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大病初愈、身体虚弱的缘故,长安变得嗜睡,而且睡前必然威胁丫头们:谁要是打扰本格格睡觉,就往谁的被窝里放蛇、放蜘蛛、放蜈蚣。丫头们听了总是遍体生寒,自然没有人敢老虎嘴里拔牙了。这样,她越睡越瞌睡,越睡越没精神,冬暖就说:“格格这样子可不行,非得作践坏了身子不可。”
秋语说:“叫别人知道了,指不定又嚼咱们格格的舌根子,外面那些编排格格的话,有九成是府里传出去的。哼,有些人,总是见不得别人好。我想着,不如叫福格格来,她在庵里学过岐黄之术,又能镇得住咱们这位。”
“格格近日懒怠饮食,又总是呕吐……”似是春草的声音,夏凉一贯温和,可当她不温和的时候就会十分生猛,长安迷迷糊糊听到了春草的惊叫声以及夏凉的怒叱声。
太阳才露头,长安就被人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她死死抱住被子的一角,说:“哥子,别闹了!”柔福拧着她的耳朵,大吼:“懒猪,起床!训导嬷嬷来了!”
长安果真呼喇一下子就爬了起来,问:“真来了?”柔福笑起来,说:“没来。不过老太太今日开局,正缺牌搭子呢。”长安往后一仰,顺嘴应付她:“你先去,我就来。”“骗鬼啦你?上次你也说就来,害我足足撑了两个时辰,真真是独木难支。”
长安已打起了微鼾,柔福就说:“昨儿亥时,我在院子里赏月,瞧见一只黑猫从东墙头翻了出去。”
只这一句,长安就从床上跳了起来,说:“你卑鄙!”
柔福道:“你心虚!”
俩人一路分花拂柳,进了太福晋赫舍里氏居住的随喜园,就有小丫头向里面通报:“福格格和安格格来了。”岳端的妻子纳兰氏笑道:“两位娇客可算是来了。老太太这儿连赌资都预备妥当了,就等两位牌搭子啦。”俩人行至太福晋跟前,双手相叠,福下身去。赫舍里氏一手拉住一个,笑的和乐,对长安说:“等会子输了银子,可不兴哭鼻子。”
“小姨才哭鼻子,我是女汉子么。”说着朝柔福耸耸鼻子。柔福说:“是哟是哟,女汉子不哭鼻子,女汉子持刀抢劫。”三岁的华彬举着小拳头说:“安姐姐骗走我的月钱,还抢了三哥哥的银子。”长安点了点华彬的额头:“小鬼头,偏你记性好!我那是抢吗?我那是换好不好?你还吃了我的糖葫芦哩!”
小胖墩嘟着嘴,低头去弄手里的九连环,悄声道:“好吧好吧,说不过你,果然是个不讲道理的臭丫头。”听那口气,俨然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博尔敦。
大家笑起来,赫舍里氏说:“这孩子不像华杞,倒跟博尔敦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怨不得他三哥哥疼他疼的眼珠子一样。”
别人都陪着笑,唯有安郡王福晋佟佳氏眼里闪过不虞之色。因她是继福晋,而博尔敦的额娘是嫡福晋,又是科尔沁的大格格,这里面又涉及到世子的册立。长安这些年一直知道博尔敦的处境艰难,或许他的处境比她知道的更艰难,可是她无能为力。
“长安,该你摸牌了。那样臭的水平,再不专心些,当心连亵衣都输给老太太。”只要一上牌桌,柔福立即六亲不认,十分乐意与长安同仇敌忾。因着赫舍里氏不但牌打得烂,连牌品都烂的一塌糊涂。赢了就笑成一朵花,输了就赖账,所以十场里倒有九场半是赢家,害的柔福这个亲闺女连脂粉钱都搭进去不说,还被自己老娘鄙视智商。到底是亲母女,一样的争强好胜。柔福发了狠,要在牌桌上找回场子,只是这个美好的愿望至今还处于梦想阶段。
日子过的极快,转眼已是年关将至,长安的婚事预备也渐进尾声。有皇帝特意督促,内务府办的极快,纳彩纳吉之礼已成,择定来年五月初六大婚。长安被拘在府里学了许久的礼仪规矩,早已急躁的头顶长草,脚底生疮了。还是岳端看她着实可怜,所以偶尔背着太福晋和安郡王,偷偷带她出去玩。
她只是一味的孩子气,如同小时候一般,拉住岳端的衣角,嘴巴甜的如同抹了香蜜,看到好吃好玩的东西必然要纳入自己的衣兜,方肯善罢甘休。
因是年关,街上挤满了置办年货的行人。有钱的大包小包,用马车载;没钱的割几尺布头,扯一尺红头绳,买一张年画,照样喜气洋洋。长安披一件粉色大氅,戴着白狐皮昭君帽,帽子两侧挂的数串白毛球随着她轻盈的步伐来回飘荡,为她那张本就明艳妩媚的俏脸更增几分灵气。只见她手里举着一个杨枝编的花篮子,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朝他喊:“阿舅,阿舅,快来付账呀!”
