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便到了秋狩的日子。
依照祖制,每年的秋狩应由帝后二人携文武百官一同出行,但是鉴于宏昌帝“龙体孱弱,不宜远行”,是以这三年的秋狩都是由兰后代劳的。
今年的秋狩场所是在离京郊不远的一处山林——潜松山,因其生长了常年翠绿的数丈劲松而得名。每年的这个时候山上都会落下厚厚一层松针,踩上去格外舒服,就算是坐马车也不会很颠簸。
除去先头部队的五千精兵,随行的护卫有一万人,皆由逸王西门黎统领。兰后的凤驾一早就到了,接下来就是三公九卿和一干女眷;为了避开兰家、顾氏的亲眷,兰妏姝特意将兰婳音安置在最后几辆马车里。
主帐。
芣苢为兰妏姝解下披风挂到身后的屏风上,取过茶盏沏了一盏清茶,道:“今日车马劳顿,娘娘身上定是乏了。还请娘娘先歇息一会儿吧,奴婢这就去准备热水。”
“芣苢,还有那么一大摊事情等着本宫,本宫怎么能说累呢?身为皇后,真是一丝一毫都放松不得;你只要稍稍露出倦怠之色,御史台那些老东西就会刀伐笔诛揪住你不放,叨叨的人头疼。”兰妏姝抬手揉了揉曲鬓穴,又道:“你去把那丫头召来,本宫有事情找她。”
“是。”
……
“娘娘,兰三小姐来了。”
“让她进来。”
芣苢弯着身子替她打起帘子,兰婳音一笑致谢。
一眼望过去,兰妏姝正倚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外面的动静便起来了,说:“早起听外面的小宫女们嚼舌根,说是前朝有位贵妃,琴弹得极好,先帝还亲手做了一张琴送给她。原本这琴是留在宫中的,只是不知怎么的,这琴竟然流落到你手上了。”
“许是小宫女以讹传讹,说错了罢。那‘姽婳青元’可是传世名器,小女子是断断用不上的。”
“哦。”女子的语调微扬,“你的意思是,本宫听错了?”凤眸一凛,空气紧张的近乎凝滞。
“小女子不敢。”
“你是不敢,是是襄王敢啊!”
既然如此,那也没必要在装下去了。
兰婳音勾起唇角,冷冷道:“皇后娘娘,臣女不敢,襄王亦不敢。”
“你对他倒是很上心啊。”兰后语意不辨喜怒,随手将传世杯盏往案几上重重一砸。
她正欲反驳,兰后却忽然笑了,“本宫今日寻你来,可不是单为了和你吵架的。话说起来,你还没见过本宫的太子吧?”
“是,还未曾有幸得见。”
“估摸着十月底就该回来了,到时候让芣苢领你来见见就是。”一阵风吹进来,吹得人后背凉飕飕的,兰妏姝捧起手边的曜变盏暖手,眼光掠过兰婳音的额头,眸色一沉,笑问:“头上的伤可好些了?”
“难为娘娘惦记。敷过药,已经好多了。”
兰妏姝舒心一笑,走下美人榻扶起兰婳音,笑道:“起来吧。音儿莫不是还在生气吧?那日原是姑姑气急了,一时没顾得上,竟是失手伤了你,幸而没留下疤,再养些日子也就好了。”
失手?兰婳音不置可否的一笑。
见她不言语,兰妏姝又拉过她的手,从手上摘下一枚铜戒放到她手心里,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孛儿帖赤那。
“切记,不到生死关头,绝不可向外人出示它,明白吗?”兰妏姝紧紧握着她的手,铜戒繁复的纹饰深深烙进她掌心,深切的一如兰后今日这希冀,而语气中更是带着异乎寻常的凝重肃穆,仿佛是已经预知到了什么。枉凝眉,璀璨凤眸华光一瞬黯然,当下便看得兰婳音心下漏了半拍,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喃喃道:
“姑姑。”
“无妨,音儿也不必忧思。本宫要沐浴更衣了,你先回吧。此次秋狩,你母亲与姐姐们也都来了,想必是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去吧。”
辞别了兰后,兰婳音跟着小宫女到了外头的营地;问过侍卫才知道,后来到的女眷已经各自回营帐安顿好了,眼下正聚在西边营帐里说话,遂携了两宫女一同去了大帐。
说起来这逸王的手下动作倒快,没一会儿就扎了这么结实的大帐,足足能容下百人之多;内侍在案几上已经备上了茶果糕点,一时间帐内人头攒动,倒也热闹。
挥退左右随侍,她就悄悄摸着小道儿汇入一群命妇中,正运足目力搜寻两位姐姐的踪迹;兰羽雅和兰青玟则是在她入帐之际便认出来了,两人少不得拈了个由头走出人群。
相见时,兰羽雅、兰青玟已是泪眼婆娑;三姊妹寻了一处幽境方才舒缓下来,借着一株参天的百年古松,三人抱头哭了一会子,心境才渐渐平复下来。
“音儿。”兰羽雅红着眼眶儿。
“姐姐莫哭。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兰婳音心中有疑,“怎么……母亲没来呢?是不是头风痛又犯了?”
