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通州,再往北就是荒凉的戈壁滩,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平平的,没有树木草丛,也看不到什么建筑物,只有灰扑扑的沙石砾土,苍茫茫地连到了天边。
已经走了五日多了,白天赶路,夜晚扎营,还要时不时地躲避着突然来袭的风暴,着实是十分疲惫。
叶殊在车厢里坐得无聊了,轻轻拉开车厢门,探头看着远处的景色。
“怎么了?”萧倾城慢慢打马靠了过来。
叶殊摇头:“没事,就是坐得闷了。”
萧倾城微微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后面,招了招手。
不一会儿,一个侍卫就牵着追云过来了,叶殊看的眼睛一亮,忍不住有些询问地看向萧倾城。
“天气不错,出来透透气也好。”萧倾城点头。
得到了允许,叶殊在侍卫的搀扶下爬上了马,好几天没活动了,终于可以舒展一下筋骨,着实令人开心不已。叶殊笑着抚了抚追云的脖子,追云见到叶殊也是欢快无比,嘶鸣了一声就撒着欢奔了出去,一溜小跑,窜到了队伍最前面。
萧倾城打马跟了上去,慢悠悠地跟在旁边。
萧洒等人很识相,王爷要泡妞,他们哪敢打搅,微微地落下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渐到寒冬了,边塞的天气十分干冷生硬,却别有一番寥廓深远的凛冽气息。叶殊贪婪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夹起马腹越跑越快,只觉得耳边有风声呼呼地刮过,咔哒咔哒的马蹄声践踏在万里阔野之上,余音错杂,十分酣畅。
长发飞扬,唇角带笑,叶殊感觉自己像是穿梭在风中一般,自由自在。好久没有这般开心了,叶殊微笑着叹了口气,默默看着天边的红日慢慢下沉。浩瀚的戈壁滩上渲染出整片整片的金色的光芒,原本空旷冷寂的大漠也仿佛瞬间生动了起来,流光溢彩,壮美无比。
“真美呀!”叶殊看着西天的流岚,忍不住地感慨。
萧倾城闻言但笑不语,也转过头朝西边看去,远处的天际宛若着了火一般鲜红,灿烂的耀眼。
收回目光,萧倾城默默注视着叶殊的侧脸,那如玉的模样,清水般的目光,近在眼前,却又仿佛是天边那么遥远。
总是默默地在她身后注视着。
什么时候,她才能学会回头看看?看看是谁在后面,千里万里,一直都在?
“叶儿……”
叶殊回头,有些疑惑地看着萧倾城。
萧倾城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神,移开目光淡淡道:“天色不早了,要起风了,回马车上吧。”
叶殊哦了一声,有些不舍地勒住了缰绳,渐渐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后面的队伍就赶上来了,萧倾城扶着叶殊下马,让她回车上。
“王爷,天色不早了,要不要扎营休息,明日一早再走?”萧洒走过来问道。
萧倾城看看远处,摇了摇头:“前面不远就是巴萨克城了,到了那里再休息吧。”
萧洒得令,转身下去吩咐了赶路事宜。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一行人忍着饥渴赶路,夜晚的戈壁滩奇冷无比,马儿也呼哧呼哧地喷着响鼻,喷出一股股的白气。
到达巴萨克城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城门早已关了,城墙上零零星星地点着几只火把,在冷冷的风中摇摇欲坠。
马车停驻了半晌没有动静,叶殊从马车上下来,正要问问怎么了。
