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顿了两日,勒川要带着兵马回草原了,杨廷和伊兰莎一起去送别。
“伊兰莎有些任性,又不太懂事,以后就拜托你了。”勒川拉着伊兰莎的手,对杨廷说道,“看在她对你痴心一片,等你十年的份上,你要好好对她。”
杨廷脸色微微一红,心下里忽然有些忧虑,有些话张了张口却又咽下去了。
“哥哥!”伊兰莎俏脸微红,瞟了杨廷一眼,又娇嗔地说道,“杨廷他不会欺负我的,你就放心走吧!我会经常回去看你的,哥哥可要准备好美酒佳肴,款待我们啊!”
“鬼丫头。”勒川笑着捏了捏伊兰莎的小鼻子,有些舍不得,叮嘱道,“要好好照顾自己!”
“知道了!”
伊兰莎挥着手,一直到远去的人影再也看不到了,低下头来,有些难过。
“伊兰莎,起风了,我们回去吧。”杨廷给她拢了拢衣襟,轻声道。
“杨廷……”伊兰莎钻进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声音喃喃地说道,“我不跟哥哥回去,是因为舍不得你。我……我喜欢你,那你呢?你喜不喜欢我?你会娶我吗?”
“我……我……”看着伊兰莎闪亮亮的大眼睛,满是希冀,杨廷一阵阵口干舌燥,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
面上涌起愧疚之色,杨廷躲开伊兰莎热切的目光,抿了抿嘴角低声道:“伊兰莎,京城那边出事了,平王大军攻入皇城,遭到重创,形势危急!”
伊兰莎蹙起眉毛,紧盯着杨廷,目光坚定地说道:“我不管京城怎样,我只问你,喜不喜欢我?”
“伊兰莎……”杨廷紧抿着嘴角,心下里痛苦万分,可是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我……我要马上返回京城去,可能午后就要动身了……”
“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紧忍住眼底翻涌的泪水,伊兰莎目光紧锁着杨廷,朦胧的泪眼里晃动的满满的都是希望与期待。
“我……伊兰莎……”
伊兰莎咬得嘴唇泛白了,却还没有听到她想要的回答,两行泪水滑落过脸庞,她仰头直视着杨廷,道:“只要你说一句喜欢,我就跟你走!别说是京城,即使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伊兰莎也愿意跟着你,生死相随!”
杨廷目光一颤,眼底却忍不住酸涩起来,抬起手想拭去她脸庞的泪水,却又握拳忍住了。猛地转过身,杨廷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再不敢停留,大步离去了。
留下伊兰莎怔怔地站在那里,泪落成行,心碎成千块万块。
午时刚过,杨廷就带着小尹等几个士兵出发了。雁沙关刚刚经历一场生死大战,以一城之力对抗四国,不管具体内情到底如何,都足以轰动整个大华,震慑天下,短期之内,雁沙关无忧了。提拔刘光易做了总统领,杨廷不敢多做停留,当即起程往京城赶去。
漫漫黄沙,萧条边关,灰色的城楼上站着一抹翩跹的身影,久久立在那里,目光沉沉地注视着远处飞驰远去的身影。
杨廷没有回头,可他知道她就在那里。临走了她没来送别,他也不愿她来,因为他无颜面对她。
打马疾驰,有冰冷的长风穿梭而过,透体冰凉,可是杨廷却觉得心里畅快了几分,似乎那冰冷的风穿梭过胸膛,可以把心底滚烫的疼痛带走一样。不是他不喜欢,正因为他太喜欢了,所以他不能说。他的前途一片渺茫,不知道哪天就会死在战场上,他给不了她一个安定的未来,他承诺不了。所以他宁肯不说,让她伤心,也比跟着他受苦的好。
女人总是为了感情不顾一切,愿意和心爱的人守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可是作为一个男人,他却不能那么冲动,那样任性妄为。相比于和她在一起有一天过一天,他更希望她能过安稳的生活,不必担惊受怕,辛苦受累。只要她过得好,即使不能陪在她身边,他也是开心的。
本想着让她去嫁给别人吧,过安稳的生活。
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去嫁给别人,他实在做不到。
于是他就那么走了,连一句承诺都没有,连一句喜欢都没有,就那么走了。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就像过去的十年一样,不追随,不强求,也不躲闪。如果到最后,他还活着,她还未嫁,那就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
但愿他们都能等到那一天。
……
杨廷你这个无能的男人!狠狠在心里骂自己一句,杨廷挥舞着鞭子,打马疾驰。
穿过荒凉的戈壁滩,渐渐出了祁州,杨廷一行人赶到通州城的时候,已经马不停蹄跑了三天了。几匹马也累得够呛,杨廷下令进城休息一会儿,顺便再买点干粮和清水。
通州城不大,人口倒是不少,虽是战乱的时候,街上的行人也不少,熙熙攘攘的,看上去挺繁华,挺热闹。
“哎,你听说了吗?平王的叛军在京城里打了大胜仗,依我看呐,只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变天了!”
