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不大但精致的宅子。
艳无双只要倚坐在窗前的软榻之上,就能将窗外柳芽冒新的春景尽收眼底。
“小姐,这进府的大门口,头顶上刻的是‘艳府’二字呢。”来了有几日的六月,在看到赵纪青百般对自家小姐讨好而自家小姐一直不冷不热的反应之后,终于也忍不住为那个一开始并不看上眼的赵纪青说起了好话。
“小姐,大殿下身分显赫,又肯在殿前亲自保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在来之前,孙姨可也嘱咐过了,就冲赵当家在无双城为你做下的事情,也值得小姐托付终身的。”
艳无双眼皮掀掀,看到窗外小五和侍安又开始了每天的对打之事,“艳氏怎么样了?”继大年初一她离开公堂之后,这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去了,她最放不下的还是艳氏。
“艳氏由孙姨和陆师傅盯着没事的,您不用担心。”
“我不是问这个。”艳无双想起那天的情况就觉得嗓子一阵干涩,“我是想问,那天告状……求赔的……”那些人呢?她记得当时就死了不少,那么剩下的该如何处理?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他们会不会因为此事而牵怒到艳氏?
“小姐,您放心,一个也没有。吴总管把善后的工作做的很好,赔了钱不说,还帮剩下的人各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这样就成了?“他们甘心?”艳无双再问,亲人一朝丧命,怎么可能赔了钱就结束?
六月哀叹一声,“不甘心又如何?杀人的知府一家已经被全部拿下了,男眷午门问斩,女眷发配边陲之地。他们也算血仇得报,又得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赔偿,连带着剩下的日子也算有了保障。做为一个小老百姓,他们不认命又能如何?除了……”
六月突然收嘴不说。
艳无双单手撑腮看着外面,顺口问着,“除了什么?”如果当真有人不肯原谅祸源的艳氏,那么她也只能再多做一些弥补之事。
六月瞄瞄外间,注意到今天没有丫环婆子一类的在外做事,才小声说道,“除了赵齐仁!”
艳无双的眼神于是怔了一怔,半晌之后才问道,“他怎么了?”
六月近前一步,压低声音,“徐氏那日在公堂当场死亡,不是被刀砍死的也不是被箭射死的,而是活生生的被踩死的!通知他来领尸的那天,他当场就哭晕了过去。徐氏生前做过的所有坏事在她死之后都被抖了出来,震怒的赵家宗长几乎不准备让她的尸身回归赵家祖坟安葬。是赵齐仁跪地磕头保证会在今年开春的科考中取得佳绩,才被勉强允许接回赵家的……”
开春的科考?啊,是了,他在上一世曾经获得了殿试的探花一称。原来已经到这个时候了……
“……我和小五石城出门时,他非要强跟了上来。只因为现在赵府的当家大主母变成了那个母凭子贵的李姨娘,他和赵清雅的地位于是一落千丈,其用度自然不能同以前相比。离京城这么远的路,赵家新主母只给他批了两百两的银子,这怎么够?”六月说着说着就来了气,“粘上来的目的那么明显,真当别人同他一样是书呆呢?”
“孙姨可说了,小姐可千万不能心软的!不论原来的事情他是真没插手,还是装作没插手,反正他那一副没用的样子已经被看得一清二楚了。他绝对不适合小姐,即使他今后有可能高中!”六月小心查查艳无双的脸色,试探道,“小姐既然已经和他没有了关系,那还是别再见了吧。”她好怕主子最近对赵当家不冷不热的原因是还对过去十五年的托付放不开手。
艳无双撑腮看着外面小五和侍安的身影飞来飞去,回了一声没有任何意义的“嗯”。
六月却当真地惊喜起来,“那好,那我这就把他想求见的贴子给回了。”哼,什么东西,他娘做了那样的事情,他怎么还好意思求见小姐?!
赵齐仁当然也不好意思。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来参加春考的学子们一到京,哪一个不先住进上等客房,然后好吃好喝地养精蓄锐?
只有他,每天奔波在各家驿馆的柴房轮流借住。就这样,每天都要上交五两银子的房钱。再加上吃喝用,他身上的银子已经花去大半。如果他再见不到艳无双的话,那么他不必等到开考就会因为没有银子交报考费而不得不返回无双城。
他当然也知道所有事情好像都是亲娘做的,可是死者为大,天大的仇恨也该随着死者已矣而远去吧?难道无双还能记恨他一辈子不成?她就真能放下那青梅竹马的十五年?
