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怡没有回避目光，仍是一派平和，“我的确是就是倩怡。奶奶睡下了，我不好打扰她。您要改天再来呢？还是进来奉茶？”
他没有回答，仍然用带杀气的眼神望着她好一会，被她的不畏不避逗笑啦，“你不像台湾女孩。”
“我早就不是女孩了。”倩怡回答，“你以为台湾女孩该是什么样的呢？”“聪明，却傲慢。”他的回答也充满了傲慢。
“不管是男是女、国家肤色，都有聪明而傲慢的人。台湾有聪明的而傲慢的女人，当然也有谦冲自牧的女子。我相信日本也是。”
“……我年轻的时候去过台湾。”他开口，在沉默了一会以后，“我以为会看到书里面描绘的灵秀中国女子。”
“你想看那样的女孩，应该去上海，台湾已经洋化太深了。”
“我去过了。”他又沉默下来。
“你喜欢的那种中国灵秀女子，只存在于过去的历史洪流。”倩怡拂去满头的樱花，“不存在于现世的社会。”她伸手，“这边请。”
她在茶室招待雄之，正坐得安然。
“很不习惯吧？”他笑笑，“现在很多日本女人也不会正坐了，你不用勉强。”
“六岁之前，我是让奶奶教养的。”她温柔的笑笑，“有些事情像骑脚踏车，学会了就不会忘记。”
“包括日语？”他注视着倩怡，寻常女子要不害怕，要不就满脸红晕的低下头，倩怡却这样倘然。“你甚至有些京都腔调。”“当然，我也自修。没敢忘记奶奶教过我的语言。”
望着这样自持的女子，他不禁有些佩服。他听鹿岛夫人说，倩怡还比他大五岁，亲眼见到的时候，实在怎样都不敢相信。
她这样温柔娴静如少女。瘦弱的身材像是一株杨柳，悄悄立在缤纷的樱花旁，花市再闹，她仍然站出一春的寂寞。
若不是抬起眼来，那狭长狐眼里清澈的洞悉，泄漏了他曾经历的优欢与风浪，他不相信是鹿岛夫人快不惑的孙女。
穿上和服的她，会不会比日本女子更适合站在樱花树下？她配穿杨柳绿。
没等奶奶醒来，雄之就告辞回去了，匆匆地。
倩怡只漠然的送客。不知道她在异国，已经点燃了这男子的热情。
收到整套友禅的华贵和服，她才惊觉这男子的用心。
“哗——好美的杨柳绿友禅。”几个女佣挤在一起惊叹。她看了看整套和服，皱了皱眉，“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
奶奶到是气定神闲，“收着吧。雄之难得送礼给女人，他都送了，你不收，他会觉得很没面子。穿起来给我看看。”奶奶吩咐女佣帮忙穿戴梳妆，虽然无奈，倩怡还是顺从的换上。
奶奶看着打扮好的她，不禁一愣。
“谁相信你不是我亲生的孙女？”奶奶翻出旧时的照片，“我也曾有过相类似的友禅。”令人不敢相信，她和年轻时的奶奶意外的相似。望着镜里的自己，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自己是美的。真想穿给松原看看。
这想法像是一根针，飞快是刺进心口，痛得难以呼吸。遗忘竟是如此困难。
遗忘是如此困难。你回头看着那消瘦的背影，抱着这样复杂的情感。
岁月如流，十一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看到相似的背影，还是在你心里激起无尽的涟漪。怎么会是她呢？你哑然失笑。这里是成田机场，她最不可能来的地方。这几年，你的部下不断回报她的行踪。喜爱流浪的她，走遍了五大洲，就是不愿意来到日本。
你很清楚为什么。
她是这样的自持，这样的骄傲，这样的不愿意变成你的负担。为了早点与她相逢，你几乎连命都豁出去了，清除挡在你面前的妖魔鬼怪。
只有成为万鬼之王，你才能够将她安置在你身边，这是身在黑道之中，支撑你的唯一目标。
“木村直雄先生？”穿着黑衣的霸气男人朝着他鞠躬，“山本先生等你很久了。”
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墨镜底的俊美男子没有什么表情。
