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川冲进来的时候,脸色黑的吓人,腮旁的线条紧绷着,刀削斧凿一般冰冷,雪亮的长剑反耀着骇人的光芒,一身的肃杀之气。抬眼看到躺在地上的女子,紧咬的牙关终于松了,脸部线条缓和下来,他的眼眶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明安……”勒川收起长剑快步走上前去,气怒地解开她身上的绳索,抬手把她抱在怀里晃了晃,呼唤道,“明安你怎么样?明安?!”
怀中的人默默地闭着眼睛昏睡着,脸色苍白如纸,说不出的疲惫与憔悴,勒川抬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脉搏,还好,没什么事。
“陛下!陛下!”一个士兵着急慌慌地跑了进来,一脸惊恐地汇报道,“死了好多人!除了女人和小孩,王宫里的侍卫全死了!”
勒川闻言面色一惊,皱着眉头问道:“吐浑王呢?他在哪里?”
“属下不知,”士兵惊慌地回答道,“没有找到……”
正说着,突然听到内室里咚的一声闷响,什么东西跌落到地上的声音。
勒川朝内室点了点下巴,士兵连忙竖起长刀,一步步往内室逼了过去。轻轻拿刀抵开门,士兵啊的一声惊呼,跌坐到地上,手中的长刀也掉到了一边,发出哐啷的声响。
勒川站起身来慢慢走了过去,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深深地震到了。
只见明黄帘幕的床榻上满是猩红的血迹,一个肥胖的尸体仰头倒在地上的血泊里,身上白色的亵衣早已染红。当前的胸口上插了一把锋利长剑,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浓黑色,其他身上到处都是剑锋划过的痕迹,一道道殷红的血痕翻卷出血肉,上上下下无一寸完好的地方,惨不忍睹。
仔细观察了半晌,勒川确定了,这具尸体确实是吐浑王伯奚。
是什么人杀了伯奚?手法这般狠毒?勒川默默皱着眉头,心下里满是疑惑。
从昨天晚上开始,勒川被那一群人拉去灌酒,直闹到了深夜,好不容易装醉才躲过一劫,结果红杏向他汇报说明安不见了,他的酒立马就醒了。领着侍卫把整个王宫都搜查了一遍,也没见到人影,红杏吓得哭了起来,弄得他更烦躁了。连夜盘查了各位宾客,惊扰无数,最终发现吐浑王伯奚不见了,同时不见了的还有那个叫谢欢的丝绸商。勒川的心一下子就吊了起来,不知道明安是被吐浑王掳了去,还是被那个叫谢欢的偷偷带回了中原。
思虑了半晌,勒川觉得明安不可能是被吐浑王劫走的,伯奚再大胆,也不敢毫无缘由地把一个阏氏带走;倒是那个叫谢欢的就说不定了。来不及发怒,勒川连夜整肃队伍,沿着来锡河一路往南寻去,就是找到季国皇都去,他也要把明安找回来。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他们沿着江边找了一夜,天光都放亮了,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夜里的雪下得很大,草原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积雪,万里雪野,光滑如镜面,哪里有一丝车轮马匹走过的痕迹?勒川心下里暗叫一声不好,连忙下令掉头往吐浑部落寻去。结果没想到的是,一路上长驱直入,没遇到任何阻碍就进到了吐浑的王宫。
勒川还在思索的时候,谢欢慢慢走了进来,身着一袭单薄的青袍,右手里提着一把血淋淋的长剑,剑尖上滴着血,一滴滴落到地面上。他的青袍洁净无比,连个血星都没有沾上,衬着苍白的脸色冰一般寒冷。不过更冷的,是他的眼睛,黑曜石一般明亮,却是天寒地冻的温度。
慢步走到勒川面前,谢欢看了一眼他怀中昏睡的女子,又抬头看着勒川。
“我杀了吐浑王伯奚,还有王宫里的所有侍卫。”谢欢淡淡道,“勒川陛下要处罚我吗?”
勒川顿时心下里一惊,吐浑王自己武功高强不说,单是这吐浑王宫里的侍卫,少说也得有两千左右,竟然被他全数都杀了?想起来先前他警告自己的话,勒川不由得一阵阵背心发凉。现在他知道了,如果他负了明安,眼前的男子会毫不费力地杀了他。不管他有多少侍卫,亲卫,禁卫兵。
微垂眼帘扫了一眼怀中的女子,勒川看着谢欢问道:“你要带她走吗?”
谢欢摇了摇头。
心下里微微松了口气,勒川挺了挺胸脯沉声道:“吐浑王伯奚图谋造反,大逆不道,被王庭禁卫军缉拿于吐浑王宫,就地伏法。”
唇角微挑,谢欢扔掉那把血淋淋的长剑,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外面是白茫茫空荡荡的一片冰晶世界,寒风凛冽。
一路走下高高的台阶,陆迟一脸惶急地迎了上来,抬手把狐裘斗篷给谢欢披上,张口有话要说,被谢欢止住了。
“去整顿马车,我们回去了。”
看到谢欢的脸色不好,陆迟不敢多言,连忙吩咐下去整肃队伍。
天色灰蒙蒙的,雪已经停了。放眼万里一片雪白,连那平日里流水滔滔的来锡河也看不见了。
两架马车缓缓停在路边上,后面还跟着三五名骑马的护卫,陆迟掀开帘子候在一旁,谢欢默默回看了一眼,转身往马车上踏去。
“谢欢……”
远远的一声呼叫,谢欢瞬间凝滞在那里,不知道该上去好,还是该退下来。
“谢欢……谢欢……”
女子哭喊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谢欢唇边漾起一丝苦笑,慢慢转过身来。看到那一个绯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奔跑在雪地里,后面跟着一脸紧张的勒川。
忍不住怕她摔倒,谢欢往前走了几步,又慢慢地停了下来。
“谢欢……”
女子紧步跑了过来,怔怔地停下脚步看着他,脸上满是清亮亮的泪水。
谢欢暖暖地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却被女子抢先了一步。
“谢欢……我记起来了,我记得你……你是谢欢……”泪水坠落如雨,女子两只眼睛红红的,哭得更凶了。
谢欢脸上的笑容一僵,顿时变得苦涩起来,他默默地看着她,怅然地唤了一声:“叶儿……”
女子扑上前去抱住谢欢,直哭得撕心裂肺。
谢欢的身体陡然间一颤,连忙想往后退开,却被她紧紧地抱住了,怎么都不肯松手。
嘴角忍不住颤抖起来,谢欢低下头颤着声音说道:“叶儿……我是不是很脏?”
