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末秋，靠近南方的山林还没有全部染上秋意。未褪尽绿意的树木，从山下望去重重叠叠的，不是夏天时那样发亮的翠绿，而是深沉悠远的墨绿，像是把所有生气掩埋了起来，有些苍凉。路边的野草抵不住清寒枯了大半，也有些还硬撑着身子在风中摇曳，发出低低的脆响。林中混着几棵红了叶子的树，明明是符合四季变化的，却显得突兀。
山峦叠嶂，连绵数百里，高高低低的山岗人烟稀少，山岭间零星散落着些村庄，由几户或几十户人家聚成，像被山林吞没一样。村庄的附近都有溪流，沿着绕在山脚的小溪到了汇流处有一个不大的镇子，比村庄热闹些，到了初一十五常有周围村庄的人到镇子上赶集。临近寒冬，来赶集的人也多，他们指望着把家中的收成闲置物品卖了买些别的好过冬。
来镇上的人多了，连小饭馆都难得满了桌。许多人都不讲究，叫了面站在柜台前面就大口吃起来，还不时跟馆子里眼熟的人聊些村子里的事。中午的时候人最多，饭馆里好不热闹。跟他们的热闹相比，角落那桌客人安静太多。
两男一女坐在角落的桌子，三人皆穿着白色镶银边的长袍背着长剑，一看就不是镇上的人。坐在首位的男子是修浩，模样端正，眉眼开阔，一看就是好脾气的，却又透着大气让人不敢轻慢。修姗坐在他左手边，正大口吃着面条，发出扑噗的声响。要是换成别家女子，早让人笑话，偏生是她没人讨厌，配上她娇俏的容貌很是让人喜欢。附近村镇上最漂亮的姑娘都不及她一半貌美，更不用说她身上那股子灵气，哪是一般女子有的。在旁人眼中，她和修浩像是天上下来的神仙眷侣，般配得很，偏偏她对面多坐了一个扫兴的男人修凡。倒不是说他丑，他浓眉大眼英气逼人，可惜没有表情像是在生气一般，长长的刘海又遮着大半边脸，显得更加阴沉。
没有人好奇他们的来历，看他们的打扮就知他们是飞灵门人，专斩天下妖魔。若非飞灵门人世代守护大陆，百姓早成了妖魔的食物。一般百姓对飞灵门人向来敬重，达官贵人更是把他们奉为上宾。不过到了这穷乡僻壤，他们没有诸多讲究，随便吃碗面条当午餐。
开始村民在意他们的存在，都不敢大声嚷嚷，不过热腾腾的面条下肚再喝了几口黄酒，便没了顾忌。他们不时谈些家里长短的事，连村子里一些惹人取笑的琐事也大声讲了出来。
有两个不同村子的，挨近站着吃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收成和家里的女人孩子。聊到斩柴的事时，一人拿出柴刀叹了一口气。
“你看我这刀，才用了两年刃就磨的不能用了，只能拿回打铁铺重打。”
坐在一起的人把刀接了过去，仔细瞧了几眼，“你这是前头村里老李家打的吧。”
“可不是，他的刀打得利索，就是不耐用。”
“我的柴刀是在里山村丑哑巴那打的，用了快五年了，以前砍一棵树用几刀，现在还用几刀。”
“她的我也用过，不利，用了没几天我就给退了，还骂她力气小打什么铁……现在总不好回去买，倒是听说她的刀不利但耐用。”他皱着眉后悔当初话说的难听了。
三人听着对话，互看了一眼。修凡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欠了欠身。
“不知二人能否告知里山村怎么走，那位铁匠又是怎么样的人？”
“她是妖吗？”旁边有人好奇地问。
“不是。我只是有些铁具要用，想让她打。”
“原来如此，我就说妖怪要变也不会变成那般丑样子。”
众人笑了一阵，刚才柴刀的主人说道：“里山村倒不远，沿着镇子东边的小溪往东走，没半天就到了。丑哑巴的打铁铺在村子山脚下的大樟树下，到了村子就知道路。”
“多谢。”他拱了拱手，又回到自己的位子。
“你们到里山村真不是为了除妖吗，听说村里前些天丢了鸡，可能是妖怪吃了。”有人好奇地问。
“鸡？”一碗面条下肚，修姗抬起头吸了吸嘴边的汤汁，促狭看向说话的人，“你确定不是有人偷吃了吗？”
话一说完，馆子里的人都笑了，不少人点头附和，“确实，后头村的黑皮会偷，也许呀就是他。”
修姗扬起嘴角，得意一句话就猜中原委。修浩笑着叹气，真是拿她没有办法，要是说错了话冤枉了别人怎么办。
“我们三人会查清是不是妖再离开。”他郑重地说。
“好，到底是飞灵门的人。”有人拍手叫好，其余人也跟着拍手称赞。
谦逊地摆摆手，修浩欠身还礼，修姗则是一脸自豪地笑着，刚吃完面的修凡仍是没有表情。出了镇子，修姗大大伸了一下懒腰。离开飞灵门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她开始以为能遇到什么好玩的，谁知越走越偏僻，等到了山村，她无聊地气都要叹光了。
“师兄，飞剑门的人真的会在里山村吗，我觉得另一个铁匠可能性还大些。”
“按以前铁掌门给师父的信看，他们应该是到过这附近。跟世代生长在这里的李姓铁匠比，另一个没名没姓的铁匠可能性更高些。就是年纪有些合不上，可能是铁掌门的弟子。”
“如果是就好了，早些弄清楚他们的下落，我们就能早些回去交差。我可不想再接这么无聊的差事。”她不满地抱怨道，一路走来，她连一次出手的机会都没有，闷都闷死了。
