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玥盈果然说到做到,上午吩咐订的琴下午就有人送来,可见她颇会治下。
送来的琴虽然比不得兰家珍藏的名器“姽婳青元”,却也算是良品,倒也尚可练练手。婳音抚着那银色的琴弦,翻手虚晃一拨,琴音清冷凌澈。
说到古琴,世间没有一张能比得上上古名器“姽婳青元”,王者所制,王者以血染就。加之烟帝与辰烈皇后的传说,更为它增添了一层传奇色彩。不过世人却不知,这名器之所以是名器,有名的不是琴本身,而是藏在琴身里的秘籍《无延》。在一次偶然的际遇之下,兰婳音发现了藏匿于琴身的黑匣:
“余与薰相伴数年,时逢乱世三国,各派系门阀乘势而起。吾十四丧妣,先考独余吾姊妹二人,时家道中落,先太后召余入宫。
多年相濡以沫,薰待我亦师亦友。若此秘籍有幸流落后世,望时人加以善待之,可视作吾二人者徒;倘或秘籍不幸流落不义途,犹且落入别有居心这之手,即为有叛师门,必为天谴!……”
辰烈字
世人痴念,《无延》虽为绝世秘籍,然落入心术不正者之手必定于世无益。婳音背熟了那七千字后,就一把火烧了羊皮卷,以免为祸世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样的好东西本身没有过错,重要的不过是它的主人是否有邪念。既然没有把握保全,不如先让它从世上消失,总也好过落入别有用心者之手,毁了开国帝后一世英名……
往日兰婳音深居闺中,《无延》虽不见得练得有多好,对付一般武者也是绰绰有余,何况还有大烟皇室宗亲内传的“绝玄门”玄术,包容万千,内容十分的杂。
一连几日,除了送饭的小丫头和裁衣的老妈子,婳音感到耳根子很清静;只是花玥盈有时会时不时的“偶然”路过,伺机入内探查,大小试探也被一一降服,没出什么乱子。
直到那一天,花玥盈推门进来。
“你这琴音听着有些怪。”
“怎么个怪法?”兰婳音侧首饶有意味地望着她,潋滟的凤眸里流转着惊心动魄的艳彩,一层淡淡地烟雾笼着她的周身,一种打量的神色从迷雾里散射开来。
由于长期习练《无延》与“绝玄门”的秘术,自然而然的练就了“离弦”。把“离弦”运用于寻常演奏之中,琴弦的震颤也会比平时更厉害,乐音和空气之间的震颤频率就有出人意料的杀伤力。
花玥盈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在门口听到琴音时心中已经察觉到了音律中的怪异感,兰婳音却细心地发现那张桃红的脸此刻有些苍白,双唇开阖,“姽婳,多休息吧。明夜就是你兑现承诺之时,总不能耗上老娘吧?”女子嫣然一笑,转身关上了两扇门,却未曾注意到被婳音弃于案几上的义甲。
这片烟柳巷是沧州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位于沧州城东北向,街区里大多是青楼,戏坊,酒肆,赌坊。其中有条街遍布青楼、歌舞坊,万花楼便是其中之一。
是夜,万花楼三楼雅间推开了一扇青纱窗,一个面容沉静的女子低垂着眼眸、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楼下的丝竹管乐、饮酒花圈、谄媚逢迎之声不绝于耳,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试想一个如此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勾留了多少英杰醉死温柔乡,耳边忽然回响起当年偶然路过姬肆听到的优艳之词,倒是十分应景: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柳永《鹤冲天》)
楼层之间离得很近,就算是雅间也少不得受些影响。婳音实在沉不下心来练琴,只好弃琴而去,随手取过面纱覆于面上,悄悄掩了门到后院透透气。
穿过层层回廊,一条幽径漫长的似乎没有尽头。万花丛中,隐匿了一黑一白两道人影,朦胧月色之下却看得并不真切。
这个世界真小!
婳音不得不感慨一番:冤家路窄,如今敌明我暗,又占尽天时地利,不好好利用的话就真对不起当年苦心栽培她的兰后了。于是侧身一闪窜入一丛美人蕉背后,谨慎地敛了气息。
“这么说,她没有死。”黑衣人的语气中藏着掩不住的笑意和欣喜,若是不出意外,他们不久就会再见。
白衣人的笑声清冽爽朗,“夜公子要的人,顾某怎敢轻动?不过那丫头倒是真真有趣,夜公子见了必定好生玩味。这等人间绝色,夜兄真真是好福气啊!哈哈哈……”
什么?毫无疑问,那一黑一白,便是她费尽心机日夜思寻的夜昔和顾覃青两人。
婳音的心底凉透了:果然这个世界很小,小到我居然在青楼里就能遇见这二人……
哼~还说什么四大公子呢,不过是和世俗纨绔一般流连烟花之地。幸好还没嫁,否则就不只是夜夜独守空闺那么简单了。婳音当机立断,转身欲走。
“兰后这次会怎么做?”
“皇后赐婚,新娘子却在半路遭到贼人掠劫,即使是找回来,她的清誉也毁了,皇家颜面尽失。大烟女子最重清誉,兰后如此精明,怎会笨到昭告天下来寻找兰婳音?接下来的日子,夜兄可是要当心了,除却原有的密探,近期还会有大批探子进入沧州城;或早或晚,她总会查到你头上的。”
黑衣人身形颀长,双手负于背后,玉面淡漠,听着白衣人的话,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原来,她的好夫君居然这么狠!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下此狠手:蓄意坏她名节,刻意制造新娘身亡的假象,甚至是官商勾结狼狈为奸……
现在婳音更加庆幸自己没上那条贼船,暗道大姐深谋远虑,提前安排好人手制造抢婚乱象。不过,说起来,那天那批黑衣人的身手的确很高,行事还颇有章法,倒是不同于江湖中一般的三教九流之辈。
这样看来,姐姐一定是花了不少银子的。兰婳音抚了抚粗喘的胸口暗自下定决心:将来有机会一定要还给姐姐。
其实她不怕死,最怕自己不知是怎么死的。
兰婳音努力平复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屏息静视,小心地提了裙子溜回长廊里。悄悄的,如同今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她会忘掉今晚见过的人,她更会忘掉那段心惊肉跳的对话。
深夜,当万家灯火熄灭之时,兰婳音依然辗转反侧;而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兰婳音翻转身体发出的窸窣声就尤为清晰。
光是想想就令人后怕,这一路,过的着实太惊险了。
大脑飞速旋转着:黑衣人。黑衣人。黑衣人……或许事情并没有她所想的那么简单。那人心计之深,早已达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她虽自诩诡计多端,平日里亦是小恶不断,但那些“诡计”在那人面前就无异于微渺的如同米粒之光,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这最危险的地方恰恰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譬如夜昔之流断然不会想到,她竟然逃婚逃到了沧州,甚至可以说是逃到了他眼皮子底下。只要她足够小心谨慎,定然是不会留下什么破绽;但若是万一,她不小心被他们识破了真身……
一阵冷冽森然的寒气自后背陡然升起,震慑五脏六腑,漫过她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