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如墨,今夜似有微雨。远近楼宇,笼在薄薄烟霭之中,泛着淡淡的冷光。痴蕊楼书房,诸葛璎斜倚软榻,眉间蹙着一丝恼色。书案上,搁着散开的纸片,其上描绘着简短字句,提不起他之兴趣。
“丰钰走了没?”
良久,他懒懒开口,星目扫一眼垂首立在珠帘边的梦嫣,语气不算温和。
梦嫣水眸一扬,笑盈盈上前屈膝道:“启禀主人,钰太子今晨已离开永安了。”顿了顿,讨巧道:“那位罗芙郡主,也已一同离去。”
诸葛璎挥了挥手,淡淡应了:“嗯。”
梦嫣双眸一黯,屈膝躬身道:“奴婢告退。”温温婉婉退出书房,不忘吩咐袭风慑雨好生伺候。袭风慑雨略微点头,并不多言。
诸葛璎生性淡漠,便是所谓的贴身侍女,亦难能近得他身。平日沐浴更衣,他从不假他人之手。梦嫣这唯一的一等大侍女,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实则知晓内情的诡魄中人,皆对她不以为然。
不过是幌子罢了。
灯火摇曳,人已走空。诸葛璎慵懒起身,缓缓踱出了书房。外头,袭风慑雨见他负手而立,忙垂首恭候。
诸葛璎却无甚吩咐,只是凝视着烟霭中的阙王府,沉静不语。站了一会儿,他自腰间摸出一块似玉非玉的墨青玩意儿,冲着王府上空,双指用力一击。
“啸……”
一声短促的哨音响起,夹杂着一丝雄浑之气,非人力可模仿。
诸葛璎长身未动,双指继续连击。
“啸……啸……啸……”那枚不足核桃大小的玩意儿接连发出沉浑哨音,冲破烟霭,导入虚空。
“呼啦……”
三声哨音歇,虚空中,忽响起乱糟糟的振翅声。整座王府的鸟雀,似乎一瞬间被某物惊醒,扑棱棱飞逃了。
诸葛璎唇线一勾,缓缓收回哨子,负手凝视虚空。
仿似为了回应他,黑暗中,一阴冷疾风突然自府外掠近,一丈一丈掠向痴蕊楼方向。愈是掠近,风声愈大,夜愈黑。
“哑……”
盏茶功夫,一双金翅冲破夜色烟霭,终于停驻在痴蕊楼前。廊下宫灯一霎歪斜潦倒,满庭烟霭立时退散无踪,卷起一地飞扬花屑。
赤枭懒懒的扑腾着翅膀,一双血红眼睛牢牢盯着诸葛璎,点了点金闪闪的脑袋。
诸葛璎伸出手,赤枭忙飞近一步,凑在他大手之下摇头晃脑,眯眼伸爪。这般憨态,早没了人前那血腥恐怖的模样。
诸葛璎由着爱禽撒娇撒痴,半晌,扫一眼它又肥了一圈的肚皮,冷冷道:“跑哪儿去了?”话语毕,大手下那打滚撒欢的金鸟呼啦一声掠远,悬在半空,不肯再靠近。
提前半月出了紧闭,这家伙一溜烟没了影儿,不知哪儿潇洒去了。它似乎也明白自家犯错,鬼鬼祟祟的缩着大脑袋,不肯给主人“惩罚”它的机会。
诸葛璎微微眯了眯星目,收回大手,把玩起左手那枚墨绿扳指,倒难得的并无惩罚它的意思。盯着笨头笨脑的爱禽看了半晌,招手道:“过来。”
赤枭盯着他缓和沉静的面色,缓缓扑近。一扑近,脑袋上先挨了一指爆栗。它甩了甩脑袋,委屈的望着诸葛璎:“哑……”
诸葛璎冷冷一哼,摸摸它脑袋,附在它耳畔低语起来。片刻,他拍拍赤枭,冰冷呵斥道:“去罢。”
“哑……”
赤枭不因他的冷漠不高兴,反而十分欢快地一啼,旋风般飞进了渐渐拉起的雨幕中。诸葛璎盯着爱禽远去的暗影,剑眉一挑,眉间的恼色倒愈加重了。
袭风见状,眼珠一转,略有些迟疑道:“主人……”
“嗯?”诸葛璎星目斜睨,不悦道:“何事吞吞吐吐?”
袭风飞快垂首,面上浮起一抹怪异,恭敬道:“属下只是想说,那一夜小院密室中……”话半,头顶一道冷光直直射来,他一愣,慌忙住口,躬身伫立。
诸葛璎狠狠扫他一眼,懒得搭理这妄测人心的蠢物,负手迈下台阶,沿着游廊渐渐去了。慑雨盯着主人冷傲不耐的背影,吞了吞口水,转头望着袭风,低声道:“这是……还在气闷?”
