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冬天不似平常的严寒,更多的是生冷干硬的北风。
肆虐的长风呼啸着穿梭而过,卷起满地冰雪,天地昏暗,飞沙走石。
远远的一队骑兵飞驰着穿过早已干涸的浅滩,银灰的斗篷在风中撕扯,马瘦毛长,干枯而蓬乱。
北边纥丹国又来挑衅了,清早在塔北胡杨林射杀了捡柴的十二名肃州百姓,其中包括七名未及十岁的幼童。西北边防军与纥丹戎骑起了冲突,短时爆发了小规模的战乱,边防军兵力孱弱,抗击不得,连忙回兵请求支援。
季文熙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校武场上看新征收的民兵演练阵型,闻讯心下暗暗一惊。纥丹的兵力算不上强盛,但是在自身兵力万分孱弱的情况下,任何外来的侵袭都是个不小的威胁。肃州总共驻扎了七千兵力,其中四千是老弱病残的边防军,归肃州府尹贺梁玉指挥;一千五百兵力是季文熙的老部下,先前的皇城禁卫军,如今只是玄王府的私人护卫队;另外一千五百兵力就是新征收的民兵,都是肃州本地百姓,从十四岁到四十岁,良莠不齐,并且没有任何武器装备。
来不及多想,季文熙当即带着一千禁卫军赶往塔北,剩余五百人驻守肃州城。
塔北位于肃州的最北边,是二十万顷戈壁滩前最后一个有人居住的有水地带。只是冬季里水枯,河水早已干涸了,塔北的百姓每日里都要步行十里地到西边胡杨林一带捡柴背水,维持每日的家用。
援军赶到的时候,边防士卫早已溃不成军,死伤三百余人,十分惨重。纥丹戎骑一见玄王的禁卫军来了,立马吹起号角收兵撤离,三个月里交锋过数次,早已经见识过禁卫军的厉害。
边防军统领常胜一见季文熙来了,连忙收起长刀赶上来跪地行礼:“王爷!末将失职,未能抵抗住纥丹兵的攻袭,请王爷责罚!”
“常统领请起!”季文熙翻身下马,将他扶了起来,“边防军老弱不堪,装甲不齐,这也怪不得你。”
常胜站起身来看了季文熙一眼,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半晌却又转开了头,只是眉头紧紧蹙着,看上去一脸的忧虑。
不用他说季文熙也明白,常胜是想给边防军换上一套新装备,至少是每人有把新的钢刀也好。自从各个藩王到达了领地以后,朝廷就不再统一下发武器装备了,连粮草也减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让各个藩王自己想办法。到现在为止,很多士兵手里拿的都还是年前下发的钢刀,早已经豁了口,快要不能用了。
季文熙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却还是笑了一下,看着常胜道:“常统领不必担心,会有办法的。”
常胜默默点了点头,只是紧锁的眉头却并未放松一分。
西北的大漠一片昏暗,到处覆盖着肮脏泛黄的冰雪,呼啸的北风四处席卷着,刮起了满地的风沙,看不清远处的天际。
自从先帝驾崩,新皇登基以后,季国的周边就隐隐开始骚动起来,各国都悄悄盯着季国那新上位的小皇帝,还有那个辅佐朝政的妇道人家。表面上不说,其实各国暗地里都在等着看季国的好戏,雄霸天下的元武帝死了,偌大一个季国就这么交到了孤儿寡母手上,就目前的情形来看,恐怕也折腾不出来什么好折腾了。
眼看着季国渐渐露出战乱的苗头,周边各国蠢蠢欲动,边境骚扰时有发生,其中就以肃州西北的纥丹国为最。
季国自古以来就有个规矩,凡是藩王可以拥有私人军队,但是不得超过三千,并且不得参与战事。肃州府尹贺梁玉为人圆滑世故,最擅弄权摆谱。虽说是没能巴结上京城的高官调到个江南的富庶之地捞油水,但是在这偌大的肃州,天大地大,中间他最大,在这里当个土皇帝倒也着实不错。
只可惜玄王殿下来了以后,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季文熙到达的当天,一脸肃杀的禁卫军就包围了整个肃州府衙,逼他让出了整个官邸,合着七八房小妾另搬到了一处民房。边塞虽然艰苦,但是贺大人搜刮了多年的民脂民膏,修建的府邸着实不错,大门上的匾额一换,摇身就变成了气派万千的玄王府。
