不犹豫了,起身就带着手下一跃而去。而且没走门,直接从墙头上蹿了出去。意思很明显,看,我张三还是有一定的实力的。
只是,背身离去的他却没有看到宁夫人在他离去后瞬间又黑了脸的神色。
很简单,又一次弄巧成拙了。宁夫人要的是他的七窍玲珑心,而不是时刻注意卖弄博取主子好感的奸滑之辈。
宁夫人沉着脸走回内堂,看来真的是得换个人了。
徐氏默默跟在后面,落帘关门,依然没有让候在外面的一众仆人进屋。
落坐,徐氏一脸慎重地说道,“夫人,看来有的人已经寻着毒药的方向来了。”
宁夫人这次反常地没有辩驳,那药太稀有太贵重,虽是‘好’药,却也目标太大。所以,原来她是不准备出卖的。可后来,徐氏不惜把价一涨再涨,她又觉得以徐氏之流就算用也只能用到后宅上,所以才毫无后顾之忧地卖给了她。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如今还是让人抓到了空子……
宁夫人心思翻转,想一条计马上又推翻一条计,衣襟前的宝石盘扣都被她无意识地揪得快摇摇欲坠。
徐氏瞄一眼,也不说话。不是没话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如今她是真的信了那药真的有些特别了,否则怎么会上午才出现,下午就有人探上了知府?她是如愿将知府夫人拉下了水,可是现在,她却开始忐忑是不是自己也越陷越深了?
而太过于在意尘杳曝露的两个人,此刻谁也没有想到其实不是尘杳泄了踪迹,而是徐氏自己引来了探查。
良久,宁夫人定定看过来,“是谁诊出了尘杳?”
徐氏想都没想张口就答,“赵纪青。”
宁夫人有些愣神,“哪个赵纪青?”
“东城赵氏布行的赵当家。”
他?宁夫人更愣了。那样行为不端的为商之人,她当然有印象。
十年前,赵纪青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初来无双城曾到知府这里来办久居登记。一身华贵的绛紫色衣袍,满身满脸的邪魅不羁。
当时,她刚好为知府送参汤,随意瞥了那么一眼,固然觉得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有了那样不正经的气质觉得奇怪,但也没放在心上。
后来,他长大开布行,又到知府办允许正式开铺的印信,吊儿郎当的模样又让她无意中看见过一次。她不悦地皱眉,深深觉得这样的孩子实在是白瞎了那副容貌。可赵纪青却在她看过去的时候,冲她挤眼一笑。或许在她这个做了母亲的人眼里,他再闹也是个半大孩子,所以当时她只觉得荒谬而不觉得被冒犯。
再后来,他放荡不羁的风评就开始不绝于耳了。说他为了将布料售卖出去,不惜将花花绿绿的各色布料披在身上来让买家看效果。又因为他相貌柔美,披上为女子做衣的布料后不显荒唐只剩惊艳。于是,他被无双民众评为伤风败俗有伤风化简直丢尽所有男人的脸的行为居然让他半年之间就在无双城的布行中站稳了脚跟。
知府也曾经于某日对她说过,这个赵纪青看起来每天不正经不学无术的样子,其实这样的人才最适合经商。因为他放得下架子,赔得起面子,只因为他的目的太明确——要的就是里子。这样的人,何愁赚不来银子?!
这样的人,却知道尘杳!
想起他每年必去两趟京城的行程,宁夫人的胸腔就是一阵紧缩。可转瞬又自行消化,他虽然拥有名贵的月华缎衣袍不少,看起来身价不低,但也有可能跟他是布商有关。毕竟单看他那痞里痞气的样子,又哪一点能与京城那些贵人相比?不,不可能!
宁夫人在心中将一些疑点过滤一遍之后问道,“你的意思是,也是他解了尘杳?”
像是被宁夫人严肃的态度所感染,徐氏的回答不由自主地也带了些许的严肃,“是,艳无双是这么跟民妇说的。”
宁夫人又问,“你看过伤口了?确定是中了尘杳又解了尘杳?”不是她不相信徐氏,而是现在这种情况自然是越肯定越好。
徐氏不敢犹豫重重地点下了头,“不瞒夫人,民妇在收到尘杳时,曾为了确认尘杳的功用而使人小剂量试用过。关于中毒和解毒的症状,民妇确定不会认错。”
这话宁夫人信。作为后宅之首,如果不是亲手验证了手中的东西,哪个敢随便用出去?
宁夫人握手成拳一下一下敲打在桌面上,有规律的节奏有助于她的头脑清醒,“也就是说你把毒下在了你儿媳妇的笄簪上,然后经由你儿子的手送给了她。而你儿媳却在中毒之后居然毫不怀疑夫婿和你,还敢大张旗鼓地向你明说了一切?”
此事外人一看就能明白,更何况现在知道的人还是身在后宅中心的宁夫人。争斗半生,什么人有猫腻儿从她眼前一打眼,她就能闻出来。
而前生,艳无双却一无所觉,只能说“情”之一字的确能蒙蔽视听。
此时的徐氏虽然曾经也怀疑过艳无双的用意,但转眼就被艳无双的主动说开的举动而打消了顾虑,“夫人,如果是旁人,民妇自是不敢打包票。但如果说是艳无双对齐仁的情意,民妇敢拿颈上的人头向夫人保证,无双绝对不会怀疑齐仁。”
十五年的青梅竹马之情可不是作假的,在艳无双没有父母的日子里,艳无双对自己这个未来的婆婆是有多尊重那可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宁夫人突然嘲笑一声,“可你也别忘了,就是你这个对你赵家百依百顺的儿媳妇拒绝了你儿子的压棺,拒绝了进门,还不由分说的收回了旧宅。”
宁夫人拿眼角斜着看过来,“你确定,你儿媳这次不是有备而来?”
徐氏被置疑地一愣,开口想辩些什么,可张了张口又无端地闭上了。情感这东西虽然某些时候比金银更值得信任,但在她经历过艳无双自老祖母死后就开始不再唯她是从的这样一个阶段之后,她其实在内心深处也开始了一些怀疑。
但,也仅仅是怀疑。
就凭她艳无双不顾孝期依然如约而嫁的行为,徐氏也敢说无论出什么事情,艳无双也一定不会怀疑到赵齐仁的头上。
只是,现在,如果艳无双根据毒药的来源查出了知府夫人,说不定就会查出她来,而到时,就算艳无双相信赵齐仁恐怕也会心生间隙。
而一个心不“纯真”的儿媳妇,对她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两人再次对视沉默。
良久。
宁夫人启唇,“我家清雅一定要是唯一的正室。”
徐氏开口,“我家齐仁一定要进明年的会试三甲。”
笑,异口同声,“成交。”
宁夫人膝下无子,只得一女,偏偏此女只爱赵齐仁。如果以前,没有此毒的意外,那么宁夫人可能还要想想要不要把女儿嫁过去做小的。但现在,尘杳已经将两家的命运连接到了一起,她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只能迎头应战。最好的战果就是,平息了此事,顺带为女儿奠定下坚实的基础。
徐氏自始至终要的只是艳氏,如果不是艳无双能力超绝经商有道,那么艳无双在入了她赵家祖祠的时候就已经命丧黄泉了。本来她是想着等儿子顺利考取功名之后,再另立名目害死艳无双夺过艳氏的。但现在,尘杳的突然现世无形中加快了事情的进展,那么为了赵家,她也不能等了。
两位妇人不约而同地举起茶碗,相视一笑后,如心有灵犀般同时仰头,一饮而尽。
无形的契约就此抵定——
艳无双绝不能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