“你个混小子不想活命了?!这样的话也敢胡说?小心你的脑袋!”
“怕什么呀!京里那些大官儿们都忙得火烧屁股呢,难不成还有空派个眼线来监视我这么个小老百姓?他若真有,那也是我李二的面子大,够分量!哈哈!”
一群男人聚集在街口喝茶侃大山,没一会儿又胡天海地地吹嘘起来,说谁谁前日里看到条大鱼,九丈多长,说哪哪个楼子里新来的姑娘,有多粉嫩多漂亮。
“将军!刚才他们说平王殿下打了大胜仗,是真的吗?”小尹牵着马靠过来,一脸兴奋地看着杨廷。
杨廷也不知道这消息是否准确,低声道:“打了胜仗自然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抬头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个茶摊,杨廷领着几个人过去喝点茶水,顺便打听一下消息。
马儿在路边的树上拴好,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好,不一会儿就有一个老妇人端着茶碗茶壶过来了,看他们几个人风尘仆仆的似是赶了很久的路,还附赠了他们两盘面点心。杨廷等人谢过了,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听茶摊上的人闲谈。
“钟鼓馔玉,水月镜花,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
几人正坐着,忽然听到一阵没头没脑的话传来,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杨廷回头看,只见说话那人是一位在灶间烧火的老丈,正低着头往火塘里填着柴火,一边还嘴里嘟囔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端水的老妇人看到众人都转头,便有些歉意地一笑,一边呵斥那老丈,让他好好烧火吧,别嘟囔了。两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看样子这茶摊上的老夫妇感情颇好。
众人见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便都转回头去,喝着茶水接着侃大山。
杨廷却依旧看着那位老丈,侧着身子看不清脸面,却总觉得莫名的熟悉。忽然间心念一动,杨廷站起身来走过去,拱手道:“在下姓杨,不知这位老丈如何称呼?”
烧火的老丈听到有人跟他说话,放下烧火的棍子慢慢抬起头来,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杨廷。
身躯猛地一颤,巨大的喜悦冲撞上心头,杨廷紧步走过去单膝跪下,两眼泪水盈了满眶:“苏先生!怎么是您!”
只见苏先生满头华发,衣着朴素,但是两眼却目光炯炯,十分有神。拉着杨廷到一旁的桌子边上坐下,苏先生拍着他的手,感慨了半晌,笑着问道:“将军,近来还好吧!”
杨廷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苏先生,心下里激动万分,紧紧握着苏先生的手说道:“杨廷一切都好,劳烦先生挂念了!没想到京城一别就是十年,杨廷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先生了,没想到今日里又相遇,真是杨廷的万幸!”
“此生能再见将军一面,苏潜也知足了。”苏先生一直打量着杨廷,看不够似的,眼窝也渐渐湿润起来,目光依旧亮亮的,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杨廷看着一阵亲切,先把自己别后的经历简单说了一下,又问苏先生这些年过得怎样。
原来苏先生在发配到湘西的路上,被原先的慕容丞相截回去了,关了他很久,其间还为元武皇帝做了场占星,就是为了辅佐原先的太子季文宣登帝位。苏先生原以为做完占星,慕容冼会杀了他,没有料到慕容冼竟然真的把他给放了。那时杨廷还在茔南的采石场上服刑,苏先生便四处漂泊,走到了通州,觉得这里山好水好人也好,于是便留了下来,一住就是这么多年。
回想起往事,两人又是一阵唏嘘不已。多少人多少事,曾经鲜活生动无比,到如今却早已作了古,直教人感叹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苏先生将那位老妇人叫过来和杨廷见礼,原来她是苏先生现在的老伴,两人无儿无女,相互守着过日子,老来也不寂寞了。
杨廷站起身来一揖到地,老妇也回了礼,举止恬然有度,很有大家子的风范,想必也不会是一般人。
又来了几位客人,老妇人朝杨廷笑了笑又去端茶倒水招呼客人去了。
苏先生问杨廷怎么来了通州,杨廷回道他要赶回京城去,正好路过此地。
“将军,依我看来,将军不必如此着急赶回京都去。”苏先生抚了抚胡子,笑着说道。
杨廷皱眉问道:“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如果我没有猜错,前些天在雁沙关打的那几场战役,必然是将军指挥的?”