“并无大碍。只是入秋以来,母亲就睡不好,每每二更天睡下,四更天就醒,便再也睡不着了;几位太医也已经开了安神药了,却总也不见效。”兰青玟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兰婳音心下自有了一番计较。只是入秋起才如此的么?想必自打她逃婚那一日起母亲就再没有一日安眠吧。
“若是有机会,我会向皇后娘娘求个恩典,回去探望母亲的。”
“说起来,进京这些日子,夜家和顾家走得到近。顾覃青还把唯一的妹妹都送进夜家了,看来这底下的心思是不言而喻了……”
“王妃!”兰婳音立时喝断了兰青玟的话,远远看到一抹清清冷冷的纤弱白影斜入松林之中,窈窈窕窕而来。
兰青玟、兰羽雅当下相视一眼,未曾再言语什么,相携离开。兰婳音对着兰羽雅福身行了一礼,淡淡道:“恭送王妃。”
一身白衣的顾挽妆哂笑着走近,“兰三小姐方才说错了吧。”
“不知顾小姐所指为何?”汗涔涔的手在广袖里交握着,心头绷紧的一根弦可谓一触即发。
“早就听闻‘沧州一夜无名曲,唱得满地断离殇。’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啊,姽婳!”
兰婳音面上仍是恬然淡定的微笑,气定神闲地望着她:不承认,也不否认。一双精致玲珑的凤眸微微眯着,待看清那道远远而来的清儒身影,计上心头,唇边凝结了丝丝清冷。
于是她拢了拢袖子,柔声道:“若是我没记错日子,顾小姐恐怕还未出嫁吧?怎么此番秋狩居然在冥宣侯府女眷之列呢?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呢?还是顾小姐与夜煜公子两情相悦,已然等不及这片刻须臾了?”
女子有些苍白的脸一霎涌上气血,涨得彤红,被堵的说不出话,咬碎了一口银牙,狠狠啐道,“你……简直无耻!这样的话也是女子能说的么?”顾挽妆自打出生以来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此时更是忿忿难抑。
“可怜我那哥哥与夜昔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他们心中所慕竟然是……”
“挽妆。”男子大步如飞,行至眼前时亦是带起一阵劲风,清隽的眉目不悦地瞪着兰婳音,厉声言:
“还请姑娘谨言慎行的好。”
兰婳音当即一笑,并不接话,却是说:“小女子听闻顾氏一族世代经商,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算得是书香门第。今日顾小姐竟然如此出言无状,岂非有伤氏族的尊贵体面?”
“三小姐今日一言一行莫不是尽显名门之范了?”顾覃青步步紧逼,看似俊逸的身体里却仿佛是有一头野兽在虎视眈眈。
“岂敢。姽婳不过是一介风尘女子,何来名门之仪?倒是顾公子未曾看轻我这出身烟尘之人,前些日子还亲自奉上婚谏一张,姽婳实在不胜荣幸。届时,必将携重礼登门叨扰,恭贺夜、顾两家永结秦晋之好。”说罢,便绕开拦在身前的那一对兄妹,兀自回了营帐,徒余那两人呆立。
“好个巧言令色、伶牙俐齿的女子。”
男子寒潭般的眸子里异光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