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时分,苍穹一片灰沉沉的压抑。连绵起伏的山坡上,一骑快马在风中奔驰,马上的黑穗士兵累得口干舌燥,快要断气了,却依然不停不停地抽打着马鞭,不敢减慢一点速度。
刚刚赶到南谷送情报,结果远远地就看到那里也是一片激烈的混战,颇为惨烈。看那一身黑甲的士兵应该是柔西的军队,帽上挂着黄色的穗子,正是三营的士兵;另外那一方是满身银色的铠甲,看样式似乎是栦缮国的军队。
找到三营总兵罗长歌的时候,他正刚刚从战场上退下来休息,身上的战袍破烂不堪,满是血迹。送信的士兵掏出了兵符,连忙把东南边的战况讲了一遍,请求三营发兵救援。
罗长歌闻言皱起了眉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兵符拿来了,他理应服从调遣,马上回师前去营救东南战线。可是眼下的情况,栦缮国突然袭击南谷,肆图吞并柔西的南部,他们此时若是撤兵,恐怕整个南谷连带天马峰一带都会落入栦缮国的囊中。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思索了良久,罗长歌默默摇了摇头,沉声道:“三营无法前去救援,请四营的简总兵多坚持坚持吧。此番战事过去之后,保下了南谷,罗长歌自会向王爷请罪!”
送信的士兵无奈,只好又收起了兵符,换了匹马急急往回赶去。
天色越来越亮了,远远的东方渐渐浮起了鱼肚白,清晨的冷露滚动在草叶间,宛如泪珠一般,晶莹闪烁。
窗扇外面渐渐亮了起来,一宿未睡,桌上厚厚的一摞账簿才翻了不到一半,萧倾城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吹熄了烛火。起身推开窗子,萧倾城默默地看着还有些灰暗的天色,心下里有些不稳,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昨天夜里赶到中州,立马就开始了解情况。中州的盐场前番遭到了洗劫,干活的劳力死了很多,所有的资金都被席卷一空,盛掌柜下落不明,至今没有一丝音讯。中州的消息一出,顿时又有十几家商会向朝廷倒戈,脱离了萧氏的旗下。
其实不用多说什么,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洗劫盐场的那拨马贼必然是朝廷找人假扮的。只是没有真凭实据,就算是有也没什么用,难不成还能去大理寺立下状子,控告朝廷强抢良民不成?所以这个哑巴亏,萧倾城只能是默默地吃了。
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恐怕不只是一个盐场那么简单。马贼强抢了盐场的财物,这没什么难以理解的;朝廷上缺钱花了,于是想出了这么个一夜暴富的法子。可是他们为何连盛掌柜一起带走了?盛掌柜一定还没死,他们劫持了盛掌柜,到底是何用意?
一种可能,盛掌柜是他们的细作,潜伏在商会里三十多年,只为一朝弄垮萧氏;另一种可能,盛掌柜在马贼洗劫盐场的时候,看到了知道了什么不该知晓的内幕,于是被劫持了;第三种可能,商会中的细作,另有其人,将盛掌柜抓走,以此来混淆萧倾城的判断。
萧老王爷还在世的时候,盛掌柜就是所有商会的会长,三十多年兢兢业业,早已和萧氏紧紧地绑在了一起;所以第一种可能排除掉。剩下的两种都有可能,至于是哪一种,那就不得而知了。
“王爷!”萧洒敲敲门走了进来,沉声道,“中州守备秦大人拜见。”
萧倾城闻言皱了皱眉头,这一大清早的,他来干什么?
