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走过荒凉寂寞的古道,流连过热闹纷繁的街市,露宿过芳草凄凄的河岸,沐浴过从天而降的暴雨,一路向北,从繁华忙碌的城镇走到偏远寂静的乡野,从花红柳绿的夏末走到枝头叶黄的初秋,不变的,是叶殊那一袭清冷的白衣,白得刺眼。
从王府里跑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唯一有两只耳环拿到当铺去当了,换了好多银两,店家倒是不欺人。明晃晃的通州大街上,叶殊提着一包袱银两,转身就进了一家门面还不错的酒楼。点了一桌子菜,水晶肘子八宝鸭子酒酿丸子乳酥鸽子焗鹅肝爆羊肚再加上一盅燕窝鱼翅甲鱼汤,叶殊闷着头狠狠地吃了一顿,末了很豪爽地抛下一锭大银子,说道,不用找了。
出了门,宽阔的大街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叶殊仰着头看看白花花的大太阳,明亮耀眼的阳光照得她的脸色苍白如雪。默默垂下眼帘,叶殊抿了抿嘴角,迈开步子慢慢往北边走去。
通州地界不算大也不算小,从南边走到北边,一直走了十多日。不是马儿的脚力不好,只是闲来无事,人生有多少的时间能够这么悠闲自在,游山玩水?回想起七年前,她就不应该在建州绊住了脚,停驻下来。以为苦苦地钻营,可以留住些什么。可是现在,她又留下了什么?
冥冥之中,人人都有自己的定数,她又凭什么以为,她可以改变些什么?不过是场笑话罢了。
一路走来,且行且止,她看了满山遍野的石榴露出了冰晶玉齿,她看了黄毛的小儿淌在浅水里赶鸭,摇着拨浪鼓的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楼头的竹帘子撤下来换了红粉的轻纱,戴着头巾的女人们三五一堆聚到了街口纳着鞋底,往来的马车风尘仆仆,换过了一处驿站,又一处酒家。
只是不知道,这样安宁平静的生活还可以维持多久。
行走的道路旁已经开始出现了流民,三三两两,形色慌张,他们都是从边疆地区躲避战乱而来的穷苦老百姓,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以为远离了边陲之地就能保住全家,却不知纷乱的战火正在四处扩展蔓延,即使是处在腹心地带的繁华地区,只怕也难逃厄运的洗劫。
默默地看着流民们一路南下,叶殊却是一直北上。有好心的老丈提醒着说,北边那里乱着呢,还是掉头吧。叶殊温婉地笑了笑,谢绝了好意。
再往北走就出了通州了,往西是祁州,从那里往戈壁滩往肃州去;往东是灵州,从那里不知道往哪里去。一个月黑风高的半夜里,叶殊换了一身黑衣,买通东城门的看守,出城去了。于是后面那一大票看护保镖加盯梢的,再也找不到他们要跟的人了。
初秋的阳光细细碎碎的,很温柔。
细碎金黄的斜阳静静地照在灵州城门上,靛青色的两个大字苍劲沉郁,浑厚隽永。据说这里是大季国最出名的灵秀之地,值得瞻仰一番。
如果说东皇城是象征着威严尊贵的王者,建州酷似臃肿豪奢的富商,茔州就像淳朴温和的阿郎,伽蓝城宛如冰清玉洁的雪女,那么灵州就像是一位鹤发童颜的智者,有着厚厚的积淀。
夕阳里,一个黑衣牵马的年轻人缓缓走进了灵州城,他的面孔有些苍白,他的背影有些消瘦。或许有细心人会发现,那个年轻人的面目过于清秀,其实应该是个姑娘;或许不会有人发现,因为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在意。
左来右往的大街上铺着青白的石板,两边是各色的店铺,隔上三步五步种着一棵挺拔的杨树,墨绿色的叶子在风中哗啦啦地响,和别处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在行人的脚步间多了些淡定和沉稳,平和而闲适。过了一道拱桥,河岸旁的垂柳已经干枯了叶子,一片两片的随风飘落下去,再没有往日里婆娑的风姿。
走过了大半个城,叶殊在一家酒楼前停住了脚步,早有揽客的伙计上前来接过缰绳,一边笑嘻嘻地将人送到了门里。上了二楼找了张桌子坐下来,临窗的风景很不错,正对着河岸的小桥流水,偶尔有行人走过,衣带飘飘,环佩叮当。
点了壶玉楼春,热情的小伙计说今天的松鼠鲑鱼很新鲜,问要不要尝一下。
叶殊微微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上几样素菜吧。
二楼的视野很宽敞,从一旁的楼梯望下去,可以看到楼下的大堂里有一处高台,红衫的女子正抱着琵琶轻拢慢拨,一琤一琤的回响萦绕在耳边,温婉流转,如低低的倾诉,又似嵯峨的嗟叹。
叶殊倒满了浅浅的小杯子,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清冽的酒香甘美醇厚,直润到肺腑,连心都热了起来。托着腮看了一会儿细波粼粼的水面,一不留神打翻了小杯子,叶殊抬手把杯子拿到了一边,点着一根筷子蘸着酒水在桌上写字。黄杨木的桌子上有一圈一圈淡褐色的纹理,表面薄薄地刷了层油漆,写上的字轻轻浅浅的,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字。
不知道何时,天色已然间暗下来了,远远的河岸对面亮起了一盏盏灯火,在夜色里朦朦胧胧的,戴上了雾气。外面的屋檐遮挡着,不知道有没有星光,一盏红纱宫灯斜挑在廊下,映着翻卷的酒旗子也红彤彤的,不时的有小虫飞扑上去,撞在灯笼外面的薄纱罩子上,一下又一下,不知回头。
酒酣耳热之际,忽然间听到楼下里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原来那个弹琵琶的女子已经不见了,什么时候换上了个白头短须的老者,正唾沫横飞地讲着评书。不大的高台旁边围满了听热闹的男女老少,白头老者踢了踢地上的陶罐子,围观的人连忙低头摸袖囊钱袋,一时间铜板落到陶罐子里的叮当声颇为好听。白头老者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起来,轻轻捻了捻胡须,脸上更是神采飞扬。
“那好吧!既然大伙都愿意听,那小老儿就再讲上一段‘玄亲王大战秦飞虎,野蛮子血染黑水城’!”