贺梁玉纵然是一千个不情愿一万个不甘心,却也不敢得罪了堂堂的王爷,还得好好巴结。只是玄王殿下懒得搭理他,贺梁玉上门二十多次了都未能见到王爷一面。王爷为什么不肯召见他呀?贺大人着急地上了火,不知该怎么办好。后来还是多亏了有高人悄悄指点,贺梁玉连夜把四千边防军的兵符交到了王府,果然,没过两日王爷就召见他了。玄王殿下看上去高深莫测,一盏茶喝下来,贺大人早已是满头大汗,坐立不安,玄王殿下淡淡一笑,夸了他一句就让他回去了。
贺梁玉轻飘飘地走出了王府大门,一路上都在回味着王爷夸他的那句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王爷说,贺大人家后院的峥嵘花挺多,挺好,挺好的。
西边昏黄的夕阳渐渐沉没下去,天色暗了下来。看着常统领安抚了百姓,安排好了边防军伤员,季文熙留下五百禁卫驻扎在哨所,带着剩余队伍返回城中。
眼看着夜色一寸寸逼上来,众人纷纷夹起了马腹,打马疾奔起来。大漠的夜晚十分可怕,不只是严寒难耐,更还有狂烈的暴风,万一遇上了,十有八九不能逃脱。
越过了浅滩,前方是一处驳杂茂密的酸枣林,冬季里只剩了干枯黑硬的枝杈,在风中摇摆,不时发出一两声树枝折断的声音。
众人纷纷打马前行,忽然间走在边上的一匹黑马骚乱起来,刨土扬蹄地喷着响鼻,转头就要往酸枣林里奔去。骑马的士兵连忙拉住缰绳,死死扯住,没想到黑马烦躁了起来,扬身摆尾就把骑在身上的士兵甩到了地上。
季文熙闻声回过了头来,只见那匹发疯的黑马正是烈火,纯种的凉王马,旭罗大捷的时候他赏给刘封的坐骑。凉王马生性暴烈,但是速度与力量都是一流,极是不可多得的千里良驹。而且凉王马生性狂傲不羁,不堪驯服,除非你能征服它,否则它绝不会乖乖当人的坐骑。而且一旦它认定了一个主人,必将千里万里,生死相随。
自从宫变那日之后刘封就失踪了,一直未见人影,到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烈火不见了刘封,整日里情绪不高涨,草料也吃得不好,昔日里神骏非凡的千里马变成了如今毛楂楂的土骡子,实在是让人叹息不已。
眼看着烈火一反常态的兴奋,拔蹄飞奔着冲进了林里,莫非?
季文熙挥挥手止住了队形,微微眯起眼睛,嘴角边挑起了一个微笑。
果然,没多会儿林子里就骚动了起来,马儿嘶鸣的声音透着异常的欢快。众人转头就看见一个蓬头垢面,满身褴褛的人影从林子里奔了出来,烈火颠颠地跟在后面蹦跳。
刘封远远地就看到了一队人马行了过来,还未待仔细观察清楚,顿时就听到一阵熟悉的嘶鸣声。接着一转身就被一匹炸了毛的高头大马撞翻在地上,马头亲热地摩挲着脸颊,正是他的宝贝坐骑,烈火。
刘封忍不住地激动,转眼就看到了林子外面熟悉的禁卫军服,连滚带爬地奔了出来。顿时就看到了自家的兄弟,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看到了季文熙正坐在马上静静地笑着看着他。
“殿下!”刘封跪在马前磕了个头,喉头哽咽着,竟然湿了眼眶。
“起来吧,怎么脏成了这样?你是被哪个山头的大王抢去当压寨夫人了,怎么这么久才来?”季文熙戏谑道。
刘封抬起脏脏的袖子撸了把眼睛,嘿嘿笑着爬了起来,正要回话突然又想起来什么,连忙转身往林子里奔去。
一个灰白衣衫的人正从林子里慢慢走出来,灰白的斗篷,戴着风帽,身形单薄,看上去似乎是个女子。刘封小心地护卫在后面,引着那人渐渐走了过来。
那一抹淡雅的身姿,虽然全身笼罩在斗篷里,却依然流露着雍容的华贵,风帽半掩着,隐隐露出消瘦苍白的下颌。季文熙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连忙翻身下马迎上前去。风帽下的人缓缓抬起头,容姿绝色的脸庞,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那是珞施公主,是他的妻子。
“珞施……”季文熙上前了一步,眉头轻蹙着,微微有些失语。
珞施公主默默地看着季文熙,良久,淡淡一笑:“殿下还好吗?”