杨廷摇摇头,有些愧疚地说道:“不瞒先生,其实内情不是这样的。”
压低声音,杨廷又把勒川带领蒙国兵马打退敌军的事讲述了一遍。
“哦?还有这样的事?”苏先生眯起眼睛,目光闪烁,饶是他智慧过人,通达天地,也有些搞不明白嫃颜出兵所为是何。
叹息一声,苏先生说道:“不管怎样,雁沙关打退四国兵马,这是事实,只怕是现在整个大华洲都知道了,要不了多久,将军的威名就会传遍天下!”
杨廷闻言皱了皱眉,淡笑着说道:“先生你知道,杨廷并不在意那些声名,只要雁沙关没事就好。”
苏先生闻言一笑,拍了拍杨廷的手背慢慢说道:“将军的秉性,我自然知道,只是不管在不在意,这些事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将军的威名,即使没有这场战役,那也是大华洲顶尖的名将。只是一个人声名越高,捧他的人就越多,越捧越高,将来就会摔得越惨。将军,你还没有发现前方就是悬崖了吗?”
杨廷闻言一惊,拱手道:“杨廷不才,请先生指教。”
“蒙将军不弃,将我这个快入土的老头子引为知己,有些话,早已想和将军说了。”苏先生眼睛亮亮的,看着杨廷慢慢说道,“盖世的功勋是立不完的,将军为季国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也该为自己打算了。”
“先生!”杨廷眉头蹙起,没有想到苏先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杨家世代武将,为大季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国效忠是他杨廷这一辈子最崇高的事。
抬手打住杨廷的话头,苏先生继续说道:“将军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平王在京城里打了大胜仗,将军应该也都听说了,过不了多久,平王就会入主龙宫,平定天下。到那时候,将军你就是平王座下首屈一指的大功臣,只是,难免会有些功高盖主之嫌。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尤其是手掌兵权的武将重臣,都没有好下场,以前的兵部尚书应起霖就是个好例子。”
“可是,杨廷对朝廷一片忠心,绝不可能做出任何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杨廷挺身坐直了身子,面色有些激动。
苏先生不以为然地笑道:“将军所谓的忠心,是对季国忠心,而不是对朝廷忠心。前番将军不就是背叛了朝廷,投靠了平王吗?将军以前会背叛朝廷,平王不可能不怀疑,你以后会不会背叛他。”
杨廷闻言微微一愣,默然不语。
“等以后平王坐稳了江山,他对将军不可能不忌惮,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朝廷的浑水深不可测,实在是不适合将军这种心性耿直的人生存。”
“不会的!平王殿下他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天下这般大,他不会容不下我!”杨廷一脸严肃地说道。
“将军!”苏先生见他一脸顽固不化的样子,也压下脸色沉声道,“此次雁沙关打退四国敌军,的确是盖世的功勋,平王他会大大地奖你,可是他心里也会开始忌惮你。更何况,就如将军所说,你此来雁沙关,并没有得到任何调遣令,可是将军却轻易取得了边防军的统领权!依着边防军对将军的忠心程度,叫他们‘杨家军’也不为过!”
说到这里,苏先生看了杨廷一眼,问道:“将军以为,如何?”