“不脏……一点都不……”女子狠命地摇着头,两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直觉得一颗心都碎成了千块万块,被碾成了泥,被烧成了灰,被撒上了冰水。
谢欢轻轻一笑,抬起手臂把她抱紧在怀里,低下头埋在她的脖间,再也忍不住泪水滴落下来。
“叶儿……没有把实情告诉你,你怨我吗?”
“不怨……”女子闷着声摇头。
谢欢默默地抱着她,感受着怀中的温度。他这一生的挚爱,凝成这一个拥抱,曾经不敢想,以后也不会奢望。但是现在,她就离他这样近,近在怀里。
抬起头看着后面的勒川那一脸的阴沉,谢欢低下头轻声说道:“叶儿……我要走了。”
女子抓着他的手又紧了紧,却没有说话。
“知道你失忆了,我没有告诉你实情,因为看到你在这里很快乐。”谢欢在她耳旁低声道,“现在你想起来了,我就不再替你做决定了……”
抬头瞥了勒川一眼,谢欢轻声道:“他还在等你……你自己决定吧……”
“叶儿,保重……”
谢欢说完话,轻轻抓住女子的手,放了下来。
握着的手一寸寸抽出去,脱离了指尖,掌心一空,只握住了空气,冰凉凉的。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看他一步一步走向马车,看他回过头来笑着挥手,看他翻身上了马车,看他把帘子放下了,看马车轻晃了几下,慢慢地走远了。空荡荡的雪地上,只剩下两行浅浅的车辙,什么都没留下。
“明安……”勒川慢慢走过来,握住她的手。
眼眶里模糊着泪水,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她默默地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泪水干涸,一直等到寒风吹凉了心窝,再没有一丝温度。
“明安,我们回去吧……”勒川担心她冻坏了,轻声地哄道。
用力把手从他掌中抽了出来,她冷冷地看着勒川,一字字说道:“我不是明安!我是叶殊,我是大季国护国公萧亲王萧倾城的妻子,我是萧王妃!”
勒川瞬间变了脸色,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肩膀,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明安你想起来了?”
叶殊甩开肩上的手,冷冷地看着他,心下里满是怒火。
“什么萧王妃?不是季文泰吗?”勒川心下里慌乱起来,颤抖着声音焦急地问道。看到叶殊那一脸愤怒的表情,他突然间很害怕,害怕会失去她。
“你一直都知道!你知道我是叶殊,却瞒我这么久!”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那是气的,叶殊恨不得抬手暴打他一顿,厮声怒吼道,“我有我的国,我的家,我的夫君!你明明知道,还要娶我,你想瞒我一辈子吗?!你要我糊里糊涂过一辈子,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吗?!”
“明安……”勒川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脸上满是痛苦。
“不要叫我明安!我不是明安!”
叶殊恼怒地甩开袖子,转身就往回走。
“明安!你不要走!”勒川紧咬着牙关,痛声说道。
叶殊身形顿了一顿,继续迈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明安你站住!”勒川怒吼一声,大步追了上来,一把拉住明安的手腕扯住她,鼻息粗重。
叶殊恼怒地挣扎着,想要把手抽出来,可是勒川的手卡的死紧,怎么都抽不出来,叶殊气红了脸,仰头大吼道:“我说过了,我不是什么明安!”
勒川的眼眶红了起来,他没有想到叶殊竟然会这般绝情。紧紧逼视着叶殊的眼睛,勒川脸色铁青,嘴角一阵阵抽搐。
“你不是明安?”勒川冷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陡然间残酷起来,沉声问道,“那你告诉我,慕兰大会上穿一身绯色衣裙,趴在栏杆上发呆的人是谁?拎着水桶去河边提水,笨呼呼地打湿了鞋的人是谁?说扎西的名字不好听,给它起名叫踏月的人是谁?和我去骑马,害我从马上摔下来还踩了我一脚的人是谁?昏迷了两天两夜,抓着我的手不肯放开的人是谁?说以后会一直陪着我,做我的亲人的人是谁?”
“你不是明安……”勒川又是一阵冷笑,笑出了泪水,“那你告诉我,我的明安在哪里?”
叶殊痛苦地摇着头,却还是忍不住泪水落下来,以为刚才已是绝顶了,却到如今才发现,没有最痛苦,只有更痛苦。
蹲下身来捂住耳朵,叶殊失声地哭泣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勒川蹲下身来,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抬手抹掉她脸上的泪水,轻声道:“明安,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是不会放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