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家宗祀庙堂,两排端坐着宁家长辈宗亲,主位上坐着的正是宁家的家主,宁长远。
“宁氏嫡女,宁洛云,品行有损,无温婉淑德,不敬长辈,不睦姊弟,今日当着宁家宗亲的面,特逐其出宁家,除去在宗祀之名,此女以后与我宁家再无瓜葛!”
地上跪着的人,听着那番话,只觉字字诛心。
“父亲,我未曾犯过大错,为何要逐我出家门!”宁洛云虽是跪着,腰背却挺得笔直,柳眉紧蹙,明眸之中满是咄咄质问。
宁长远一直就不喜面前的大女儿,如今当着众人面质疑他,心下不喜更甚!
啪——
一声重重的敲击声在耳边响起,宁洛云心惊一跳,转头朝着一旁坐着的宗亲看去。
“哼,还说无错,父子之纲,你身为子女,竟敢对自己父亲妄言顶撞,不敬长辈的女儿,我宁家当不起!”说话的老者,正瞪大眼,厉声喝斥,落实了那些说辞,因为怒极,衬得整张脸面目可憎。
话音一落,其他宗亲都露出厌恶不满的样子,朝着地上的人指指点点,仿佛地上跪着的不是柔弱女子,而是十恶不赦的贼人。
句句指责传入耳中,宁洛云觉得都不敌父亲安在她头上的罪责时心中的刺痛,她身为唯一嫡女,可在这相府当中,何时有人高眼待她,不敬长辈?无论她做什么,父亲,祖母何曾关心过?不睦姊弟?那就更好笑了,在宁家,庶子庶女都过的比她风光自在!
“各位宗亲可有异议?”宁长远缓缓说了一句,放任那些责问的声音。
在座宗亲无一人反对,纷纷点头,动作急切,仿佛恨不得早点摆脱眼前的麻烦。
“宁洛云,你我父女情分已尽,等下收拾了东西,就走吧。”宁长远脸上丝毫未有痛惜,反倒松了口气,就如其他宗亲的表情一样。
宁洛云睁大双眼,不让眼眶中的泪落下,死死盯着眼前说情分已尽的人。
宁长远不知怎地,被那双不甘的眼看得有些心虚,总觉得心底那点秘密被人窥测了似地。
“父亲当真不念一点父女之情,要赶我走?”其他人的想法都不重要,宁洛云此刻像陷入死胡同,倔强逼问主位上的人。
宁长远错开那双直视而来的眼,不改的点头称是。
宁洛云握紧双手,指节苍白,手心刺痛,“皇上不会同意的,皇后更不会同意,就算是父亲也不能赶我出宁家!”
第一次,第一次宁洛云厉声顶撞宁长远,一改往日的温顺。
宁长远被这么一吼,弃女也敢威胁到他头上了,当场怒极,拍着桌子就站起喝斥,“那就看看他们会不会同意!我能不能赶你走!”
就在场面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人影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宁洛云身边。
“老爷,求求你,不要赶云儿走,无论她做错什么,都是我这个做娘的不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要赶她出府。”跑进来的人是宁长远的正妻,宁洛云的娘亲,沈蕙。
宁长远看着突然出现的人,眉头一皱,她怎么跑来了,平时不都关在房里念佛,大门不出的么。
“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这里是宁家宗祀,不是撒泼犯浑的地方!”宁长远没有因为来人是自己的发妻而有动摇,反而多了一份厌烦。
宁洛云看着身旁为她求情的人,她没有想到总是闭门不出的娘亲会在这时候出现,还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身上。
“求你,老爷,求求你,所有过错我都愿承担,不要赶云儿出府,她还小,她才只有十五啊。”沈蕙不断磕头,一下一下的闷响声伴随着哀求传入在场每个人耳里,却无一人有不忍的神色。
不多久,地面上出现了刺眼的鲜红。
“娘,别磕了,娘……”宁洛云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得又酸又涨,看见那鲜红的血时,心里那些怨早就消失了,自她知事以来,母亲一直闭门不出,对她不管不顾,从未庇护过她,她在府中被轻视的怨恨都加诸给了母亲,生下她,为什么就不理她,可是现在看到母亲为了自己磕破头,为自己求情,还有什么好怨恨的,母亲终究还是心疼她的。
“妇人之仁,来人,将人拉出去。”看着不停磕头哀求的人额上那片鲜红,宁长远没动任何恻隐之心,只想早点眼不见为净,好好守着她的屋子不就好,干什么跑出来惹人心烦。
话一落,不等人来拉走,就听到磕头哀求的人突然受了刺激般声音尖锐,“要赶就赶我吧!”