额边流下一滴冷汗,杨廷忽然间觉得周身发冷,骤然间明白了问题的所在。他对季国的忠心,平王不可能不知道,正是这份忠心,才使他倍受边防军尊崇,被季国士兵所崇拜,以至于演变成“杨家军”这么严重。沉下心想一想,如果他是平王殿下,手下有一员猛将具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只怕他睡觉也睡不安稳了。
“先生的意思,杨廷明白了。”杨廷感激地看着苏先生,“先生想劝我远走高飞,不再淌京城那潭浑水。”
苏先生捋着胡子欣慰地点了点头。
“可是先生,”杨廷又说道,“平王殿下他现在还没有坐上龙位,我担心京城生变,会有什么不测发生。有我在,至少还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我想等到京城这一战结束之后,就向殿下他请辞,从此再不踏进庙堂一步。”
苏先生看着杨廷有些无奈地笑了,低声道:“将军说的好,但是要做起来可就难了。真要等到京城一战结束,将军护国有功,平王又怎会放你离开,让天下人指责他不嘉奖功臣?”
看到杨廷满脸的沉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苏先生笑着说道:“将军不必担心平王兵力单薄,无人可用。这一次京中大捷,听说就是两员新将打的前锋,好像是叫赵麒和赵麟的两兄弟,弓马娴熟,作战英勇,颇有将军当年的风范。更何况,一个国家的繁荣昌盛,靠的不是一人两人之力。季国没有了将军,还会有很多后起之秀,将军不必担心大季国军中后继无人了。”
杨廷闻言眼睛一亮,想起来赵麒和赵麟那两个小家伙,没想到这么快就长大了,甚至能够独当一面了,心里颇多宽慰。
听完苏先生一番话语,杨廷十分感动。在这个世上除了父母,还有人不为缘由地为他着想,如果不是遇到了苏先生,回到京城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即使他最后能活着,只怕以后居于庙堂之中,也难有好下场。
站起身走到苏先生旁边,杨廷跪在地上,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先生在上,请受杨廷一拜!身受教诲,先生对杨廷如师如父,感念先生救命之恩,杨廷没齿难忘!”
苏先生将杨廷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将军不必言谢,这是苏潜应该做的,入土前能再见将军一面,我这老头子也心满意足了。”
杨廷红着眼眶,对着苏先生重重点了点头。
两人话别,互道珍重,杨廷带着小尹几人出城了。
拿定决心,杨廷彻底放下心结,准备返回雁沙关去,他要去找伊兰莎,今生今世再不分开了。
他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迫切地想见到她。
打马疾驰又是三天,赶回到雁沙关,却被告知,伊兰莎已经走了。
没有多做解释,杨廷打马又往沙漠里的绿洲奔去……
“伊兰莎姐姐,我在这里,快来抓我呀!”
“哈哈,抓不到,抓不到!”
“右边右边,啊,左边,到左边了!”
金黄的沙漠里,簇拥着一片深静的绿洲,绿洲中央是一潭碧波荡漾的湖水,岸边长满草皮,只是冬日里变成干枯的黄色,铺在那里就像一块厚厚的毡毛地毯。
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们正在那里玩游戏,中间一个红衣女子眼睛上蒙着红布,正伸着两手四处摸索着。有胆大的孩子还上前戳她一下,待到她转身了,又甩开飞毛腿跑到一边。
“塔木儿要小心喽!姐姐听到你在哪里了!”
“还有你,小卓玛!鬼丫头,刚刚是不是你戳姐姐的?嗯哼,就知道是你这个小坏蛋!”
伊兰莎说着就朝笑声那边摸过去,吓得一帮孩子们哇哇大叫,飞快地躲到一边又哈哈大笑起来。
杨廷缓步走上前去,一边还朝着孩子们眨了眨眼睛,孩子们调皮地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塔木儿,你躲到哪里去了?”伊兰莎一边笑着一边到处乱摸,渐渐往这边过来。
孩子们都躲到了一边,吃吃地偷笑。
伊兰莎犹自不觉地往前摸着,忽然间右手触到了一个人,顿时嘴角一咧笑了起来。伊兰莎紧紧抓住那人的衣襟,两手往上摸去,一边摸一边又皱起眉头,有些迟疑地问道:“塔木儿,是你吗?你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杨廷憋着笑站在那里,由着她两只小手在身前乱摸,摸过脖子,渐渐爬上他的脸。
感觉到手上的温度,伊兰莎探手抚着那人的脸庞,手指忽然间一颤,更加急切地摸着那人的脸庞,似乎是想确认着什么。细长斜飞的剑眉,微陷的眼窝,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子,微薄的唇,长长的下巴……
是他吗?真的是他吗?
伊兰莎呆愣在那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
“伊兰莎,是我……”杨廷抓住她的手,轻声道,“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