他自认除了误中药而犯下错事的那次,他绝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他也愿意原谅她因为她亲娘才逝去的事情,只要她能回到他的身边。
所以,赵齐仁晚上住进驿馆的柴房,白天就守在盛京新“艳府”的门外。他早就打听到这是那个赵纪青为她准备的,没关系,他能忍,只要她回到他的身边,他愿意八抬大轿重新迎娶她!
可是,为什么在他等了数天之后,得来的却是艳无双根本不见他的消息?
赵齐仁紧跑两步拦住还回帖子就要回返的六月,“六月,这是怎么回事?无双为什么不见我?”
口气还是那么的理直气壮。
六月长出一口气,努力维持住自己基本的礼貌,“赵少爷,我家小姐见不见你是她的权利,不用找什么理由。”
六月的口气不可谓不强硬,曾经被小心对待的赵齐仁当然接受不了,立时就斥责道,“六月!不许你这么跟我说话!”他只是暂时不如意罢了,他早晚会有金榜题名的那一天的!
六月无语望天,他不是已经见过那份加盖了知府大印的休夫书了吗?那么,现在的他到底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跟她说那样的话?“赵少爷,如果你不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么你自然不用再听我说话。”
“你——”赵齐仁没想到六月接下来会更强硬,一时愣在那里。
六月撇撇嘴,扭头走开。她没大巴掌的抽过去那都是因为在盛京的地段想给自家小姐长长脸,如果是在无双城,她早就派人拿扫帚把他赶得远远的了。
不屑的表情让赵齐仁的心尖一阵收缩,现在连一个丫环都敢明目张胆地看不起他了么?
“喂,前面的那位,让让,快让让。”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阿布。
赵齐仁向旁边退了一步,一辆马车“呼”一下就急驰而过。
驾车的果然是阿布,此刻正头也不回地对他扬扬鞭子,“好狗不挡道,你下次记住了啊。”
“你——”赵齐仁张嘴就想斥责,可话还没说,就被迫吃进了一口土。
“呸呸呸——”他紧着往外吐着,想拿丝帕擦嘴,举起手才想来因为手头拮据早就把那块上好的丝帕当掉换饭钱了。
此时,旁边出现一块丝帕,还有一道陌生的声音,“公子,给!”
丝帕是粉白色,角落里绣着小桃花。
赵齐仁没敢接,抬头,一个秀气的女子站在面前,见他看过来,对他友好地一笑,“奴婢落颜,奉我家小姐之命来请赵公子赏脸吃个便饭。”
赵齐仁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在盛京一个人也不认识的,为什么陌生人一上来就知道他姓赵?还要请他吃饭?
落颜也不尴尬,退后一步,掀起停在一旁的马车车帘,“赵公子,请吧。”
盛京的丫环,那在家里是丫环,出了外面自然带了大家的素养,这说话做事竟然比一般小户人家的小姐都显得稳妥利落。
赵齐仁沉默片刻,抬腿就上了马车。他孤身一介男子,身无长物,想来也没什么可供人惦记的了。
马车走走停停,又拐来拐去,终于在赵齐仁开始心生害怕之前,马车停了。
下车,面前是一户农家宅院。
四望,除了庄稼地还是庄稼地。
赵齐仁悄吸一口凉气,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地方……
落颜笑笑,走在前面,“赵公子,这边请。”
看起来也不像是要图谋什么的样子。赵齐仁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进屋,一个带了帷帽的女子正坐在饭桌旁把玩着手里的小酒盅,长长的蓝色面纱垂与肩平,面容一丝也窥探不到。
事实上,赵齐仁也没心思去窥探,女子面前那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已经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落颜,帮赵公子布菜。”带了帷帽的正是郑月盈,头也不抬,直接吩咐道。
“是。”落颜将木椅向后一挪,对着赵齐仁规矩行礼,“赵公子,这边坐。”
“呃,不是……我……”赵齐仁嘴唇蠕动几下,想秉持着读书人的骨气坚决拒绝美食的诱惑,奈何香气太扑鼻,他几日来胃腹又太委屈,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就顺着香气走近落座。
待到他回过神时,他已经把一小块乳鸽肉放入了口中。细腻滑爽外酥里嫩的感觉入口,他几乎感动到哭出来。这等上品的饭食自母亲过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品尝过了。当这种久违的感觉重来,他的内心深处立刻油然而生一股向对面之人的感激。
“赵公子,请。”郑月盈在面纱之后将赵齐仁所有的表情都一一看在眼里,伸手亲自斟上了一盅清酒然后放在了赵齐仁的面前,“赵公子一个人从遥远的无双城来京赶考,一是周车劳顿二是人生地不熟,想必不曾吃过一顿可心的饭食。”
温柔的话语如母亲的大手轻轻抚过他的头顶,赵齐仁于是更感委屈,仰头就把一盅清酒一口喝尽。如果他娘在,他何必要受这种苦?他应该是乘着最豪华的马车,带着四五奴仆,前呼后拥地进京才是。可是,如今,他却要借着别人的手才能吃到一顿好食!这让他如何不心生凄凉?
