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的鼓声敲过，秦烨仍是没有回来，姚盈耷拉着脑袋伏在案上，一脸烦闷的样子，上好的镇纸不知道被她蹂躏成了什么样子。
冷月深处，孤峰暗影，萧瑟的风从极远处袭来，将帐帘吹开一道口子，拂动，烛光摇曳，凌天骄侧倚着身子靠在榻上，手握书册，眼神专注，一动不动，仿佛那书中有极其重要的内容。
只有极为细心的人，才能发现她眼下一抹疲倦的淡影。
她已经维持这个姿势一个时辰了，不曾翻书，不曾举手，亦不曾抬眉，好似一尊死凝的雕像。
“都到这个时候了，烨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姚盈猛地站起身来，焦急道。
凌天骄淡淡道：“你若是累了，就先去休息。”
姚盈走到凌天骄身前，偷瞧着她的神色，问道：“阿凌姐，你都不生气吗？”
“生气什么？”
“当然是欧阳敏啊！你不在京城的时候，她老是跑到烨哥哥府上，不是抚琴作画，就是赋诗游湖，整天粘着烨哥哥，赶都赶不走。”姚盈一脸厌恶的说道。
凌天骄声音有些低沉，道：“我知道。”
“阿凌姐——”姚盈紧咬着下唇，无奈的说道。
“你知道暗部的长老都怎么说吗？”
“与我无关。”
“他们说·························”
凌天骄猛地打断姚盈的话，冷然道：“你去休息吧。”
“他们说·························”
“出去！”凌天骄抬起头，眼角微微上挑，声音渐冷。
“我自己去找烨哥哥！”姚盈恨恨道，一跺脚掀开帐门就跑了出去。
帐门被大力掀开，狂风呼啦一声带着猛烈的飞雪刮进来，飘落之间，转瞬即化。
原来不知不觉间，外面已经下了这么大的雪啊。
少女的背脊挺直，在地上映出一道单薄的影子，她伸手将烛火挑的亮一些，动作仍是那样优雅，轻柔。
却带着一丝指尖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在等待，彻夜的等待，或许是在等待一个解释，或许是在等待一个结果。
她知道，姚盈说出口的，没有说出口的，她都知道。欧阳敏的背后代表着什么，拥有着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更了解。
她似乎也能隐约猜到秦烨这么做的原因，虽然，秦烨未曾明说，她也从未过问。
她相信他，他亦相信她，从来都是。
只是，“秦烨，你到底要做什么呢？”凌天骄喃喃道。
长夜漫漫，风雪没有一丝转小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大，几乎要将树木拔根而起，呜咽的轰鸣从林子深处传来，仿若幽魂从地狱底层发出的哀怨。
天际泛白，在远处好似一道雪白的绸缎，烛火烧尽，只余下一缕青烟。
秦烨终是一夜未归啊。
凌天骄微微叹道，在昏暗中，勾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心底蓦然有些冷，像是尖锐的刺，一寸一寸，寒进骨髓，她往炭盆里又添了几块炭火，跳跃的火焰瞬间将它包围，吞噬。
素手微抬，映着火光可以清楚的看到，修长的手指间几处冻疮的痕迹，手掌心处一层厚厚的茧，长年累月下来，越是粗糙。
想起过去，惯人服侍，一来伸手的日子，当真是恍若隔世。
温度一点一点传过来，凌天骄缓缓站起来，面色清冷，平静，脱下外袍，只余下中衣。
走到床前，脱下靴子，然后拉上被子，躺了进去。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静谧无声，白日的光芒透过重重雾霭，洒落下来，渗进昏暗的帐营，朦胧可见少女清绝的面庞，淡然清丽，呼吸平稳，双眸安然合上。
只是，有一些无法言喻的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开始动摇。
就像高高矗立的绵延群山，听见崩裂的声音。
“少主，已经一个时辰了，再不进去姑娘就要睡下了。”方靖望着死寂一般的营帐深处，声音有些沉闷。
大雪簌簌，寒风依旧，男子就这样站着，安静的，冷清的，立在帐外，透过深深的帐幕，依稀可见淡黄色的幔帘，层层细纹游走在淡漠的云中，容颜高华，倒影琉璃般的冬妆。
时间流逝，沙漏的细沙一丝一丝抽走，没有一瞬停留。
男子一袭青色大裘，棱角分明的脸上，薄唇紧抿，凝眸深处一片幽暗，风雪重重看不清神色，肩上落满了一层厚厚的雪，刺骨的风刮过来，卷起地上的积雪，才露出男子盖在积雪下的黑裘皮靴。
“少主，进去吧。”方靖忍不住低声道：“姑娘等了一个晚上了。”
秦烨如若未闻，他知道，她在等他，那薄薄的一层帐幕里，他闭着眼都能知道，她斜倚在榻上的身姿，神色淡然，眼眸清冷，若是遇到极其棘手的事物，才会秀眉微蹙，凝神思索，案上除了一盏茶，一支毛笔，镇纸，什么都不会有。
走过帐里有几步路，烛火有几只，书案放在什么地方，她时常带在身边的书册，她喜欢的颜色，甚至她身上的味道，他比她都要清楚。
她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他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她离他多么近啊，几步之遥，只要走进去，掀开帘子，他几乎就能预见，少女看见他是满含笑意的脸颊。
可是，他却没有那个勇气了，心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一般，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秦烨在暗处无声的冷笑，嘲讽，还是，无奈。
多年相依，祸福与共，青梅竹马，相濡以沫，目光穿透纷纷大雪，穿透八年的忍辱负重，穿透残破的土墙，森冷的雪夜，满身鲜血的少女，穿透战马铁蹄的狰狞，穿透酷热绝望的黄沙。
终于，男子微微抬脚，向前踏一步，顿时，方靖一喜，伸手就要掀开帐幕。
转眼却见男子竟返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方靖的手就这样伸着，触及帐幕粗糙的皮制，愣愣的站着。
又一轮风雪飘洒，很快，遮盖了帐前清晰的脚印。
帐内，一双睁开的眼睛渐渐合上，然后，侧身，入梦。
天幕下，暗涌震荡，谁能见证这是个怎样的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