微微想了一会儿,萧倾城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萧洒点点头退出去,不一会儿又领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进来了。此人正是中州守备秦泗,身形干瘦,体型不高,尖尖的下巴上一撇小山羊胡,满脸的精明相。
“王爷。”秦守备满脸灿笑,一进门就拱手跪拜起来。
萧倾城淡淡点了点头,问他有什么事。
秦守备讪讪地笑了起来,东拉西扯了半晌,看到萧倾城有些不耐烦了,这才小声地赔笑道:“王爷,先前您答应捐钱修建的萩山书院……您看看这剩下的银费……快要入秋了……孩子们……”
萧倾城默默地听着,直到他啰啰嗦嗦地说完了,微微沉吟了一会儿,淡淡道:“银子的事你就放心吧,我答应了捐钱办书院,自然会办好。”
秦守备闻言暗暗舒了口气,心下里老大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中州遍地都是内陆高深的大盐湖,百姓们都以晒盐为生,挣生活虽然容易,做学问就差了很多。中州的娃娃们一出生就跟着爹娘到处晒盐,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像样的私塾学堂什么的,更是一座都没有。可怜秦守备在这中州苦守了二十多年,中州这块地皮上,愣是连一个穿青袍的都没出过。老大人内心里其实也很辛酸呀。每两年评点一次官员的朝会上,他的名下总是题着翰林院大学士的批语:遣学不足,持文欠佳。于是就因为这文事上的缺陷,秦守备大人在这块盐碱地上待了一年又一年,都过了二十多年了,也没能往上升一升。
去年夏天的时候,他厚着一张老脸皮去请求萧王爷捐钱给中州办一所学堂,结果没费多大的功夫,萧王爷就同意了。于是乎自那以后,秦守备大人天天脸上都笑嘻嘻的,闲着没事就到建学堂的工地上瞅一遍瞅一遍的。想象着等中州的娃娃也能进京做官穿青袍的那天,他也终于能扬眉吐气了。
可惜好梦做的美,现实却是残酷的很。浩大的学堂修了还没一半,萧王爷的盐场就出事了,听说是被马贼卷走了所有的钱财,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想到那一大笔还未收到的缮款,秦守备愁得老脸上又添了好几道皱纹,天天茶饭不思,睡眠不好。昨天夜里听说萧王爷来了,于是一大早就往这商会里来,生怕他插上一对翅膀,凭空地跑掉了。
萧倾城明白了秦守备的心思,当下里就吩咐萧洒抓紧去筹款,什么都不管,先把筹建学堂的银子凑出来,给秦守备送过去。
秦守备闻言脸上笑开了花,连声地道着谢退了下去。往回走的时候,那一张饱经沧桑的老脸上写满了幸福,宛如一棵发开了的泡菜,根根苗苗都舒展。
送走了秦守备,萧洒皱着眉头问道:“王爷,剩下的银子没多少了,分出来一半给秦守备,恐怕军营里撑不了多久了。”
萧倾城默然不语,静静地站在窗前,心下里感觉有些烦乱。不是为了没银子的问题,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王爷,不如把建学堂的银子往后拖一拖?先过了这段时候再说?”萧洒提建议道。
萧倾城闻言摇了摇头:“不用了,直接给他就好。军营里要是缺了银子,也不差他那一点了。”
萧倾城虽然对这个秦守备无甚好感,不过他也还算是个好官,中州的盐场若是没有他看护着,也过不得这么安稳。
萧洒得了命令,默默点了点头,正准备问问萧倾城何时去盐场处理事务,突然间外面闯进了一个人来。
“王爷!王爷!”只见是一个满身盔甲的士兵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守门的侍卫,没阻拦住他,满脸焦急地跟在后面也跑了进来。
“王爷!南营遭袭!情况危急!欧战南殿下下台,栦缮国正在袭击南谷!”千里狂奔赶来送信的士兵嘶哑着喉咙说完了这一句话,顿时瘫软地跌坐到地上,嘘嘘地喘着气。
萧倾城闻言一惊,冷白的面色瞬间阴沉起来,回头扫了萧洒一眼,厉声道:“马上返程!”
萧洒也是震惊万分,不过才短短一夜的时间,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种状况,不知道萧柔在那里有没有事。
来不及多说什么,萧洒急急地赶到城外的营地整肃队伍。中州的这个烂摊子还没处理,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要是柔西的老窝也被人给端了,那他们真的就是穷途末路,再没有可容身之处了。
天色微明,伙事营里刚刚架开了锅,准备支火做饭。没想到水还没烧开,上面就传来了命令,要马上返回!一群大兵小兵的都有些愣神,不是说怕中州再遭到马贼的袭击,把他们带来以后要留驻中州吗?这怎么又要回去了?
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么紧急。不过上面传下来命令,他们这些做小兵的向来只有服从的份,于是两万多士兵连早饭都没吃上,匆匆忙忙又拔起了营帐,急速行军往回路赶去。
萧倾城打马奔在最前方,马蹄翻飞,衣袂飞扬。不知道现在那里的战况怎么样了,柔西若是沦陷了,那他的一切也就全都完了。父王传下来的祖业若是毁在了他的手上,等到了地下,他也无颜去见父母亲人、列祖列宗了。
传来的消息说,欧战南下台了。萧倾城猛然间想起来年前的万国大典,欧战南去的时候把柔西走的,回程的时候却并未去柔西。按理说来,柔西临着栦缮国最近,理应从那里走的。如此看来,欧战南是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什么事了。
欧战南一下台,栦缮国就来袭击南谷;朝廷的兵马也选在这时候发难,袭击南营;好巧不巧的,正赶在马贼洗劫了中州的盐场,他不在的时候。所有的这些,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萧倾城默默地皱着眉头,细长的眉峰越皱越深,写满了疲倦。偌大一个朝廷,真的就这么难以容下他吗?非要逼他走上绝路?
