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惠仁十年。
三月桃花始盛开,伴随着徐徐春风,丞相府里满园的桃花纷扬落下,远观气势磅礴,如海如潮;近赏俏丽妩媚,似少女初妆。
丞相府三小姐李韵的寝居,丫鬟沁儿刚刚送走宫中御医华太医,此时她正拧了丝帕给三小姐李韵拭脸。昨日三小姐不慎跌倒在丞相府的后院枯井旁,便气若游丝,昏迷了好几个时辰了。李漠李丞相让宫中御医来看,华太医开了一个方子便只留下“听天由命”四个字。沁儿一边给李韵擦拭着面颊,一边泪流不止地啜泣起来:“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小姐,你快些醒醒。”
床上的女子,年约十六,憔悴的五官,透露着苍白,只见她阖着双眸,长睫垂下在眼帘下方投上两片暗影。沁儿替她擦好脸,端了水出去,便没瞧见床上的女子眉骨动了动,她嘤咛了一声,感觉头重脚轻。
长睫掀开,双眸缓缓睁开,入目的便是梅花鲛纱帐顶,窗外的微风吹了进来,那纱曼便摇曳起来,在李韵的面前晃动,让她有些雾里看花。她伸出手抚了抚额头,觉得额头上冰冰凉凉。我这又是在哪里?李韵突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环顾了寝居,发现这正是自己的闺房,房中摆设一切如故,透过水晶珠帘看到房间里摆了一张玫瑰桌,上面铺了红色丝绸,丝绸桌布上蜿蜒着茂密的繁花。窗前条桌摆置着女儿家的胭脂水粉,铜镜旁边的桃花在青花瓷瓶里开得正妖,衬着几点绿叶,灼灼其华。
九世重生,竟又回到了原地!她始终是摆脱不了奸臣庶女的身份是么?老天爷非得再一次和她开玩笑是么?李韵的心中百转千回,自后院枯井昏厥后,她到了阎王殿,阎王殿说他新上任的黑无常勾错了人,她还有是重生机会,她八次重生都生逢乱世,一转世便一命呜呼。阎王说,逆天道不可活,最后阎王决定让她重生在自己的身上,继续以李韵的身份活下去。
好!既然如此,这一世我不再让你们瞎折腾,我李韵,必定收敛性子,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正在李韵若有所思时,雕花大门被推了开来,伴着一声“吱呀”声,落日的余晖从门外泄了进来,乌金砖地上隐隐可见尘埃浮动。再看那推门而入的丫鬟,着了一身灰色的粗布长衫,绾了双环髻,她五官端正,模样清秀,当她见到坐着的李韵时,手中的药碗“啪”地落在地上,黑乎乎的药汁散了一地,只见她跌跌撞撞慌张地冲过来,掀开水晶珠帘冲到了李韵的旁边:“小姐你可是醒了,小姐,小姐你真是吓死沁儿了,沁儿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沁儿还是那个沁儿,没心没肺一根筋的沁儿,但此时的沁儿一定不知道,此李韵非彼李韵,因为她已经死过一回了!李韵唇边漾起一抹浅笑,伸出巧手点了一下沁儿的额头:“死丫头,咒你家小姐呢吗?”