在你心里，你永远不是“木村直雄。”你是“松原”，倩怡的“山井松原。”为了回到倩怡的身边，你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就算是双手沾满血迹，甚至罪孽，或者是，死。都可以。都没有关系。
只要能够回到她的身边，呼吸她那安宁的氛围。你常觉得孤独，只有她的存在，让你觉得你还有亲人。
即使是没有血缘的亲人。
或许她不再等待，或许她从来不曾等待。你凝视着冰冷的月色，隔着墨镜，这世界显得如此晦暗，
但是你生命有着永远不会落下的月，安静的照着你没有光亮的前路。
“没有她的行踪？”松原向来冷漠的脸，显得更僵硬更无表情，像是带着面具一样。
部下们瑟缩一下，“是的，社长。”
她离开了？
挥挥手，“够了。以后不用监视她了。”部下恭敬的姓了个礼，将资料放在桌子上，退了出去。他瞪着桌子上的报告，许久许久，姿势都没有变。
等他拿起报告，看着倩怡的脸一页页的出现，直到最后，部下大概挖空了心思，才写下了“出国，暂时行踪不明”这样的讯息。
看了看日期，那时候正为了子聪的事，将所有布置在台湾的人倾巢而出，却在这样的空档中，倩怡悄悄的消失了。沉重的站起来，走进密室。
那是他最喜欢的海报。部下细心的帮他照回来，穿着简单白毛衣，只别了一只水钻别针。半对着镜头，似笑非笑。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看出来，那别针上有着花体英文：“sonyuan.。”
以为……以为到那天的时候，可以高高兴兴的去接她，给她安全与荣耀……他的肩膀胯下来，突然不知道自己的努力到底为了什么。
他拿下墨镜，发过誓的，只让倩怡看自己的眼睛，谁也不能，谁也不能。凝视着她的照片。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倩怡的时候，她穿着雪白的衬衫和格子圆裙，在美丽的雨雾中，翩翩走来，撑着粉蓝色小碎花的雨伞。杏花春雨将伞面镶上一层层的珍珠雨串，她的脸粉嫩的像是冉冉飞舞的白樱瓣。
她挪过雨伞，“你就是松原吧？为什么在这里淋雨？”
“我喜欢雨，”抬起眼看她，年幼的松原想念东京，想念满天纷飞的细雪。他和母亲非自愿的被放逐在这个长绿之岛，只有冰冷的细雨才让他有点家乡的气息，“台湾看不到雪。”这美丽的女子是谁？
他讶异的用“美丽”这个词。愁肠百结的雪白母亲，常常让初见的人失魂。跟这样的母亲生活，几乎没有女人让他觉得“美丽”“你是……”
“我叫傅倩怡，是你的中文老师。”她的笑颜初绽，像是雪白的樱花开放在细雪里，他愣愣的看着这个揉合着女人和女孩气息的女子，不知道为什么红了脸。
倩怡。这个瘦弱的女子将她的名字深深的印刻在松原的心底，怎样也抹不去。
因为她，这个放逐之地，成了日后魂牵梦绕的所在。
是这样的爱慕她……每次的中文课都是他最期待的时光。他可以暂时忘却母亲的愁眉与低泣，忘记被父亲遗弃的惶恐与愤怒，不在乎同学对他的侮辱和排挤。他们总是这样对着松原尖叫，“不要脸的日本鬼子，滚回去！打啊？打日本鬼子——”逼他必须殴打他们，才能够不被欺凌。在这个异乡，没有人可以保证他。只有牵着倩怡的手，他的心才可以平静下来。
“为什么受伤？”倩怡总是担心的生气，“为什么要打架？你呀……”
只有她才会担心的拿过医药箱，仔细的清理谁也没有注意的伤口，“跟同学好好相处….
.到底是为什么呀？为什么总是要跟同学打架？”
这话老师问了好几白遍了，他宁愿被处罚，也不愿意回答。
他板着脸，“是他们先动手。我是日本人，又不是什么错误。”只有倩怡，他才想告诉她缘故。
静的手停了一下，“……他们欺负你？就因为你是日本人？”
“……我没有被欺负。”被欺负？多么可耻的字眼，“他们骂我日本鬼子，要我滚回去。社会老师讲到南京大屠杀，逼我跟全班同学道歉。”向来自持冷漠的他涨红了脸，“我为什么要道歉？我又没杀任何人，为什么要道歉？同学……呸，他们才不是我的同学。那些台湾小孩把我扑倒在地上，老师只在旁边看……”他握紧拳头，不让自己继续激动下去，“我没有被欺负，我打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