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与宁子然不欢而散后,季宁锦便主动搬到了偏僻安静的西苑。几日住下来也多多少少从下人嘴里得到了一些讯息。
那日宁子然说王府里有些东西是她碰不得的,她后来才知道那只黑猫是宁子然的。其余的比如王府里的桐花树,那些树在宁子然心里比人命都珍贵;比如东苑的挽香居,除了宁子然之外不准任何人进入;比如王府北苑的校场,那里的禁忌之地,禁忌之物似乎更加繁多。
季宁锦每每问起缘由,皆是被他们不约而同地三言两语躲闪着打发了过去。
这几日天色晴好,宁锦方嫁入王府便也乐得自在随意。整日里除了一日三餐,其余的时候她都是遣了侍女丫鬟独自待在西苑,也乐得不去热脸贴了人家的冷臀部。
她如此安静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倒让宁子然心里略略松了口气。自西苑的丫鬟嘴里得知宁锦白日里在西苑侍花弄草,夜里定时休息,除此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宁子然这几日并不去西苑看她,这对别扭的夫妻相安无事地各踞一苑,相敬如冰地同桌进食。然而这样惬意的时光总是会有结束的时候。
这日是三月十一。沉沉的云雾遮天蔽日,黯淡了连日来明媚的春色。到了傍晚申时三刻时分,墨灰的长空一道轰然的闷雷冲破周遭窒闷压抑的空气,云层霎时翻滚如波涛般汹涌。
似锦居内,宁锦独自倚靠在镂空雕花的窗棂边。侍女进了屋内掌灯,一时不查弄出了些响动。惊慌抬首时却见她正专注在一幅刺绣上,对这厢的动静恍然未觉。
宁锦挑着一股绣线,素玉的柔荑经这几日的光景越发清减了下来。手掌翻飞间银针的光芒忽明忽暗地闪烁,素净的雪缎上长了生命般勾勒出一瓣粉紫花色。
约莫半盏茶的等待后,侍女见她收了针线似是满意一笑。那笑容轻易感染了一旁拘谨的自己,她放柔了声音提醒宁锦:“王妃,王爷唤您用膳了。”
宁锦将注意力从雪缎上收了起来,也并不急着回她。转眼见天色暗沉如黑夜,不禁询问:“什么时辰了?”
酝酿了一日的春雨终是压抑不住,脱离了黑云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细细密密的雨丝不过片刻便地交织成一挂幕帘垂在天地之间。
“刚过申时,王妃是否去前厅用膳?”
宁锦搁下手上的绣匝,起身移至桌边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咽下略有苦涩的茶水后复又看向窗外,恍恍答道:“今日没什么胃口,你如实去回了王爷就是。”
侍女抿了抿唇似有些无奈地喟叹:“知道了王妃。”转而又添了一句,“王爷让奴婢提醒您,明日是王妃回门的日子。”说完便福了一福转身离去。
细瘦的手指轻轻摩挲手中的茶杯,恍然间心思百转千回。一束夹杂着雨丝的夜风斜斜吹了进来,湿答答的拂了桌边人的发丝。宁锦嗅了嗅飘过鼻尖的发香,蓦的鼻头一酸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那些才涌过心头的臆测便随之弥散了。
独倚小楼听春雨,一夜无梦到天明。
三月十二,回门日。
绵密的春雨没有停歇的苗头,宁锦踏出似锦居便瞧见洒落在地的残花,娇艳锦簇的垂丝海棠微垂了花冠。她玩笑地自语一句,“垂丝垂丝,当真是垂了丝。”惹得为她撑伞的丫鬟忍俊一笑,稍稍驱散了满苑阴霾的雾色。
宁锦多看了几眼,拢了拢被打湿的衣袖转身离去。小径上亦是落花春泥铺满一路,宁锦见都是海棠的花瓣,不由得问向身后的丫鬟,“海棠花繁华似锦,这似锦居便是这由来么?”