季文熙面色颇有些尴尬,半晌点了点头,道:“还好。”
珞施公主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季文熙迟钝了一会儿,转身拉过了坐骑,扶着珞施公主上马。
想着自己独自逃了,却把她一个人丢在了混乱的皇宫,季文熙心下里愧疚万分,默默地牵着缰绳走在前面,一行队伍默默无语,慢慢地往回走着。
夕阳渐渐收敛了最后一丝光芒,完完全全地沉了下去,夜色漆黑,瞬间围了上来。长长的队伍渐渐走进了城门,伴随着沉闷的响声,厚重的铁门慢慢阖上了,将迅起的风暴遮挡在城外。
王府里本来就没有几个丫鬟,季文熙安排管家先去寻了几个小丫头回来侍候珞施公主,转身就去了军营。刘封回了营帐收拾了一番,一听季文熙来了,连忙奔到了大厅汇报情况。
原来宫变那日刘封返回去救珞施公主,正赶上九路军四处堵截,刘封带着珞施公主不方便,逃不出来,随即潜伏到御湖里,从湖底的暗渠逃了出来。珞施公主不识水性,受了风寒,当即病倒了。刘封不敢在城里多做停留,当即将珞施公主化妆成得了热病的妇人,眼看着不行了,要推出城外等死。守门的侍卫嫌恶热病传染,也未多做盘查。两个重要的人犯六皇子七皇子早已经逃出了城外,城中的暴乱死了很多的人,拉出城外埋葬的就有很多。城门盘查的不严,因此刘封他们才得以逃出生天。
后来刘封带着珞施躲在一户农家里养伤养病,直待珞施病好了才出发,打听到季文熙他们去了茔州,于是便一路悄悄寻了过去。谁知走了不到一半,朝廷又下发了告令,季文熙封王了,转到了肃州。从南到北,岂只是万里之遥,一路上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苦熬了三个月,现在总算是到了。
季文熙听得心酸,刘封说得轻描淡写的,不知道一路上吃了多少的苦。珞施公主从小就是金枝玉叶,此番经历,却是他一手造成的。
季文熙缓缓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刘封的肩膀,让他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夜色漆黑,季文熙慢慢走回了王府。大门还是虚掩着,上面点着昏黄的灯笼,一个小门房正歪在墙边躲着冷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守门。
季文熙默默地看着沉厚朱红的大门,良久,缓缓迈步走了进去。
后院东厢还亮着灯光,那是珞施公主的房间。
季文熙在院子里停驻了一会,转身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敲了敲门。
“珞施,是我。”
衣裙窸窸窣窣的响动声,门缓缓打开了,珞施站在门里,静静地看着季文熙。
“殿下,这么晚了,有事吗?”
“哦,没什么事。”季文熙摸了摸鼻梁,垂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好,良久,微微笑道,“夜深了,你也早些睡吧。”
珞施默默点了点头。
季文熙也点了点头,转身迈步走下了台阶。
“殿下。”珞施公主忽然出声喊道。
季文熙回身,看着珞施公主。
珞施默默地看着季文熙,忽然间微微一笑,垂下了眼帘:“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殿下。”
“嗯。”季文熙点了点头。
“那日里,殿下逃出了宫,心里可有记挂着珞施?”珞施公主轻轻地笑着,容颜绝美。
刘封一路上说过很多次了,是殿下让他回来救她的。
她不想去分析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只想听他说一句话。
即使是谎言。
季文熙眼神一痛,默默地转过了身,良久,低声吐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