萧倾城几步走了过来,脱下斗篷给她披上,细心地系好。
夜风凉凉的,冷得刺骨,可是身上的斗篷却很温暖,还残留着一些温度,叶殊两手扯着斗篷,感激地朝萧倾城一笑。
萧倾城低着头看着叶殊,看她的眼睛亮亮的,像盛着满天的星光一般,让他心动不已。
“王爷,城门关了,还能进去吗?”叶殊皱皱眉问道。
“不要紧,萧洒去叫门了,应该能进城。”
果然,不一会儿城墙上的火把就多了起来,隐隐约约能听到萧洒在跟城头上的人交涉。
夜晚的冷风吹得很猛,叶殊虽然披着斗篷还是忍不住冻得发颤,萧倾城挪了几步到上风的方向,挡在叶殊身前。
一群人正冻得瑟瑟发抖,忽然间传来一阵轰隆隆的沉闷响声,有昏黄的光亮照了出来,城门打开了。
一队士兵支着火把出来了,分列在两边,后面又走出一个身量颇高的中年男人,三十岁上下,袍子外面套了件厚厚的夹袄,看样子是匆匆忙忙间穿上的,上面一排扣子都扣错了位置。一个小兵拿着火把跟在旁边,脚步匆匆往这边走来。
萧倾城默默地打量了一番,沉声道:“庞大人,深夜造访,多有打扰了。”
中年男人眯眼一看,连忙紧步走上前来行礼:“王爷!真的是您来了!属下不知王爷前来,还请王爷赎罪。”
“外面冷,先进城吧。”萧倾城点了点头,淡淡道。
姓庞的大人连忙让到一旁,拿过小兵手上的火把殷勤地在前面带路。
一行人打马拉车地往城里走去,叶殊默默跟在萧倾城身后,心下里感慨道,当王爷的就是威风呀,到哪里都横行无阻。
庞大人一边走一边陪着萧倾城说话,听说萧王爷这是要把肃州去,于是又十分热络地介绍起这边的地形。不仅说了哪几条道比较好走,还十分热情地推荐自己当向导给他们带路,被萧倾城婉言谢绝了。
原来这巴萨克城是祁州西边的最后一镇,再往西北走不了多远就到肃州了。从这里打马往肃州去,顶多两日就能到肃州城。
叶殊默默地听着,心下里一阵阵激动,等不及就想上路了。这里离肃州城已经不远了,再有两日,她就能见到文熙了。
文熙,我来了,你知道吗?
夜晚的凉风呼呼地吹过,冰冷的寒意直侵入骨髓,冻得人发颤。可是叶殊却觉得这凉风亲切无比,比起别地的风要温柔可爱的多,内心里一片欢欣和喜悦,满满的,压抑不住。
到了庞大人府上,一行人就住在客房。萧倾城把叶殊送到了一间厢房里休息,着两个侍卫守门,微微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只是他并没有回房休息,反而到了庞大人的书房里议事,萧洒也在,三个人秉烛夜谈,一直到天明。
这些都是叶殊不知道的。
叶殊的心早已飞到了肃州,飞到了两天以后。所以她没有看见萧倾城的笑容里有多少悲伤与落寞,眼底又有多少不舍与伤痛。或许她也看见了,却只能装作看不见。
爱情是自私的,就让她自私一回吧。
如果有些人注定要辜负,那就不要什么虚假的仁慈,当断则断,越早越好。拖到最后,只能是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夜晚的天空繁星闪动,清凉如水,叶殊满足地叹息了一声,带着满腔幸福的憧憬睡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就起程了,这几日天气好,正好赶路。庞大人苦口婆心地挽留着,想让他们多住几天,萧倾城知道叶殊是不想多留的,于是拒绝了。
一路匆匆打马往西边行进,庞大人还是派了个经验丰富的老兵做向导,带着他们往肃州方向赶去。
越往西走越偏僻荒凉,入目全是一片苍凉的戈壁滩,见不到什么村落;偶尔冒出一两颗红柳或者仙人掌,到处裸露着风化剥蚀的岩层,风过飞沙走石。
叶殊默默地看着满目的凄凉,忍不住一阵阵心疼,文熙他就生活在这样恶劣的地方吗?气候这么干旱,风那么大,他会不会老了很多?会不会瘦了很多?她会不会认不出他了?