按问到的路，三人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总算到了里山村。村子不大，有十几户人家，一眼就望得到村子后的山林。他们远远就看到山脚下的大樟树，树下果然有间土屋，屋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各式铁器。屋子里空无一人，隔着门帘，能听到屋内传来的打铁声。村民所说的铁匠应该就在这里。
站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出来，修姗有些急了大声朝屋内喊，“那个，有没有人……麻烦一下。”
屋内的人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一声声利落的铁器碰撞声丝毫没有动停下的意思。怎么回事，三人互看了一眼，修姗用听来的称呼喊了一声。
“打铁的——丑哑巴，出来一下。”
“修姗……”怕里面的人在意，修浩拉了她一下。
她没有察觉修浩的顾虑，反而担心地问，“那人不会是哑巴加聋子吧？”
“你才是哑巴加农子呢？”从远处跑来的男童听了她的话，气恼地回了一句，不过这话对他来说显然有些太长了，最后几个字他连字也咬不清。他还没有发觉，继持生气地瞪大眼摆出凶巴巴的样子，一边努力吸着快流下来的鼻涕。
“是，是……”修姗笑着应道，觉得这小孩有几分可爱。不过都入秋了，他还穿着单衣，怪不得冻得流鼻涕了。蹲下身，她跟他谈起了交易，“小弟弟，你去帮姐姐把这里的铁匠叫来，姐姐送你件棉衣。”
“棉衣？”他歪着头，像在盘算着什么，终是算不清，认真地说：“我不乱要东西。你们要买东西吗，我会卖……”
“是吗？你认识这里的铁匠？”三人颇为意外地看着他，难不成他也是神子。
他用力点头，自豪地说：“是我娘，这些都是我娘打的。”他指着桌子上的铁器，吸了吸鼻子，“你们要哪个，这个好像要……要……十来文钱……”他指着镰刀迟疑地说。
如果丑哑巴有儿子，又是女子，就可能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了，三人暗想。修姗失望地扁下嘴，故意逗那孩子，“要十来文吗？别处明明只要三文，唉，我还是到别处去买。”
“三文？”他愣愣看着她，用力摇了摇头，“没有三文，要更多。”他不记得曾听过这么小的数字，应该是更大的，更值钱的。
“那是两文了？”修姗继续开玩笑。
“也不是。”他认真说，又还是想不起真正的价格，急地连眼眶都红了，垂下的鼻涕也顾不上，咬着牙握着拳，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闹过头了，修姗吐了吐舌头，正想要哄他，土屋内的布帘掀了起来，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灰衣打扮的女人，用布条系高了衣袖，杂乱的头发绑在脑后，毫不掩饰地露出丑陋的脸。她并不是天生长得丑，而是受了伤，左边脸上有几处刀伤，倒还看得过去，右边脸却被烫坏了一半，那个长条形的疤痕厚重地趴在她脸上，像在暗示受伤时她受到怎么样的痛苦。现在，这些伤口已经不会再动摇她，她的神情漠然，似乎没有什么能引起她的兴趣。
“你就是丑哑巴？”修姗脱口而出，暗想，真是没有说错，她的确是很丑又不会说话。
“对不起，夫人，小妹不懂事口无遮拦，还请不要放在心上。”修浩连忙欠身道歉。
修姗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对不起呀，我不是成心的。你……你很好，有手艺，能养活自己。”
“是，我娘很好。”孩子附和道，撒娇地抱住女人的腿，“娘……”
女人既没有亲近也没有推开，只是淡然打量了他们一眼，问：“什么事？”
“啊？”三人愣了一下，修姗马上叫了起来，“原来你不哑呀。”
她不作声，算是默认，目光询问地在他们身上停了一下，见他们不回答，便低头顾自收拾桌台。那孩子一下抱着她的腿，她也不在意，顾自收拾，像是四周只有她一个人。
“喂。”修姗不耐烦地叫了一声，有点明白她被叫成丑哑巴的原因。
修浩拉了拉她，迟疑半晌，上前欠身道：“我们三个是飞灵门的人，本来想打些铁器，既然夫人有事要忙，还是不打扰了。”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他，沉默良久微微点头。
三人还了礼，转身离去，丑哑巴有儿子应该不会是飞剑门的人，铁掌门等人也许在别的村子隐瞒着铁匠的身份。一想到又不是，修姗垂头丧气地拖着步子，都懒得走动。天色渐晚，修浩想今天是收获不到什么了，不如在村子里找一户农家借宿，明天再作打算。
看着他们渐渐走远，丑哑巴目光落了下来，原来不是来找她只是正好路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