抬头看着东边渐渐升起的太阳,那金色的光芒耀眼夺目。萧倾城默默抬起了眼皮,黑亮的眸子里一片冰冷的沉寂。
天色渐渐亮起来的时候,叶殊慢慢睁开了朦胧的眼睛,有些发呆地看着天边升起的那轮红日。脑子里空空的,不知道那漫长的一夜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简双死了。
慕容嫣崩溃了。
没有援军了。
南营的士兵只剩了不到五千人。
女兵死了一半多。
她还活着。
是的,她还活着。
只是活着,有时候比死了更痛苦。
昨夜的恶战一直持续到五更时分,敌军才慢慢地退去。所有的士兵,不管男的还是女的,都发疯了一般不要命地厮杀扭打。长枪断了就换长刀,长刀砍断了,就用半截的断刀继续拼杀;用手抓、用牙咬,满腔的痛苦包含着怒火都爆发了出来,无所不用其极。即使是万分凶残的敌军也被他们这股猛劲吓倒了,持续了整整一夜的混战,终于暂时熄火了。
敌军退去的时候,所有的女兵都哭了,有的士兵们也悄悄转过头去抹眼泪,不让人看见。这一场痛苦的战争,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不敢睡,叶殊倚着一棵烧焦了一半的树干默默地发呆,眼睛肿的像个桃子。
简双去了。
过了好久,她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慕容嫣默默地坐在一旁,整个人痴呆了一般,再不说一句话。
细细的一阵轻风吹过,默默扫视着这一片战后的焦土。大片的营地都烧毁了,只剩下一片废墟,还在慢慢地冒着黑烟;南边的战场上,原本是青青的草地,现在遍地都是斑斑的鲜血,染红个大片大片的土地;伏尸遍野,残兵败甲散落的到处都是,乌鸦在空中盘旋地飞过,隐隐的有一股焦臭的气息在空气里浮动。
有幸还活着的士兵们,默默地坐在一处突起的山坡上,愣愣地看着东边升起来的金黄的太阳,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远远地听见一阵沉闷的号角声传来。
那是起兵的号角!
敌军又要来袭了!
默默地眉头一皱,没有人哭喊,没有人抱怨;都自动地拿起来豁了口的长刀,歪了头的长矛,甚至是一把匕首,一支木棍。
继续战斗。
叶殊轻轻拍了拍慕容嫣的肩膀,转身又拿起长剑,慢慢走向那一片血腥的战场。左腿上简单地缠了些绷带,走起路来微微有些蹒跚。
一只手扶了过来,转身看,是慕容嫣。
不需要多说什么,两个人默默地往前走着,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远远的雪线那边,渐渐又汇集成了灰色的一片,那是朝廷的兵马满身灰色的铠甲。集结成队伍,慢慢往这边靠了过来。
五千个士兵,默默着站在营地的外围,手上握着残破的兵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渐渐接近了过来。
知道没有援兵了,可他们依然没有放弃。
此时此刻,他们不再只是为了柔西而战,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战。
作为一名战士,就应该为了他们所捍卫的一切努力厮杀,英勇地死在战场上,那是他们无上的荣耀。
不奢求这了了的五千人马就能把守住整个南营,但是他们会努力奋战到最后一刻,告诉那些敌军们,想要柔西,就要踏着他们的尸体过去。
冲锋的号角吹响了,灰甲的士兵再一次潮水般地涌了上来。五千士兵英勇顽强地挺立着,绝不放松,绝不认输。
高升的太阳默默播撒着金辉,本应是最灿烂的光芒,看上去却那般悲伤。
这一幕人间惨剧,连天地也为之动容,不忍窥视。
揭来一片乌云做棉被,太阳悄悄地躲进去了。
轰隆隆的闷雷在头顶上炸响,不一会儿,瓢泼的大雨就漫天砸落下来。
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五千士兵接二连三地倒下了,可是那一条长长的封锁线却并未缩短一分。灰甲的敌军无穷无尽地涌了上来,一拨又一拨,带着从容的藐视又有些莫名的敬畏,默默地看着那可怜的几千个人。
耳边雷声滚滚,泼天的大雨不知道下了有多久,只见到处都是泡在水地里的残尸,满地雨水都染成了血红,渐渐汇集成一条淙淙的河水,默然地往东边流去。
五千士兵最后只剩了不到两千个人了。
看到西边冲上来的那一片黑压压的队伍,前面高高飘扬着柔西萧氏的雪燕旗,所有的士兵都激动地快要崩溃了。
他们到底还是等到了。
眼看着自己的家园被人侵袭,两万黑甲士兵不用下命令,立马高声怒吼着冲杀了上去。一股巨大的黑色漩涡席卷向那一片灰色的洪流,整个世界喧腾了起来。
叶殊看到萧倾城的时候,那一种绝地逢生的心情,难以形容。
到底是。
她的所有的辛苦,到底是没有白费。
他的柔西,她给他守住了。
萧倾城默默地看着叶殊,脸上是无以言表的动容。
“萧哥哥!”慕容嫣万分委屈地扑进萧倾城的怀里,嚎啕大哭,“小柔姐姐受伤了……到现在还没醒来……简大哥、简大哥他死了……呜呜……”
微微皱了皱眉,萧倾城轻轻拍着慕容嫣的后背,眼睛却一直默默地看着叶殊,不远的三丈距离,中间是漫天的雨帘,层层密密。
叶殊终于肆无忌惮地哭泣起来,漫天瀑雨,没有人能看到她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