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的草场一片青绿,长势正好,马蹄踏过发出“扑”“扑”的声音,带着奶白汁液味道的青草气息。
西边的大片草场都是嫃颜部落的领地。绵延的山丘阻挡了沙漠的侵袭,日照却最充足。这里的草场最肥美,养出的大马也是最壮的,西漠凉马有价无市,千金难求。
朝阳初上。炊烟袅袅,有煮羊奶的香气开始飘散,带着一点点的膻味,引人涎水。白色的大帐披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正中的帐帘一掀,披甲的大将走了出来,一脸的郑重。后跟的小卒子快步离开了,一会儿嘹亮的号角吹响,苍羊角的声音壮阔豪迈,震人心弦。
宁静安逸的部落瞬间活动了起来,小孩子们撒着欢追逐着在马腿间穿来穿去。老人女人加紧了手上的活,奶锅已经熬得差不多干了,香喷喷的奶酪带着结实的韧劲,热乎乎地从锅底铲出来装进了食囊。男人们把行囊在马鞍后面用小牛皮条绑扎结实了,长刀在腰间挂好,抄手抱起一个奶娃娃拿胡子乱扎上一通,扎出一阵咯咯的笑声。男人哈哈大笑,回头看了女人一眼,翻身上马到营外集合了。
十万人马有条不紊地聚集,前后左右的四个阵营,上下一片肃静。马儿时不时地扬着尾巴,轻挪着蹄子,披甲的猛士各个精神抖擞,满脸期待。
勒川王子一身乌亮的铠甲,坐在神骏雪白的凉王马上,扬眉审视着整齐的军队。
一身火红色衣衫的女子飞奔而来,黑亮的骏马,缰绳一扯停在勒川身边。黑亮的长发一甩,满眼带笑地瞟着勒川,神气地挑挑眉。
勒川暗暗叹息,真是拿这个妹妹没办法,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又看向前方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草原的勇士们!”
“在!”声音洪亮震天响。
勒川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东季人霸占我们的草原,欺压我们的子民,阻挡我们在环境恶劣的关外,他们却享受安逸!你们服不服?!”
“不服!不服!”
“凭什么让他们霸占了中原!中原本是我们嫃颜的领地!我们要去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杀光东季贱狗!抢他们的钱财,上他们的女人!把东季贱狗赶回柔西去!”勒川王子声情并茂。
“抢他们的钱财,上他们的女人!抢他们的钱财,上他们的女人!”群情激动。
伊兰莎郡主秀眉一蹙,“啪”地甩了下手中的鹿骨鞭,瞟了眼旁边的王兄哼了一声。
勒川面上微微的尴尬,轻咳了一声挥挥手止住了声音,大声道:“把东季贱狗赶回柔西去!”
虎背熊腰的大汉一个个挠挠头恍然大悟,原来是刚才没把握住重点,怪不得王子殿下脸色不好看,于是一个个更加卖力地高吼起来:“把东季贱狗赶回柔西去!把东季贱狗赶回柔西去!”
“出发!”一白一黑两匹骏马打头奔在前方,浩浩荡荡的队伍奔驰着向雁沙关前进。
天色渐暗了,放哨的士兵换了岗,退下吃饭去了。自三日前军中就下令缩减了分配,每个士兵每日只得四两米,根本就吃不饱。只是就目前的情形来看,细水长流方是良策。城中的百姓也得了消息要缩减吃用,一时间城中物价飞涨得令人咋舌,城里上下的一片人心惶惶。
“报——”出城的探马回来了,一名斥候上前禀报。
杨廷站起来走前了几步问道:“情况如何?”
“回将军,胡虏来袭!倚在城北五十里之地扎下营帐,看莲花旗正是嫃颜部落的勒川王子去而复返了,看阵势人数估计在八万以上。”斥候回道。
“好,你们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杨廷点点头,苏先生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先生,还真让你料到了,我们被围困了。”杨廷微微有些自嘲地笑着,年轻俊朗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雁沙关易守难攻,现下输赢还未可知,只要我们守得住,必能等到救援。”苏先生捋了捋胡须,默默地看着远方草场的模糊地带。
夜晚终是降临了,草原的夜空异常的苍凉辽阔,星子闪烁,闪耀着璀璨又狡黠的光。
中军大厅里灯火通明,一干将领神情严肃,嘴角紧抿。
“布置下去,一、二、四路大军轮番守城,不可大意。第三路军分作两路,一路分两支把守南北城门,一路看护城中百姓,有滋扰闹事者即刻押入大牢,务必保证百姓安全。”杨廷沉吟了一会,又说道,“城中四下里都要准备好水车,注意防火,处处小心。”
二路军统领邓旭迟疑道:“将军,我们现在被堵住了,前有勒川,后又他爹,还真是憋屈的慌!干吗不让兄弟们大干一场,谁赢还不一定呢!不管前边后边,只要冲出去了就有活路,干吗非在这缩着?”
