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画境一转,竟是又回到了那些日子:出嫁的那一日,从花轿里被人拽出来;闲庭散步的那一晚,夜昔与顾覃青的花园里密谋的背影;选花魁的那一夜,夜昔第一个为她鼓掌捧场……
过去十五年中,兰婳音所经历的一切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些日子里有过的惊心动魄的刀光剑影、波谲云诡。
“该死的,白活十五年了!”她忽的拍案而起,一双迷雾的眸子里雾气散尽。她一直都很清楚,她从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之前十五年她在人前人后扮演着乖巧温驯的名门闺秀,压抑着心底里冲破藩篱的欲念;但当她决意逃离赐婚脱离兰家、褪下一身兰氏光辉时,她仿佛闻到了重生的气息。
在把过去半个多月的经历重新回忆一遍之后,兰婳音终于在破晓时分安然入睡,一直到日影西斜才渐渐转醒。
远远近近的霞光如同泼墨一般泼洒在她的身上、脸上,点点细碎的金色混匿于烂漫的血色之中,把那张清净恬淡的脸镀上一层好看的金粉色。黑色、红色相互交织掩映在一起,把榻上之人化作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而这只美丽得黑色蝴蝶,注定要接受最黑暗的诅咒。
落霞唤醒了沉睡的蝴蝶,兰婳音低低唤了两声,侍女端着水鱼贯而入为她梳洗妆扮。
“姽婳姑娘来了。”
不知是那个好事的喊了一嗓子,楼下众人瞬间停止了喝酒说笑,偌大的楼里陷入了寂静。花玥盈命人搬了一把太妃椅,舒舒服服地在二楼看了起来。
二楼的十张桌子里有一个很特别的客人:一袭流雪珍珠白袍,袖口以紫金色丝线绣着精致的竹叶,前胸、后背绣了两只栩栩如生的云鹤,偶有几朵福云飘然而过,上等的云缎如同行云流水,遗世独立的男子竟把这一片人间俗世衬得宛若仙境,如画的眉目间隐隐透着一股子倨傲,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天家华贵。
珠玉碎裂之声漾满全场: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今儿弹的是一曲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台下许久的一片宁静的认真,估计都是听痴了。花玥盈在高楼之上看得一清二楚,兰婳音今日没有用那种特殊手法弹奏,乐音更具感染力,普通的曲子到了她手下也能奏出不寻常的调调,特别是今日的一曲,没有了原该有的爱慕之意,乐音反而平添了几分迷茫……
一曲终了,台下一阵掌声雷动、人潮翻涌,而一抹珍珠白却倏然而立,耀目得让人难以逼视,朝着中央牡丹池款款而来。
是他?
原以为来的是顾覃青,未曾想却是那个她为之出逃的人。
一身流风回雪的男子愈走愈近,那般潋滟清华更使得台前聚拢的人群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兰婳音不徐不疾地放下古琴,立在金色牡丹的中央凝望着台下的他,白色面纱下的菱唇噙着浅浅的笑意:
“你来啦。”
“我来了。”男子眉目间流转着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纵身一跃,牵着兰婳音的手,一步一步,走上三楼。
“主子,都检查过了,没有异常。”
西门黎颔首,“知道了。”
窝在太妃椅里的花玥盈眯着杏眼瞅着上楼的二人,彼时待她看清那白衣男子的面容之后,杏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心下顿时明了。
莫非是小丫头动了什么心思?
……
内室里灯火通明,香案上点着的袅袅檀香丝丝缕缕飘散在空气里,迷惑着来人的眼。
西门黎“唰”的一展扇,手腕翩翻,白玉骨扇在灯火照耀之下闪动着贝色光泽,端坐在桌边凝望着屏风后女子忙碌的身影,干净有力的手握着青翠的青瓷茶杯,“君毫银针”的香气一时弥漫,蒸腾的雾气氤氲,浸润了男子温润的面容。
身后四个便装侍卫仔细地用银针测试桌上的酒菜,银光冷冽,原色不变。
兰婳音转身从内室步出,换了一身家常的湖蓝色裙装,面纱未解,只是臻首为西门默默沏茶,而后回到美人榻上懒懒地歪着。
“孟诚,你们都出去。”
“是。”
“不知王爷,是怎么认出我的?”
西门黎剑眉飞挑,面上挂着温和的笑,从广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红木锦盒放到桌上,用白玉骨扇轻轻推到她面前。兰婳音狐疑地接过盒子,打开的一瞬,面纱下的脸霎时花容失色,满目惊骇:一颗圆润光滑的夜明珠安静地躺在红色锦缎上,在微黄的烛火下透着幽蓝的光泽。
兰婳音的恍惚尽数被西门黎看在眼底,悠悠地展扇,“丫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这颗珠子是你的皇后姑母亲赐的,工匠原本是想要把它镶在你的凤冠之上,可是,后来兰后看过你的嫁衣最终决定把它镶在你的腰带上。皇家的东西,怎的会这么容易丢?那日我到兰府宣旨下聘,就顺手撒了一把药粉。”西门黎淡漠的眸子里闪着动人的神采。这接下来话不用他说她也明白:他手底下的人循着珠子,一路摸到沧州……
“婳儿,你的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竟然敢躲到这里。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啪”的一声,西门黎将白玉骨扇重重排在案上,震得她眼皮子直跳。
“姐夫果然深谋远虑,音儿佩服。”兰婳音一双凤眸贼兮兮地弯成两弯新月,有些讨好意味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今早。”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兰婳音纤细的食指缠绕着一小撮发丝,乜斜着他。
西门黎潇洒地一展扇,反问道:“那你何时回去?”
婳音侧过身,单手支着头,“自然是玩够了再……不,我不想回去!”
“兰夫人很担心你。”俊逸的脸上神色平静,语气十分平和温吞。
“王爷,请你不要逼我。”兰婳音忽的身形一转,用仅露出的两只眼睛无言注视着他。
显然西门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倒是有些好奇,这个冒失落水的小丫头何时有了一身不弱的修为,垂眸道,“玩够了就随我回去,她不会为难你的。”
她自然知道那个“她”暗指的是谁。
兰婳音迅速抬手拔下别在发间金簪抵在了西门黎的咽喉处,冷冷道,“王爷,麻烦你回去告诉她,那个人野心不小,我自认对付不过,你让她另觅高人吧。”
西门黎低低地叹了口气:“婳儿,你当真打算一辈子都不回去了?”
这时兰婳音的身子是僵着的,心头犹豫万分,手下的金簪终究还是下不去,只是在他颈上划下一道细细的血痕。金簪脱手,落地是发出清脆的声响,兰婳音背过身去,悄然解下面纱。
“过去的十五年,兰婳音为别人而活;将来的日子,兰婳音要为自己而活。什么家族重任,什么天下大义,我担不起,也不想担。”她一把拽下了戴在颈上的墨兰坠,放入扯下的面纱里包好,递与西门黎。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她心里有数。
西门黎一手捏着那颗带着女子温度的玉坠,另一手紧握成拳,青筋时现。
“姽婳今夜未曾见过王爷,王爷今夜在万花楼也未曾见过姽婳,也省得尊夫人一场醋海风波。”
闻言男子身体蓦地一怔,“婳儿……好自为之。”西门黎拔起重若千斤的双腿,打开大门扬长而去,恍惚间看到一面黑纱徐徐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