这话从柔弱的沈蕙嘴里说出,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可是听在宁长远耳里,却威胁十足,他没忘当初为什么会娶沈蕙进门,侯门贵女,能让他仕途陪足够平坦,可是他自负傲骨,而沈蕙是他不得不妥协的一次,对于沈蕙,他没有感恩,反而是更多的厌恶。
“你以为我不敢吗!既然你看不上我宁府,那就另谋高地,我宁长远绝不会强留。”宁长远背挺直了几分,多了几分傲骨风高,脸上肃立的表情隐隐带有兴奋,摆脱他人生污点的兴奋。
宁洛云睁大双眼,眼眶中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就快负荷不了,这就是她的父亲,竟是如此绝情!糟糠之妻,说弃就可弃!
“老爷,七王爷来宣旨了。”门口一个小厮喘着气跑了过来。
霎时,整个宗祀的人都显得有些慌,纷纷朝着主位上的人看去。
“慌什么,我宁家满门忠义效君,行端就正,请过来就是。”宁长远神色如常,端坐主位,那副肃立的样子,让慌乱的宗亲们安了心。
宁洛云听到那声七王爷,悲愤的脸上才露出一声隐喜,好似在即将跌落黑暗之中出现的圣光。
宁洛云侧身抱住身旁跪着的人,心疼的查看了额头上带血的伤口,“娘,会没事的,一定都会好的。”
只要江承祈来,就一定都会好的。
一时间,宁家宗祀庙堂站满了人,所有眷属都赶了来,迎接七王爷宣的圣旨。
七王爷被人迎进,手上拿着明黄锦缎,一双冷冽明眸扫了眼宗祀庙堂,掠过地上跪着的宁洛云时,未做多余的停留。
宁洛云脸上的欣喜还来不及展露,那道视线已经匆匆而过,那一瞬间心中空空,好像有什么已经开始下沉,突然,手上一紧,宁洛云看向握紧自己的人,双目之中满是担心。
她还有母亲,即使失去一切,还有母亲。
“宁氏之女,宁洛云,勾结乱党,窃国机密,即刻押入死牢。”七王爷语气冷然宣读圣旨,却让所有人松了一口气,除了跪在地上的人。
一日之间,她被宁家赶出家门,现在又要压入天牢,她宁洛云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竟被天下人摒弃!
“我一小小女子,如何能勾结乱党,窃国机密!七王爷也未免太抬举我了!”换做以前,无论发生何事,她都愿意相信江承祈不会害她,可是一日之内发生这么多事,她不愿以这样的方式踏出宁家大门!
宁洛云一声质问,到在场的人都面带隐晦,被宁洛云目光紧锁的七王爷,也眉头紧锁。
“姐姐不知么,沈小侯爷鼓动太子逼宫造反,那份皇城护卫图正是姐姐相送,上面可有姐姐的闺徽。”说话的人是宁若兮,宁家三小姐,姣好的面容上是担忧焦虑,在冷漠的宁家,仿佛只有她关心着宁洛云。
地上跪着的两人,同时露出震惊的表情,她们一点消失都没听到过,逼宫造反,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七王爷,若兮斗胆,沈家满门抄斩,皇后打入冷宫赐了一尺白绫,太子也赐了鸠酒,姐姐一个弱女子,或许是受人蛊惑,失去了至亲已经算是最大的惩罚了,还请宽饶性命。”宁若兮垂下眼睑,无人可见,那双眼中隐藏的嘲弄。
满门抄斩,一尺白绫,太子赐死,宁洛云还来不及明白这些词串联起来到底什么意思,就听见一旁的母亲凄声哀喊。
“是我,都是我做的,是我偷了云儿的闺徽印,然后再将护城图送到沈家的,罪妇罪无可赦,愿一死以谢天下。”话音一落,不待有人反映,沈蕙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利落的插入腹中。
“娘!”一切发生的太快,来不及辩驳,宁洛云只能双手颤抖,接住倒下的身躯,眼中终是再不能承受的东西随之落下。
没人料到会有这一幕发生,整个宁家宗祀庙堂都安静了下来。
“娘,为什么,为什么要承认下来,这些都不是我们做的。”宁洛云抱着自己的娘亲,多少年了,她和娘亲未曾如此亲昵过,想不到自己无数次想过的场景,竟会是死别。
沈蕙嘴角带着笑,温情无限,手缓缓伸出,在还未触及宁洛云的脸时,重重坠下。
宁洛云死死抱住怀中的人,将头埋在娘亲的颈窝处,身体止不住的抽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这一刻,所有人都被眼前舔犊之情而动。
突然,一个突兀的笑声响起,宁洛云抬起头,脸上一滴泪都不见。
“呵呵——呵呵——”
笑声越来越大,比人生最快意的事还要狂喜。
那份恻隐在宁洛云的笑声当中全部转化成了厌恶,真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人,母亲为护她而死,她还能笑得出来!