杨廷微微笑了,拍了拍邓旭的肩膀:“我知道邓统领勇猛无敌,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们并不是不打了,打还是要打的,只是防守更重要。出去打或许可能会打赢,但若万一输了呢?雁沙关是我们大季的门户,我们输不起!所以我们不能冒险!雁沙关若是失了,胡虏的铁骑便会长驱直入,闯进大季的内部,到时就无力回天了。”
勇猛耿直的邓统领顿时一阵丧气,坐在椅上不再说话了。
“只是不知我们何时才能等到救援?粮草无多,不知要坚持到何时?要不要再下令缩减一下?”四路军统领刘光易三十几岁,沉稳干练。
“粮草暂时先不要缩减了。诸将不必太过担心,皇上如今必已得了消息,已经派兵前来救援了,否则勒川也不会这么快就急着赶过来。如今我们只要守好城池,减少消耗,必能等到救援。”苏先生宽慰众人,让他们放心下去,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
话说季文泰一行没日没夜地打马行军,终于在第三天赶到了波冶城。在三十里之外慢下了脚步,不料前去打探的斥候却回来禀报道前方是座空城,城外堆积着死尸,早已腥臭腐烂。
继续往前没走了几步,空气顿时腥臭了起来,恶不可闻。季文泰皱起了眉头,加快马鞭飞奔了起来。
季文熙转头吩咐一支小队缀在后面断后,怕遭偷袭。众人掩住口鼻打马飞奔。
夕阳西下,将大漠草原渲染上一层苍凉的背景。眼前是一片人间惨剧。里面的城池已是一片焦黑一片废墟,城外两边断肢断头尸体堆积,垒垒的长长两垛。有被摔得头爆掉的婴孩,有裙子被撕裂的妇女,流出肠子内脏的断尸,削掉了后脑的白发苍苍的老者。腐烂的气息令人作呕,黑色的乌鸦盘旋在尸堆上,不时地停落。
季文熙两眼血红,紧握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季文泰默默地闭了闭眼,轻声道:“烧了吧。”
熊熊的烈火燃烧了起来,火焰滔天,像在悲戚地指责着滔天的罪行。四万人齐齐下马摘下头盔抱在胸前,单膝跪下默哀了一刻。紧咬的牙关,不可以让泪水流下。
尸臭漫天,军队转移到了上风处,扎营休息。没有一丝的声音,战士们一个个都盯着远处的烈火,牙咬得紧紧的。
有嘶哑的哭喊声从远方传来,“二虎!二虎!清醒一点!”众人紧抓着要扑向火堆的刘二虎。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烈焰无情,刘二虎已经再也见不到他的爹娘妹妹了。十四岁就离家参军,就是为了保卫家乡再也不受胡虏骚扰,年前放假只回家待了一天,再见时没想到却已是永诀。
众人无不是满脸泪水,侧过头去不忍再看。
暗夜里一片昏暗,没有一丝的星光,就如人们的心情,沉寂的灰暗。
营帐里季文熙在打磨着一把匕首,锋利的刀锋已经薄如蝉翼了,却还是一次比一次更用力地打磨,发出铖铖的刮骨磨牙般的声音。
季文泰淡淡看了他一眼,上去夺下匕首扔在了一边:“安静一些,把力气留着用吧。”
季文熙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一开始就决定错了,不该来波冶城的,应该直接攻上葫芦牙,直接硬闯过去。只是没想到羯昰单于制造了想要波冶的假象,屠城屠得一干二净后却甩屁股走人了。本以为他们想要占据波冶从而控制草场,却没想到原来他们一开始想要的就是雁沙关,意在染指整个东季!
一夜无眠。
翌日天还未亮即埋锅造饭了,将军吩咐过一干将士一定要吃得很饱很饱,吃过了收拾行囊就要前往葫芦牙,前面有一场硬仗在等着他们。
“六哥,放心吧,我能办到!”季文熙换上一身轻便行装,左右两把匕首装在靴里,铁鹰钩等物扣好了放在胸前,绳子像腰带一般在腰间缠好,外面一件紧身短衣罩住。随行的三十精卫也是一身同样打扮,静候在旁等待命令。
季文泰微皱着眉,沉声道:“文熙,一定要小心!一旦不可为,立即撤离!”
季文熙点点头:“我会的,你也要小心。不要硬闯,尽力把他们拖住就好。紫色信号弹,我入了关就发信号。”说完翻身上马,招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飞奔了出去,三十精卫紧随其后。
这是昨夜商议好的对策。葫芦牙不好攻,几万人的队伍在狭窄地段根本就发挥不出威力。季文熙主动请缨要带少量精锐悄悄潜入关内,一定要迅速联络上杨廷,否则一旦情况恶化,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季文熙在前悄悄潜入,季文泰率领大军在后拖住战局,让羯昰单于无暇前顾。一旦季文熙联系上杨廷,有数万大军在手,前后夹击,他们便可反包抄羯昰单于的三万人马,缓解雁沙关的紧张局势。
这是一招险棋,能否成功,关键在于季文熙能否顺利潜入雁沙关。
跟随季文熙的三十精卫都是从他的亲卫队里挑选出来的最优秀的战士,忠诚,勇猛,无畏。大季的皇帝是很疼儿子们的,每人都有五十人组成的亲卫队,除了皇宫内围,无论何时何地,随身保护。这五十人的亲卫队是从季国数万名二十至二十五岁的士兵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中的精锐,由皇家教头亲身教习,弓马娴熟,刀枪剑戟无所不能。亲卫享有很高的俸禄,仅次于尚书大人,条件就是要对主子无比的忠诚,若有一丝背叛,下场比入地狱还悲惨。能做皇子的亲卫军,是每一个士兵的梦想。
春雷隐隐,似乎又要下雨了。草场上的草芽又发了出来,斑斑驳驳的葱翠。即使被马啃噬过又怎样?只要根还在,就一定要发出芽来,继续生长。有时生命就像这野草一样,一旦逼入了绝境,就会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生生不息,永不气馁。
季文泰整合大军,迅疾前往葫芦牙。彼时葫芦牙也已是严阵以待,静候他们的到来。
军令部署已经下达了,四万人的队伍被分成了十组,轮番曳阵,每个组都摆成品字方阵,互相掩护。将军下令了,重要的是气势,不在乎杀敌多少,尽量保全自我。
五十里。四十里。三十里。
军队前进的速度并没有减缓,反而越来越快。前方就是葫芦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