不,不会的。不管文熙变成什么样子,她都认得他。
他老了也好,瘦了也好,憔悴了也好,变丑了也好,她都会留在这里,陪着他。和他一起骑马吹风晒太阳,和他一起变老变瘦,变憔悴变丑。
接连赶了两天的路,到第二日傍晚的时候,终于远远地看到地平线那边出现了一座不高不大的城池,那就是肃州城了。叶殊看得眼热了起来,心下里激动又彷徨,无以言表。
快要六年了,一千九百多个日日夜夜,文熙你会不会把我忘了?
叶殊现在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近乡情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叶殊已经把肃州当成了她的家乡,她这不是第一次来肃州,而是要回家了。
一直到进了肃州城的大门,叶殊都没有淡定下来,直到听一个大娘说,出征的军队还没有回来。
宛如一盆冷水泼到了头上,叶殊忍不住的有些失望。不过听大娘说的,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也没有几天了。叶殊默默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
远远的看到了玄王府的大门,叶殊不想进去,萧倾城带着一行人找了家好一点的客栈先住下了。虽然城里的人说这家客栈是整个肃州城里最好的了,不过比起中州那些内陆地区来说,还是差得太远。
不过出门在外不讲究那么多,这里也算是干净整洁,别有风情。为防风沙,户牗上都钉着浅灰色的纱帐,室内光线有些昏暗;廊板上面隔不多远就悬挂着一盏盏纱帐宫灯,透出昏黄柔和的光;没什么装饰,只在墙上挂了几只黄羊角,转角处摆了些大花瓷瓶,地板上铺着驼绒地毯,五彩斑斓,花色亮丽。
叶殊在这里住了几天,只觉得越看越喜欢,这里的人有趣,这里的东西也很有趣。闲着没事上街逛逛,有时萧倾城也会一起去,有时只是让侍卫跟着。一路慢悠悠的四处闲逛,看看各种新奇的玩意,尝尝从没吃过的小吃,听听盲目的老阿爹拉着胡笳唱小曲,摸摸满街乱跑带虎头帽的娃娃们肥嫩嫩的腮旁。
这天下午刚吃过午饭,叶殊感觉没什么睡意,披上了外衣去街上闲逛,想起了前日里喝过的酸枣汁,口水连连。驾轻就熟地转过了两条街,叶殊笑嘻嘻地坐到了卖酸枣汁的小摊上,拉着陪行的士兵也坐了下来。
“姑娘看着不像是本地人啊?”卖酸枣汁的大婶麻利地端上来两大碗酸枣汁,看着叶殊眼亲,还附赠了一盘蜜渍的提子。
叶殊笑着点头:“是来探亲的。”
“好久没见了吧?”大婶在旁边的桌子坐了下来,一边拿抹布擦着桌面上落下的灰尘,“我家那个也出去了好久,估计着快要回来了。”
“是去塍州打仗了吗?”叶殊问道。
“可不是嘛!”大婶笑得越发灿烂了,“虽然我是个妇道人家,却也知道些保家卫国的道理,爷们们出去打仗是应该的,不过老婆孩子可就苦了。好在他们现在就要回来了,总算是一家三口又能团聚了。”
叶殊笑着点头,看着眼前的大婶只觉得一阵阵欣慰。她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倾城的姿色,没有满腹的才学,也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与深远的智慧,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在街上摆一个卖酸枣汁的小摊,挣几个铜板养家,安安稳稳地等着出征的丈夫归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日子多么平凡单调,却又是多么幸福而珍贵。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间听到东边传来一阵阵骚动,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在大声地呼喊,回来了!回来了!街上行人的步伐陡然间乱了起来,有跳的有笑的,熙熙攘攘地往城东边跑着,欢声震天。
“哎呀!姑娘,是他们回来了!”大婶一脸的惊喜,连摊都顾不上收了,扯下围裙就要往那边跑,“不行,我得看看去!”