“不敢,不敢,沁儿不敢,小姐,沁儿只是太高兴了!”沁儿难掩激动心情,粉面桃花,笑意吟吟:“奴婢这就去禀告老爷去!”瞧着风风火火的沁儿,李韵的面庞变得深思起来,她的前世活得随心所欲、锋芒毕露,招惹了恶毒的大姐、狠辣的主母,落一个死不瞑目的下场。这一世,李韵必定不会再被人玩弄鼓掌。
“妹妹……妹妹……”人未到声先到,这声声韵儿唤得温软,让坐在床榻上的李韵都起了鸡皮疙瘩。只见一名女子莲步而来,她身上穿了金黄色的云烟衫,逶迤在地的黄色古纹双碟云形千水裙,手挽碧霞罗牡丹薄雾纱。墨玉般的青丝松松垮垮地束着,头插蝴蝶钗,薄施粉黛,花容月貌出水芙蓉。她走到床榻边,亲切地挽起李韵的手臂:“妹妹你可是醒了,真教姐姐担心死了。”峨眉微蹙,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李韵微微一笑,说得意味深长:“韵儿若真的有事,只怕姐姐睡也不会睡的安稳的。”
李宛微愣,面露诧色,这才过了一个晚上,李韵怎么变得就不像李韵了呢?一定是她错觉,那个毫无城府、心思单一的李韵永远都只是被她李宛玩弄鼓掌之间的。李宛收敛了心思,便是说道:“妹妹有事,做姐姐的怎可睡得安稳?妹妹,你现在可有觉得哪里不适?要不再请太医过来诊断诊断……”
“不用了。”李韵婉拒了李宛的好意,浅笑嫣然:“韵儿只是受了惊吓,昏迷过度,现在韵儿觉得通体舒畅,这百病只怕都消了呢!”
“如此甚好……”李宛转身对着一旁的沁儿说:“沁儿,把地上打扫一下,再去给三小姐熬一碗燕窝补补身子。”
“是,奴婢这就去办。”沁儿转身开始拾掇起地上残局起来,她看到老爷和夫人双双进入,向他们福了福身子:“奴婢见过老爷,大夫人。”
此时,李漠正携着他的大夫人跨入了寝居。李漠四十上下的年纪,穿了一身黑色衣袍。鬓间生出几屡白发,只见他国字脸,八字胡,一双眼睛精湛凌厉;大夫人秦岚凤秦氏风髻露鬓,发上插了金步摇,圆润珍珠点缀其间,奢华耀眼,她着了一身绛紫色衣裙,裙裾上绣着盛开的牡丹,富丽华贵。墨色的丝绸在系住略微发福的腰身,端的是富态满满。夫妇二人瞧着姐妹俩相亲相爱,不由得心生宽慰。只听大夫人说道:“老爷,她们两姐妹姐妹情深,看了真叫人心里宽慰。”
李漠摸了摸他的胡须,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都是夫人教导有方。”
“谢老爷。”秦氏抿唇一笑,跟着相爷走了过去,她一番寒暄,得知李韵身体安好,便放心地道:“韵儿,我和你爹都知道,要你嫁入总管府是委屈了你。我们并非私心偏袒宛儿,只因那大总管点名要你,我和你爹爹也是无可奈何呀。”秦氏说得无奈,面露心疼,似非常不舍李韵嫁入总管府:“你可不要再做傻事了,这次可是急坏我们了。”
傻事?李韵心中冷笑了一下,昨日她一个人漫步至花园,看到秦氏鬼鬼祟祟,想要一瞧究竟,后来就被人打晕在枯井旁,可不就是秦氏做的吗?
李韵看着李漠夫妇,道:“爹爹,大娘,韵儿让你们担心了,实为不孝,韵儿从鬼门关走了一回,已经想通了,这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呢?”
“你能这么想为父就放心了!”李漠摸了摸胡子,对李韵的话露出了几分欣赏。
李宛道:“爹,娘,那大总管又不曾见过妹妹,怎么会提名要妹妹呢?”
“李家有女初长成,二八娟娟好年华。韵儿自小就喜欢在外抛头露面,自然是让有心人给看上了,汇报了那大总管。”秦氏不无道理地分析起来倒也头头是道。
只有李韵心中不以为然,这一切都是面前三个人做的一场戏,她的奸臣老爹为了笼络皇帝身边的红人,就牺牲了她,思及此,内心一阵心酸,不禁想起娘亲来。
秦氏的话让李漠听在耳中也不置可否,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威严而不容抗拒:“韵儿,总管大人位高权重,你嫁入以后,要恪守妇规,不准给我们相府丢脸,记下了?”