丫鬟懵懂一笑,吐了吐小舌心虚道,“大概是吧。”
大概是吧。宁锦忍不住笑,大概是只得这侍弄海棠的资格了。
王府外,三辆马车齐整地前后排列,皆是由雪白的踏雪四蹄马在前牵引。头先的一辆周围站了八个侍女,由黑衣的侍卫领着整齐地分列在两旁。
宁锦到门口的时候上下打量了几眼,人和马车皆是上品。通体的乌木打造成四四方方的车厢,雕空的窗子内垂
着绛紫的帘子。厢顶的宝盖荧荧闪着青黑的漆光,斜纵的线条潺潺流动自顶上汇聚的雨水。淌至顶缘滴流而下,不时溅起的水滴打湿了白马的毛发,揪成一缕一缕。
正寻视间,突地感觉腰间一紧。宁锦还未及抬头便闻见了青涩素淡的桐花香气,紧随而来的便是预料之中的清泠嗓音,“走吧,别耽搁了。”随后便搂着她的腰几乎是挟着她往外走。宁锦听见身边的丫鬟闷闷的笑,心头也发闷了起来。
揪心间人已被宁子然拎上了马车,进了车厢宁锦微微一挣便挣脱了他的桎梏。离了那冰凉却让她安心的怀抱,她的心里忽然有些低低的失落。拂了拂衣裙上的水渍,掩饰了情绪便迳自在他对面的软垫上坐了下。
宁子然淡淡掠过她一眼便没再说话,宁锦没见他有什么动作便安了安心。相对无语的尴尬间,宁锦忽的想起后头的马车,口随心动就问他,“后面那两辆是干什么的?”
语气里那单纯的好奇与不解令宁子然觉得有些好笑,脱口而出道,“你母亲应该和你提过必须准备的回门礼吧。”随性淡漠的语气带着肯定的刺中了宁锦的痛处。脸色微微一白,她要怎么说,说她没有母亲只有云姨?让他同情可怜她?怎么看他都不是会有这种情绪的人。
思及此,宁锦随口应了声便不再说话地倚上了厢壁。突起的木棱钝钝地咯痛了她削瘦的脊背,却怎么也抵消不了心里的痛。尽管车厢里的气氛静默间带着一丝紧绷,但一夜未眠的宁锦着实累极。排山倒海的困意支配着她暂时忘却了深埋的隐痛,就这么听着轱辘辘轮轴滚动的声音沉沉地睡了过去。
宁子然向来不是会在意别人情绪的人,所以方才习惯性以他一贯的思维方式回答了宁锦的问题。季家虽不在朝中为官,但是首富的名头在整个临川足以令人忌惮。俗语云有钱能使鬼推磨,所以季家明里暗里的全部势力便是宁子然这么多年也只查到十分有三,并且只是大概的范围。
这也是宁逸辰会将商人之女赐婚予他而他也并未拒绝的原因。
一路稳稳地前行,默然间的车厢内只有马车车轮的转动声和车外渐渐清晰的鼎沸人声。宁子然不经意抬头瞥了一眼对面,不自觉地便蹙起了眉头。
就见宁锦歪着身子靠倒在车厢厢壁上,描得细致的远山黛眉浅浅地垄在一起,纤长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地投在脸上,被遮盖了一半的眼窝下露出半圈青黑色的阴晕。衣裙上疏疏地晕开几圈水渍,她的手臂牢牢地迭抱圈起在胸前,整个姿势微微蜷缩中流露出小婴孩般的脆弱。
马车已驶入了帝都最繁华的街市,外面的喧嚣声此起彼伏地钻进车厢里。宁子然越皱越紧的眉宇在她依旧深沉的睡眠中终于渐渐舒散。
子然撩开帘子,吩咐随行的丫鬟拿了披风为她盖在身上。四月的天又是清明时节,连绵不断的雨下得空气冰凉凉的,情绪也免不了起伏躁动些。
所以他为她仔细掖好披风的时候忽然就从心底窜上了一股烦躁感。整个人如同弹簧般刷的弹离她身边,潜意识里便想远离那股萦绕缱绻的少女体香。
向来冷心冷情的九王爷忽然间觉得自己真是疯了,竟会对除了心底那个人以外的女子做出体贴的事情来。
心思回转间不觉车外的嘈杂已渐渐远去,期间宁锦的一个翻身轻易地将身上的披风抖落了下来。宁子然皱眉正欲喊醒她时忽的听见她嘟囔了几句什么。不禁借着盖“被子”的由头凑近了些,耳边只模糊地听得“小哥哥”“再见”“可恶”“讨厌的人”这些乱七八糟的抱怨。
那句软软的小哥哥听得宁子然更烦躁了。不觉用力地掖了掖披风的边角,眉头皱的死紧地退离开去,就觉得女人真麻烦。
正纠结的时候,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宁锦的腰背狠狠地被木棱顶了一下,饶是睡梦中的人儿也疼得倒吸口凉气,眉头整个打了死结。
他不明所以地看向她,正巧宁锦的身子滑了滑露出了后背遮着的木棱。宁子然有些不忍,敛了眼睛半晌终是起身将她抱了过来,眼光扫到软垫上不够坐两个人,不得已便将她安置在自己腿上。
宁锦正觉得后背火辣辣的时候便感觉自己忽然到了一个凉凉的空间,不由舒服地蹭了蹭,眉头一松再次沉睡过去。
而最讨厌女人触碰的九王爷拧着眉,浑身释放着只有宁锦认为舒服的寒气别扭地僵硬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