叶殊心下里噗通噗通地跳了起来,忍不住也是一阵阵的惊喜,酸枣汁也顾不上喝了,站起身就跟在大婶后面往那边跑去。
“小姐慢点跑!”跟着的士兵一脸惶急,连忙跟上去追着,生怕把人给弄丢了。
“我家老三回来了!刚刚看见他了呢!这会子正把军营去了,你说我要不要家去做饭呢?”一个戴花头巾的大婶满脸的激动,笑得合不拢嘴了。
另一个大妈拍了她一掌:“嗨,做啥饭呀!先去把人接回来是正经!”
“对对对,可不是嘛!”
街上人山人海的,原来这小城看着不大,其实住的人口还是蛮多的。叶殊挤在人群里慢慢地往东边挪去,心下里有些激动又有些着急,恨不能长双翅膀飞过去。可是现实因素决定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挤在人群里慢慢地挪。
终于快到军营了,远远的能看见青蓝的旗帜下面缀着的金黄色的流苏,在冷风中猎猎地翻卷。校场上陈列着一队队黑甲士兵,身形笔直,面目冷峻,充满了冰冷的肃杀气息,令人却步。黑压压的队伍最前面,正中的高台上站了一个人影,正在训话,隔的距离太远了,听不到是在说什么。
叶殊张大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模糊了视线,那是她的文熙呀。
耳边的吵闹声都消失了,世界一片安静。叶殊痴痴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茫然地跟在人群里往前走着。
渐渐走到了校场外围的木栅栏边上,满脸欢喜的百姓们挤挤挨挨地围在那里,满眼期盼地等着接出征归来的亲人回家。
不知站了有多久,终于听到一声令响,解散了。万千士兵冲天大喊了一声,卸掉了满脸的严肃,脸上的表情顿时生动了起来,两眼逡巡着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寻找着自己的亲人。
“小虎!”
“娘!”
“狗子!”
“铁蛋!”
……
耳边到处是大呼小叫声,穿着盔甲的士兵走出来一个立马就有一堆的人围上去拥抱洒泪,重逢的场面好不热烈动人。
叶殊的心跳得不行了,有些着急地在人群里穿梭着,慢慢朝那个人影靠去。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叶殊看到他下了正中的高台,渐渐朝这边走了过来。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如果说万千的等待只为了一朝重逢,那么叶殊想说,她等到了。只要能再见到他,那所有受过的委屈与泪水,都不算什么。
叶殊加快了脚步在人群里小跑着,嘴角忍不住的上扬,她是那么的激动,那么的开心。
越来越近了,渐渐能看清他的脸庞,依然是那一张英俊的脸庞,棱角分明,一身挺拔俊朗的气质犹胜昨日。
叶殊的眼眶热了起来,张口喊了一句:“文熙!”
人群里太吵了,他没有听见,叶殊笑着又跑前了几步,准备再大声地呼喊。
张开口还未发出一个音节,叶殊忽然间看到一个淡蓝衣衫的女子先她一步狂奔了过去。
“殿下!”那个女子欢声笑道。
转过脸庞,叶殊看到了,那是珞施公主。
“爹爹抱抱---”一个小小的人儿从珞施怀里钻了出来,扑棱着两只小手朝季文熙伸去,一边奶声奶气地拖着长声,逗得两个大人都笑了起来。
“言儿真乖!来爹爹抱!”季文熙说着就把那个小人儿抱到了怀里,宝贝似的亲来亲去逗着他玩。
珞施公主弯着眼睛站在一旁看着,脸上写满了幸福的微笑。
叶殊愣愣地站在那里,不动了。
眼前晃动着跑来跑去的人影,欢笑声哭喊声吵闹声纷纷扰扰,有些人朝这边跑来,有些人渐渐远去了。没有人注意到她,没有人看她是哭还是笑,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意。
叶殊默默地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一般,失掉了所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