“承祈,娘亲说一切都是她做的,和我无关,过几天就是我们成亲的日子,我现在和你回王府好不好?”宁洛云柔柔一笑,朝着江承祈看去。
“你还在痴心妄想什么,你一个带罪之女,怎么能配得上七王爷,你不要脸,我们宁家还要脸,皇上早就取消了你和七王爷的婚事,由若兮出嫁。”宁老太太厉声喝斥,真是个爱慕虚荣又狠心的东西,都到这一刻还在念着王妃之名。
宁洛云仍旧看着江承祈,那些话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承祈,你说话啊,江承祈,你说话啊!”宁洛云发了狠似的朝着冷眼旁观这一切的人吼着。
江承祈的脸上始终都是那副冷然的表情,丝毫不为眼前所发生的事有所触动。
“皇上有旨,宁家嫡女,宁若兮,三日后入王府,册封王妃。”江承祈声音平淡说出这些话,第一次迎视宁洛云的目光。
宁洛云觉得怀中躯体越来越冷,冷的让她心都寒了,原来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只有她一个人不知,宁家嫡女,那她又是什么?怪不得,要赶她出府,不空出位置来,怎么会有新的宁家嫡女。
心被一只手紧紧攥着,生疼,却又开始一点点失去感觉。
“承祈,过来。”宁洛云带着微微笑颜,那张娇艳如花的脸更是让人移不开目。
宁家一门脸色都阴沉了下来,齐齐望向七王爷,江承祈,现下最尊贵的权贵。
“七王爷。”宁若兮轻扯江承祈的衣角,阻止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江承祈甩了甩衣袖,大步向前,在唤他的人面前蹲下。
宁洛云看着眼前的人,伸出手抚上那张丰朗神俊的脸,原本深刻入骨的容貌,此时看来却是如此陌生。
“江承祈,你还记得,在皇宫你被其他皇子欺负时,我不顾尊卑喝斥皇子,你不被重视,功课别其他皇子落下大半,我熬夜为你挑选书本,你被太傅喝斥愚笨,为了不让你失了颜面,我装做无知,无论太傅问什么问题都答不知,你成人建府,我求皇后为你选了最好的地段,你在府中被刺,我为你挡下那一剑,卧床几月,你到成婚年纪,京城当中高门贵女没有要嫁与你为妻,只有我,向皇上请旨赐婚,这些你都忘了吗?”宁洛云说着这些过往,好像有一只手狠狠捏着自己的心口,曾经的琼浆,此刻却食如砒霜。
“既然你已经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不帮我最后一次?”江承祈的话说得理所当然,好似无理取闹的是宁洛云。
宁洛云愣了愣,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原来她还差了最后一次,这最后一次要的是她的命,沈家一门的命!
宁洛看向已经冰凉的娘亲,她汲汲营营一生,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只为了那点骨肉之情,唯一不顾一切的大胆妄行,也全为了一个人,可是为什么,到了最后她还是落得这样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到底哪错了?
宁洛云看向周围站着的人,个个满目厌恶嫌弃,唯一一个没有露出这样表情的人,却冷眼旁观,都是要她死,要她死!
“可笑啊,真是可笑啊,宁洛云,你当真是可笑至极!”宁洛云仰天大笑,眼中的泪不断涌出,声音嘶哑,哭声和笑声交杂在一起,让人心里发寒。
时至今日,她才看的清明,他的父亲为了高官厚禄,驱她出家门,昔日爱人,为了九五之位,视她如废子,她这一生到最后就得到这么一个下场!
“宁家列祖在上,今日我宁洛云所受之恨,倾尽四海之水也难以洗尽,终有一日,必将化为厉鬼要你们人人生不得安宁,死不得善终!我宁洛云会睁着眼看你们悲苦下场!”宁洛云嘶喊诅咒,一口血喷了出来,腹中插着一把匕首,正是沈蕙自杀时的那把。
宁洛云双眼瞪大,倒在了沈蕙尸身上,鲜红的血洒了一片,死状可怖。
那恶毒的话久久盘旋在宁家宗祀庙堂之中,每一个人都被宁洛云的死状吓住了,而此时,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突然乌云密布,雷电轰鸣,每一声都好似响在耳边,拌着宁洛云死前那些话,字字刻入心中。
终有一日,必将化为厉鬼要你们人人生不得安宁,死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