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陪伴两王出游的人选已经定下,随行的大多是女子。
入夜后,芣苢持兰后手谕,命兰婳音变装随行,以应万变。
“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小人就告退了,请姑娘早些歇着吧。”
“姑姑请留步——”兰婳音进前三步,道:“不知,皇后娘娘此番何以如此打算?还望姑姑明示才好。”
芣苢浅笑着,“姑娘玲珑心思,怎会不明白娘娘的深意?”说罢悄悄从袖中取出一淡青色小瓷瓶交与她,“此药无色无味,一滴即倒,中者如同醉酒一般昏睡三日三夜而浑然不知,事后不会留下任何记忆。至于何时用,如何用,还请姑娘看着取用。”
这是要她对他出手吗?
兰婳音略有忐忑地接过青色瓷瓶,指尖被裸露的青瓷一激,心上仿佛被缠绕了千匝黑色藤蔓,越绕越紧。
“姑姑慢走。”兰婳音得体一笑,目送芣苢离开内殿。
女子转身走向南边一排矮脚书柜,取出一卷画轴,泛黄的画绢缓缓铺开:
苍翠欲滴的修竹层层叠叠,雾境氤氲如画,有一男子,手执白玉洞箫,长发未束,着一身淡紫色长袍,月色清凉,迎风而立,长衣于夜风之中飞散,颀长的背影在迷雾中显得更加虚无缥缈,让人想起六月穹苍里敛散凝聚的轻云,带着流溢卓然的闲散,闲散中又生出高华,明艳中隐含神秘。
这幅画卷,一直陪伴了她十余载,幼时曾日夜萦绕在眼前的背影,噩梦缠身时的哭泣,梦魇惊醒时的无助,抓不住巨大失落感一次次把她逼的退无可退。
日夜纠缠的,她七岁时那一大段无可慰藉、空空如也的记忆。
“您,还是要走吗?”
“只是暂时离开。”
“可以为了我留下吗?”
“不要让我为难,好吗?”
“可是……”
“宓儿,不要让我为难。”
“……”
到底,该怎么做呢?
……
八月廿五,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确是个出游的好日子。
西泰昌街上,有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相距不远,缓缓驶过这片帝京的繁华地段。
一路招摇,华美精致的车子不时传出丝竹琵琶之声,更有女子笑声如铃,清脆旖旎,一派荒唐风流态度,路人皆是侧目。
“来呀……公子来抓我呀……”
“不对不对,在这儿呢……”女子娇俏动人的笑声与浓郁的脂粉香随风传得老远,此刻,在车马不息的大街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讳莫如深。
“欸——看你往哪儿躲……”
不知情的人,或许会以为这是哪家的簪缨公子携府中侍女外出游玩。偶有路过的学究先生们,却是盯着落在后面的马车长吁短叹:
唉,世风日下啊,纵使簪缨世族也不得在外如此放肆啊!
另一边,却是与方才全然不同的景象了。
偌大的车厢里一眼望去,有些空荡荡的,正中摆着的一张紫檀木小几上供着精致香炉,轻烟袅袅,一室静谧。
成辟正襟危坐,手执一卷《珍珑棋谱》,聚精会神地在研究前人留下的残局,很明显地摆出一副“生人勿近,闲人勿扰”的姿态。
不远处,有一名眉目如画的年轻男子正一手支着头静静饮茶,神色悠然自若,仿佛面前那人完全不存在一般。细看,端的是好样貌:乌发在头顶挽作一髻,用墨玉簪子固定,一身俊逸的白衣如同行云流水闲适淡然;忽略那过于精致秀气的五官,也并无不妥。但不知是为什么,那男子却时不时打起帘子去瞧后面的那辆马车,似乎是兴致勃勃地在听些什么。
“既如此,何不换乘到襄王车上?”成辟抬眼扫过那男子的装扮,微微摇头,又道:“还是藏不住啊,终归太女气了些。”
那年轻男子闻言轻笑,“邺城一别,如今已有数月。当日承蒙国主照拂,小人心中感激不尽……”
“免了。”说话之间,他又落下一子,“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他冷冷一哼,薄唇一抹讥讽的弧度,漫不经心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人还是跟块石头一样又冷又硬。
哼!她还不信这世上还有不偷腥的猫。
“男子”贼兮兮的一笑,冲着他招了招手,“今夜亥时,我带你们去见识见识,这帝京的真繁华!”
面上义正言辞,心中却在暗笑,看你们到时如何收场。
年轻男子伸手撩起轿帘,一双水汽迷蒙的眼令人至死猜不透心思,浅浅的笑意在细碎的日光下明亮的如同舒展的流云锦。
成辟霍然抬头,少年身后的万丈光芒让他突然闪神:
君衡啊,这的确是一个妙女子!
……
天令山。
须发皆白的白袍老者端坐于巨大的石桌之前,手边一盏清茶早已凉透。
身旁梳着双髻的侍童弓着身子,悄声问道,“师尊,她来了。”
老者把玩棋子的手微微一滞,这么多年了,终于肯出现了?一时间心头生出万般感慨,最终却只是幽幽化为了一句:“好生请进来。”
“你终于来了。”
“经年不见,别来无恙。”冰冷的女声穿越重重冰雪,如同锋利的冰棱,一身肃杀的黑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分外惹眼。
玄灵放下棋子,端起凉透的清茶,二指聚力,内力源源流入杯中,顷刻间,笼起白色氤氲雾气。
“一十八年前,他已然出现,为何你如今才来赴约?”
“我关注的,是她。”女子伸手一指。
顺指看去,东北方有一颗小星若隐若现。
白袍老者容色肃穆,又问道,“莫非是……”答案呼之欲出,他的语气里有着难抑的激动。
女子摘下风帽,露出一头灰白的发,道:“不错。天武之族延绵千年,如今竟还留有这一颗火种。血脉传承,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云层之后,天幕朗朗,有三颗星子遥遥相对,星辉灿烂。居中的那一颗小星,光辉虽不及另两颗耀目,但却暗隐猩红之芒。
“猩红之芒!”女子喃喃低叹,望着那颗星,脸上却是浓浓忧虑。
“此女命中带煞,注定此生劫厄无止啊!”白袍老者捻起二指,目光恋恋凝望着那旁边两颗星星,意蕴悠长,隐有叹惋之意。
“你不是已经找到他了?”
“非也。风起云涌,乾坤巨变,乱世将终……她,却又是个变数……”老者收回视线,重新望着巨石上的一局棋。
“这局棋我们还没下完。”白袍老者恍惚突然想起什么。
“呵呵……十八年了!这一步棋,你竟想了十八年都未曾落子?”女子冰冷的声线隐隐透着讥嘲,老者却不以为意,宽袖一拂,如同闲庭信步一般云淡风轻地踱回去,继续喝茶。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好没意思,不下了!”女子转过身忽而一笑,“走了,我该去找她了。”
“你已经迟了十五年,何必去争这片刻?”
“就算晚了十五年,我也一样可以胜你!”
那背影临月当风,清傲卓然;转瞬间,肃杀的黑色悄然而逝,身法轻若鸿羽,融入云端。
只留下那白袍老者一人,负手立于原地,原本云淡风轻的脸涌出笑意,就连那些深深浅浅的岁月年轮也舒展开。
“你还是一样好胜啊!”声音苍茫渺远,杳杳沉入天令山巅的积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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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哟……大家猜猜看,我们姽婳会带他们两个到哪里去呢?
提示一下啊,这个地方前面已经出现过了。接下来就看贺兰裔的表现了,也算是姽婳对他的一个考验吧!O(∩_∩)O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