满堂的欢呼和喝彩声中,叶殊的手轻轻一颤,转过了头。
“……话说那秦飞虎是黑水国的上将军,使一把狼头九环琉琅槊,整整八十斤沉,其力可穿山裂地,挥舞起来使日月无光!就是这么一把上古神兵落在了姓秦的手里,黑水国人气焰嚣张,屡犯骚扰我大季国边关,秦飞虎领着三十多万野蛮子长年游走在山林间,骚扰民舍,无恶不作。然而眼看着这么一群野蛮人欺负我大季百姓,却毫无办法,只因为那一柄狼头九环琉琅槊的威力巨大,寻遍天上地下苍穹地府,再难有一把兵器能与它匹敌。”白头的老者慢慢地摇着头露出一脸的悲痛之色,围观之人无不听得心闷气短,长吁短叹。
就在气氛异常沉闷之时,白头的老儿忽然间眼里精光一闪,劈手抱了个拳大声喝道:“直到遇到了我们玄亲王,威风抖擞天下无敌的西北大将军!可怜的秦小儿就只剩了挨打的份,再也嚣张跋扈不起来了!玄亲王是谁?那可是我们大季国第一等的金甲勇士,身高八尺,膂力如山,头大如斗,目似铜铃,五岁会骑马,七岁会射箭,十岁会耍剑,十三岁就当上了响当当的皇城禁卫军总统领,震慑天下!黑水国野蛮子一听到玄亲王大名就浑身发抖,秦小儿从不敢近到玄亲王身边二里以内……”
白头老儿搓着两手,直讲得满面红光,唾沫星横飞:“……话说那秦小儿想从后方偷袭玄亲王,却不知咱们玄亲王脑袋后面还长着一只天眼呢,嘿嘿!早已经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收纳到眼底。只见他横扫一记青锋长剑,捋了捋虬髯大胡子说道,‘呔!哪里来的无耻小儿,还不赶快束手就擒!’”
……
一段酣畅淋漓的评书讲完了,众人纷纷又是一阵鼓掌洒铜板,围着白头老儿缠着要再讲一段。
叶殊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手里紧紧地握着那个细瓷杯子,指节泛白。她唇角是一抹淡淡的微笑,眼底却忍不住酸涩起来,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
“黄爷爷,玄亲王真的死了吗?我爹说他是个大英雄,大英雄是不会死的!”一个童稚的声音在人群里喊道。
“肯定不会死的!”又一个年轻人也插话,“我听人家知情的人说没找到尸首,玄亲王他那么威武,怎么可能让一帮子纥丹狗贼打败了?!”
白头老儿砸吧了一下嘴,低下头长叹了一声:“玄亲王他是让天收了去,去玉皇大帝座下当战神去了!”