见她那样欢喜,岳端也欢喜起来,掏出二钱碎银子给摊主。摊主是一对乡下小夫妻,极其厚道,那样一个精致的篮子只收五文钱。长安走出老远,又对岳端说:“听说今年收成不好,如果他们再卖不出去东西,可能会饿肚子。”
岳端晓得她的脾气,况且这种事也算屡见不鲜了,所以又陪她往回走。那对夫妻的摊子果然门庭冷落,那汉子脸上显出愁苦来,小媳妇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轻声安慰丈夫。见长安去而复返,俩人一脸震惊,那汉子涨红了脸,磕磕巴巴的说:“小姐,卖出去的东西,如果不是品质问题,我们不退货的。”
长安笑起来,十分认真的说:“我晓得。我发现少付了你们一些钱。”那汉子不好意思起来:“一个篮子五文钱,并不曾少。”“物品除了它本身的价值,还要看买主的喜好。你这个篮子手工极佳,那两只小老鼠十分可爱,我喜欢,所以要加钱给你。”不由分说,硬塞给人家二两银子。
岳端笑道:“娶你这样一个败家女做福晋,八殿下可有得苦受了,将来他一定是最穷的王子。”
长安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又有汉家女儿所没有的飒爽大方,她所到之处,路人必然纷纷侧目,她自己也得意洋洋,要是小孩子家不妨说一句:那个姐姐真好看,她就乐颠颠的跑去买东西给人家吃。博尔敦瞧着好笑,就说:“平日里,大家都说安格格长得美,是美人里的出挑人物,倒不见得你如何高兴。”
长安自有她自己的一套歪理:“童言无忌么!小孩子的眼睛干净,他们说一个人美,不仅指那个人的容貌美,还指那个人的心灵美。可见我是个有内涵、心灵美的女孩子!”说到此处,大概自己也觉得的不好意思,就嗤嗤的笑,露出一口米糯的小白牙。
他们逛了大半日,不独两个侍从浑身上下挂满了油纸包和各色千奇百怪的物件,就连岳端也被迫左手执两串鲜脆欲滴的糖葫芦,右手举一个大大的棉花糖,与他那青衫落拓的儒雅气象大不相符。恰巧碰到王鉴、张必达两位老先生出门随喜,见到岳端,张先生先笑起来:“哟,五爷真是好兴致!”岳端本要作揖答礼,瞧见自己手上的东西,只好做无可奈何状,道:“兴致好的人是丫头,瞧瞧吧,连我都奴役了。”
这两人都是有名的才子,王鉴工山水画,画风颇有古意,张必达是个杂家,诗词歌赋无一不通,最令他感兴趣的倒是农学,不过俩人有个共同的喜好,便是嗜酒,不但嗜酒,而且视酒如命。这俩人年事已高,性子却极为豁达有趣,平日约二三好友,以琴棋书画佐酒,与岳端是忘年交。张先生两眼一溜,眼里闪出愉悦的火花,劈手从岳端手里抽去一串糖葫芦,咬一口,眯着眼赞道:“唔,色泽口味俱佳!好吃!好吃!还是丫头嘴刁,会吃!”王鉴下颚的山羊胡子微抖,提醒他:“老张,你吃了小辣子的糖葫芦,小辣子一准腾空你的酒坛子,信也不信?”
张先生一个激灵,双目一扫,见长安抱着手臂立在不远处贼笑,他就想起以前发生了很多次、堪称惨绝人寰的盗酒案,立即拖了岳端就走,还不忘讨好长安:“丫头,我们有正经事,你自个儿去玩吧。”
此举正中长安下怀,她当然乐不可支。岳端被张先生拖着,还不忘回头嘱咐长安:“别忘了,咱们可是偷跑出来的,你可不能连累我,否则下次再也不带你出来了。”长安朝他摆手:“晓得了,晓得了。”
不就是提醒自己不要惹祸么?长安其实并不想惹祸,可惜祸事总会惹上她。
事情的起因颇为滑稽。长安在知味馆里按老规矩点了一只酱鸭、一斤牛肉、二斤竹叶青。肉香酒醇,侠女吃的豪情万丈,突然,一股不和谐的气味冲入鼻腔。抬眼一瞧,入眼处,一只肥嘟嘟、白花花的大脚掌。那脚掌正被搁在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的膝头上,随着姑娘素手翻飞,指甲盖大小的皮屑翩翩飘落。再一瞧,那只肥脚的主人一张赭红脸,绿豆眼,蒜头鼻子,形状颇为诡异。此君一只手抠着脚丫子,满面惬意,另一只手正往嘴巴里塞一只油腻腻的肥鸡腿。长安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压也压不住,也是那胖子运气不好,直接被来了个点射,长安吃下去的东西全都送给了胖子。然后……
------题外话------
愿:欢喜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