李韵皱了皱眉,心中却如巨石压住千斤沉重,她能不依吗?所有的话都被他们说尽了,心中冷笑了一声,嘴上却是连连应下了:“爹爹,韵儿不敢。韵儿自当三从女戒,出嫁从夫,一心一意做总管夫人。”好话谁不会说?李韵要他们消除对自己的戒备,找准时机逃出相府。
李漠断然没想到李韵会说出这样一番乖巧懂事的话,有些不可置信,凌厉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眯了眯老眼:“你当真这样想?”
大夫人和李宛面面相觑,都想到一处去了:她以前誓死都不要嫁入总管府,这回怎的改性子了,耍的是什么心机?
“不瞒爹爹说,要韵儿嫁给一名太监,韵儿心有不甘!可——韵儿想通了,人的命运就如那园子里的桃花一样,有一些攀住树枝,结出了果子,有些却飞扬凋零,化作了春泥。”
“嗯!”李漠满意地道:“我韵儿果然看得通透,活着,要么赖以权势,要么附着富贵。韵儿知道有些事以为之,有些事不可为之,我李漠深感欣慰啊!”第一次,他对这个小女儿有了喜爱之情,以往,她总是刁蛮任性,跟自己对着干,他自然是偏宠性子温婉的李宛一些。而如今,他的韵儿倒是变得令人刮目相看了些呢。
一行人等渐渐撤去,这天色也暗了下来,天际中缀着几颗孤寂的星子,一揽明月独自高挂,清冷月色洒下屋檐,屋檐上泛起了青色。夜里的相府异常的清净,李韵抱着她的爱犬“白狐狸”倚在床榻上,她早已想好了脱身之策。
沁儿端了两碗香味四溢的百合莲子汤给看守的侍卫,他们二人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叫李达的说:“三小姐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尽忠职守,出不得任何的岔子。”
李韵走了出来,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他们见到李韵都唤一声“三小姐”,李韵走到沁儿的面前,端起一碗百合莲子汤当着侍卫们的面就喝了起来,她把空碗倒过来,一滴不剩地给他们看,冷了脸:“沁儿,把莲子汤端走,可不要好心当做驴肝肺了!”
另一个眉眼俊宇的侍卫唤住了沁儿:“常五大哥,难为三小姐一番心意,我们就不要客气了。”他端过另外一碗就着大碗就是喝了起来,心中一片凉透,舒爽的感觉让他情不自禁地吧唧吧唧了嘴巴:“好喝,好喝!沁儿,再给我来一碗!”
“好,马上给你乘!”沁儿给他盛了一碗,又给另外那个侍卫盛了一碗:“五大哥,你也尝尝沁儿的手艺吧!”
李韵唇边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两个人都喝上了,他们定然是不知道里头是掺了迷药的,喝了后一定睡个天昏地暗的。那厢屋子里,李韵已经带好了银票,带着白狐狸潜窗出逃去了!相府重兵把守,李韵却带着白狐狸走得悠闲自在,侍卫们瞧见了她都以为她在散步,她带着白狐狸大摇大摆地走到了相府一处院子里,那院子里肿了满园的芭蕉,硕大的芭蕉叶青葱欲滴。芭蕉叶下有一处狗洞,李韵携这白狐狸,钻出狗洞,总算是逃出生天了!李韵摸了摸大白狗的头,欢喜说道:“好宝贝,咱们赶紧跑,别教他们抓了去了!白狐狸汪汪两声,异常兴奋地跟在了主人的身后,欢畅地跑了起来。
李韵跑出了相府,却要走过一条条蜿蜒的巷子,她频频回头看,就怕相府的侍卫追了上来。李韵跑入一处巷子,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但丝毫不敢有懈怠,她必须今日出城,否则将来只怕会难如登天。前面不远处传来声声马蹄,却让李韵给忽略了去,一个转弯口,一匹黄骠马生生扬起前蹄,就是朝着这头的李韵面门踏了下来——
李韵瞠大了双目,那马蹄下来,自己可就要为蹄下亡魂,一命呜呼了!她的心几乎跳出了胸口,脸色亦是吓得苍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