“对!肯定是的!”下面的人纷纷跟着应和,似乎是这样说就可以安心一些。
叶殊有些坐不下去了,她抬手抹了抹脸颊,站起身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块碎银子放到桌上,转身匆匆下了楼走出门外。
夜里的冷风拂面而来,冰凉凉地吹在脸上,似乎是压下了那份心底的燥热,感觉清醒了一些。
接过来缰绳,叶殊翻身上马,一路疾驰着往北行去。
城门还没关,守门的侍卫一看是这么一个清秀的公子,顿时热心地劝道,城外就是草原旷野了,无处落脚,还是在城里歇一歇,等天亮了再上路吧。
叶殊轻轻道了声多谢,鞭梢一挥就冲出了城门。她紧紧地夹着马腹,憋足了力气打马飞奔,像是在逃离又像是在冲锋。黑色的高头大马像旋风一般疾驰向前,长长的鬃毛迎风飞舞,呼呼地喘息着,嘶鸣着,喷出一阵阵白蒙蒙的热气。扑面而来的寒风带着冰冷萧索的气息吹刮在脸庞,一定是风太大了,所以刮出了泪水。
走到哪里都是你。
听的说的谈的论的都是你。
他们称颂你,敬仰你,怀念你。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可你也说,要和我隐居山林,做一双平凡人。
是我奢求的太多了。
蛟龙就是要云腾九霄,又怎能潜在一湾小池里,平庸度日。
你生来就是要做英雄的,胸怀着家国天下,肩挑着万里河山。
你给自己担上了责任,不管沉不沉重。
你冲动而激情,你喜欢挑战。
于是你驰骋四方,征蓬万里。而我站在一旁看着你,直到再看不见你。
不怨你。
只怨我不够坚强,不能勇敢地冲上前去,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我错的太离谱。
可你走得那么坚决,连一丝悔改的机会都未给我。
你给的惩罚好重。
让我以后,怎么有颜面去想你?又怎么能无愧疚地忘掉你?
不管不顾地向北。
其实是想去看看你走过的地方。
那里会不会有你留下的痕迹?
……
冰凉的泪水坠落在风中,叶殊看到前面是一处山峰,拨马往右转,沿着羊肠的小径一路奔驰,翻过这座山,那边就是草原了。
秋天的夜色很好,满天星光璀璨,一闪一闪的。路旁是深静的树丛,在夜色里落下氤氲的暗影,微风拂过,树梢轻轻地晃动着。咔哒咔哒的马蹄声践踏在干硬的路面上,声音清脆,越发显得山林里幽静异常。
叶殊正想着心事,坐下的马儿跑得飞快,谁都没有看见前方的路面上杂乱的草丛中暗暗盘踞的绳索。
咴的一声嘶鸣,高大的马儿陡然间被绊住了前腿,随着巨大的冲击力嘭的一声翻倒在地上,叶殊被甩出了好远。未及惊叫,叶殊就感觉到后背猛地撞到了一棵树上,然后掉落到地上,剧烈的疼痛袭来,忍不住一声惊呼,又沿着山坡滚了下去。
叶殊惊慌失措,连忙伸手抓着能抓到的一切,可惜山坡上长的都是荒草,入秋了荒草干枯,轻轻一拔就脱出了土壤,根本就无处着力。山坡很陡峭,滚落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了,叶殊一路惊叫着翻滚下去,突然间重重地撞到了一块半路突起的巨石上,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夜里的山林静悄悄的,除了一声声喷着响鼻的声音隐含着痛楚,悄无声息。
风静静地吹着,一处树丛后面慢慢冒出了两个人影,鬼头鬼脑的。
“大哥,是抓到了吗?听着不像是野猪呀?”一个声音低低地问道。
“管他呢,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另一个粗嗓门呵斥了一句,两个人爬起身往山路上跑。
清冷的月光下,羊肠的小路上趴伏着一匹健硕黑亮的高头大马,正在痛苦地挣扎着想站起来,不过它的前腿似乎是折断了,白森森地露出了骨头,恐怕是站不起来了。
“怎么是匹马?大晚上的,哪来的马?”一个瘦小干巴的男人奇怪地问道。
粗嗓门的大汉摸了摸油乎乎的脑门,一巴掌拍在干巴男人的肩膀上,差点把他拍死:“快下下去!下面有人!”
两人连忙沿着山坡一路小心地滑落下去,滑到了半山坡,只见当中一块巨石上横着一个黑色的人影,看样子已经晕过去了。两人急急加快了速度,奔过去。
瘦小的男人查看了一番,只见那人满头满脸的鲜血,只怕是撞得不轻。
“大哥!还是个女的!”瘦小的男人忍不住一笑,有些激动。
粗嗓门大汉瞪了他一眼,啐了一口骂道:“你管她男的女的,还不快找找有值钱的东西没?”
一边说着,一边就在那人的身上摸索了一遍,找出了一个钱袋,里面还有不少银子。粗大的汉子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子,满脸笑开了花。
“咦?大哥你看,还有块玉佩!”瘦小的男人手举着一块不大的玉佩,映在清冷的月色下,散发着温和的光。
“叶……这是个叶什么?”粗大的汉子把玉佩拿到瘦小的男人眼前。
“叶……我也不认识。”瘦小的男人讪讪地一笑。
“快点把她扔下边去,别被人发现了!”连忙把玉佩钱袋揣到了怀里,粗大的汉子砸吧着嘴说道,“咱兄弟俩今儿可算是发了,这可比打一只野猪值钱多了!”
瘦小的男人也是笑开了花,拖起地上的人一步步挪到巨石边上,使劲用力把人推了下去。
一阵杂草枝杈压断滚动的声音过后,整个世界安静了。
瘦小男人拍了拍手,跟着他大哥慢慢往山坡上面爬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
夜色漆黑静谧,一轮圆月悬挂在中天,静静地播撒着清冷的光辉。
什么时候风起云动,遮盖了圆月。
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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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