不待他人再相让,赵齐仁长臂一伸够过酒壶,自倒一盅,仰头又是一口喝尽。人走茶凉,还有比他更能体会其中含义的吗?
母亲一死,家中奴仆再没有一个真心向他的,个个如打了鸡血似的抽个空子都去巴结那个新上任的腹内有球的新主母,就连一向疼爱自己的祖母也将所有的视线都挪到了二叔家的赵齐越和未出生的小孙子身上。
祖父住在外面小妾那里,不管他。父亲只在新主母和新小妾两个人的屋里转,看都不看他。他虽然还是赵家名义上的大少爷,还是住在赵家最大最好的独院内,可是,院子三天不见打扫一回,三餐从一开始的晚送到他进京之前的偶尔一送。
他看不过所有的人都挤向那个新得宠的主母那里就出去访友散心,奈何他曾经那些一起做过诗一起喝过酒的好友们全部以各种理由闭门不见。
他走过街上,背后的指指点点从来都是伴着清晰入耳的声音,说他母亲徐氏心肠歹毒最终害人害已,说他是个窝囊废离了他母亲原来他什么也不是。
他觉得生气,觉得被侮辱,可是,他却不敢回一声。因为,他突然也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他开始终日醉酒度日,连妹妹赵清雅因疯被关了起来,他也只对那个前来找他想办法的王嬷嬷说,疯了也挺好,不知道冷也不知道饿的,有什么不好?
直到有一天,那个从出生到现在就没说过超过三句话的陈姨娘秘密来找他,跟他说艳无双的家人要到盛京去见艳无双了,而他已经获得考试资格的春季科举考试也快到了,问他想不想为了自己再拼一把。
他混沌的思绪一下清明!他舔着脸皮硬跟在了六月他们的身后,因为他不认识上京的路。他自己赶车跟在后面,因为他手里只有陈姨娘帮他要来的不过二百两的路费。他租了一辆没有罩棚的破马车,甚至租不起一个赶车工,因为他还要为参加科举考试预留出一部分人情钱。
一路上,他只能吃干粮而不敢去买热汤饭,半夜睡觉都是睁着一只眼睛,因为他怕被六月他们甩下。尽管他已是如此的节衣缩食,当他到达盛京时,他还是穷得只能睡驿馆的柴房。
破马车也被他卖了换钱,身上好一点的衣服也被他卖了换钱,除了不能卖考试要用的文房四宝,他还真剩不下什么了!
那么,此时有人请他吃饭是为什么?
赵齐仁几杯清酒入肚,眼睛迅速红了起来,这胆子也大了起来,“这位小姐,齐仁确定不曾与小姐相识,那么小姐有此一行是为何事?”
郑月盈背靠在木椅之上,语气悠悠,“我要你拿下状元的位置。”
赵齐仁一口虾球险些卡在喉咙,“咳咳咳……,什么?状元?你怎么就能确认我有拿下状元的实力?”
“没有也得有!”郑月盈眼神之坚定,几乎穿透面纱直视进赵齐仁的眼里,“就算不是状元,最次也得是个探花,只要你能摘得殿试三甲之一就成。”
赵齐仁惊得忘了往嘴里塞东西。
郑月盈忽然身子前倾,语气严肃道,“我只要确定你想就成!”
赵齐仁嘴巴大张呈现呆滞,他想就成?他想的事多了,如果能成,他还用现在在这里受苦?
郑月盈才没空猜测他心里的想法,一掌拍在饭桌上,“你只要告诉我,你,到底想?还是,不想?”
这气势……赵齐仁眨眨眼,不知怎的就将眼前的人和艳无双的影子重合到了一起,口中不自觉地出声,“无……双……”
郑月盈身体一僵,随即又开口,“只要你中了殿试三甲之一,就有面圣的机会,而面圣的时候,你就有机会当面对当今圣上提出合理的要求……”
要求?是说他可以……赵齐仁眼眸一亮。
郑月盈笑弯了眼睛,“数年以前,曾经就有一位高中状元的穷秀才秉皇命娶走了一位嫡系的尚书千金……”
“好,我应了!”赵齐仁即刻拍板。无论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