袭风无奈冲慑雨摇摇头,跑下台阶,追了上去。
临波轩,雨色绵稠。千丝万线,凝聚成一道柔柔软软的雨幕,让人心情也随之温情起来。灵幽驻足在雨幕之中的蔷薇花架下,仰头瞧着虚空,静默不言。
方才那几声啸叫,即使她居住如此偏僻之地,亦听得清楚。那是诸葛璎的爱禽,有着血红双眼却饶她性命的赤枭所发出。
风雨中,它一声啸叫,连临波轩庭院中的鸦雀俱都飞逃了。可见,它之厉害,不亚于百鸟之王。且,乃魔王。
正怔忪,雨幕中,院外渠水边,忽有男子含含糊糊哼唱的小调传来。
“伸哪伊呀手,摸呀伊呀姊,摸到阿姊头上边,头上桂花香呀……摸到阿姊头毛边,头毛乌圆圆……伸哪伊呀手,摸呀……”声音熏醉,脚步凌乱,似已醉了。
灵幽蹙眉,外头,这醉醺醺的男人却已渐渐走近。
“咚。”
原本便未关紧的院门,被人大力一推,重重打开。一袭朱衣的文秀男子提着一坛子好酒,歪歪斜斜走进来。
“咦?”他前脚迈入,后脚便顿住。好似不明白此处何地,怎会走到了这里?
灵幽盯着门口那位显然已经迷路的小侯爷,凤目闪烁,退至花架下,欲隐入厅中去。
“美人……”夏侯泽却眼尖的早一步发现了她,笑眯眯道:“美人?本侯……本侯正愁找不到人喝酒呢,来来来……”一面说,一面走近花架,大手一伸,欲将灵幽捞进怀中。
灵幽嫌厌蹙眉,灵巧躲开,冷淡道:“侯爷醉了,还是早些回迎宾楼歇下罢。”夏侯泽滞留阙王府迎宾楼,已有几日,不知道的人只怕要以为他无家可归。
“不急不急……”夏侯泽一双醉眼早失了焦距,歪歪斜斜提着酒坛子,邪笑道:“先让本侯亲亲你的小嘴再说。”
酒味浓烈,迎面扑来,灵幽愤然躲开,顺势拉住他袖摆,将他扯了个踉跄。这无权的小侯爷原本长得斯文白秀,就因着日日邪淫,整张脸泛着暗青色,让人不由得生出三分厌弃。
夏侯泽身子一个不稳,手中酒坛子摔落在地。酒渍溅了满地,将原本阴湿的地面愈加泅湿。他一愣,可惜似的趴倒在地,伸出大手扒拉着碎片,哀叹道:“本侯的酒……”
暗夜中,一点瑰色开在他左手食指间,莹出艳丽的色泽。
灵幽一怔,飞快抓住他手,面上浮起一抹迟疑。夜色下,白皙修长的食指上,瑰丽宝戒幽幽生光,古拙雅致。若灵幽记得不错,出山前,她跪倒听命时,曾见到主上墨色斗篷下,闪过此种丽光。
因着对主上的不信任,灵幽当时便偷偷留意那抹光泽,发觉那是主上左手食指上的宝戒。
难道……
“美人,你干什么?”夏侯泽疑惑缩回手,不肯再让灵幽多看一眼,嘟囔不悦道:“打坏本侯的酒,还不肯给本侯亲,真真无趣之极。哼!”他醉醺醺的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湿痕,脚步踉跄的走向院门,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灵幽驻足,盯着他文秀不堪的背影,凤目闪烁,迟疑道:“主上?”
“嗯?”已经走至门口的夏侯泽突然顿住,冷不丁回头蹙眉道:“你说什么?”
灵幽凤目一闪,忆起主上诡异妖邪的墨色身姿,如何也不能与文秀花心的夏侯泽对上,不禁勾起眼尾轻声道:“路……上小心。”
被人关心,夏侯泽白净的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笑意,色迷迷摇头道:“你这美人,好生怪哉。”摇头毕,懒理灵幽,醉醺醺出门去了。
门外,渐响起方才那首十八摸。灵幽听着那不着调的靡靡之音,柳眉微蹙,十分不解。正疑惑,三尺外的院墙处,忽响起轻微的呼吸声。灵幽一怔,凤目陡射精光,冷厉道:“谁?”
“咚。”
一串脚步声,飞快遁出临波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