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身体到处都是伤,即便是最温和的水,以不免有些刺痛,但她却丝毫都感受不到,整个人似乎被抽干了力气一般,静静的泡在水里。
眼前依然浮现着楚曜那浑身是血的身体,胸口上那几支羽箭还赫然在目,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似乎身上所有的血液都流失了一般。
安然眼中泪水大颗大颗的往下掉,滴滴滚落在水中,似是再也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无声大哭;楚曜,你怎么那么傻?明明说好不会对我手下留情的,却还是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明明说好谁也不欠谁,却还是让我欠了你。
你说我刺你两剑,我们便两清了,但为什么还要替我挡箭,你说你不会对我心软,为什么还是下不了手?
安然心中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眼泪似乎永远也流不完一般,润湿了双颊,她眸中含着深深的伤痛,似是再不能言。
原本她以为银尘的死让她眼泪流干了,今生都再不会哭,却不知人只要活着,便有七情六欲,悲伤到极致,泪水便永远不会有流尽的一天。
安然神色怔怔,她不知道自己泡了多久,只感觉到水凉了,很凉很凉,那凉意似乎渗透进了她的心里,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愣愣的从水中起身,因为泡得太久,身上有好几处伤口已经溃烂发胀,血肉模糊。
她坐在床上将手中的药粉全都倒在伤口上,顿时便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痛,然而她却是眼也没眨一下,心里的痛早已超过了身体的痛,想起那昏迷不醒的男子,她的心便痛得抽搐。
安然穿好衣服,静静的坐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在出神,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将头埋在臂弯里,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营帐外很安静,只偶尔听得见士兵走动的声音,相隔太远,听不见战场上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也听不见无数士兵的哀嚎声;她闭着眼睛,不敢去想他那满是鲜血的身体,似乎只要一想,便有一双手紧紧的扼住她的咽喉,让她连喘口气都觉得艰难。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这场仗持续了很久,双方交战激烈,都死了无数兵马,可以说是自开战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役,结束之时已是夕阳西下,天际边最后一抹晚霞照耀在无数尸体上,竟让人感到无限凄凉。
哀鸿遍野的战场上尸骨堆积如山,到处都是一具又一具尸体,或死相恐怖或面容狰狞,他们有的死不瞑目,睁着大大的眼睛;有的插了敌人一刀,而自己背后却中了一刀,整个人如雕塑一般却是再也不会动了,有的面容扭曲,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长剑贯穿了整个身体,那泛着寒光的剑尖还滴着鲜血,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光芒。
鲜血浸湿了黄沙,放眼望去是一片血色,无数士兵身死,他们或许再也回不去归家的路,再也等不到心爱的女子,而将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合着呜咽的风声,永久长眠。
这一具又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又将是哪位女子的闺阁梦里郎?她们倚门盼首,春去秋来,可知自己心心念念的儿郎此时已化作了白骨森森,或许梦里再也寻不着。
自古以来战争最为残酷,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埋葬了多少人等待的目光?花谢了还会再开,叶落了还会长出新芽,然而死去的人再也不会醒来。
这一战役极为惨烈,因为楚国大将军楚曜在战场上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楚军六神无主,整个军队情绪低迷,被气势高昂的秦军打得节节败退;李铮铁蹄踏踏,率领麾下大军攻破了城门,而今连日来固若金汤的营城失守,如今楚军慌作一团,被楚曜麾下的程副将带领大军退兵于渭城,这一仗秦军大获全胜。
李铮回来时天已经黑了,男子铁骨铮铮,眉目刚毅,鲜血浸湿了黑色的战袍,身后千军万马,无不欢呼雷动,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激动的笑容。
“女皇怎么样了?”李铮下马,抬眸看向安然营帐外的士兵,冷声询问。
“女皇自方才从战场上回来之后,便有些不大对劲,整个人一直待在帐中,未曾踏出一步。”士兵低头,恭敬的回答。
闻言,李铮不仅微微皱眉,犹豫了一瞬,终是踏步走了进去,然而营帐内漆黑如墨,并没有点灯;但他却还是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床上的女子,她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悲伤,容颜似乎比之前还要清冷,整个人仿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雕塑般,显得有些僵硬。
李铮见此,心中不由得有些难过,眸光看着她时带着点点心疼,他缓步走至床边,脚步很轻很轻,似乎生怕惊着了她一般。
“然然。”李铮双目凝视着她,轻轻开口唤了一声。
然而安然并没有任何反应,神情仍是有些呆呆的,整个人似乎傻了一般,李铮盯着她,黑色的眸子带着一抹伤痛,也带着一抹柔情,缓缓的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很难过,发生这样的事,谁也不愿意看到,你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或许哭出来便好受些了。”李铮转过她的身子,黑色的眸子紧紧的盯着她。
“我就在你身边,以前我总是笑话你,但这次不管你哭得多丑,我都不会笑你的,哭累了,我可以借你肩膀靠靠。”
“你说你害怕黑暗,身边总是一个人,今晚我陪着你,应该不会感到害怕了罢。”李铮笑了笑,唇角带着淡淡的笑容。
然而安然似乎没听见他说话一般,整个人显得有些木然,依然如之前一般将头深深的埋在臂弯里,李铮看着她,不仅轻声叹了口气;他知道她心里有太多痛苦,楚曜为了她不惜身败名裂,即便丢了性命,也不愿在战场上对她痛下杀手,如今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饶是她如何冷静理智,都是不能接受的,想起心中不仅黯然。
一时间,漆黑的营帐内寂静无声,与外面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形成鲜明的对比,安然一动不动,似乎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般;楚曜也不再说话,只是眸光深深的注视着她,哪怕片刻也不曾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也不再那么吵闹,渐渐安静了下来,而安然仍然没有任何动作,李铮盯着她,眸光带着深深的伤痛,也带着深深的苦涩,低哑着声音道,“你还要这样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
“他宁愿丢了自己的性命,也不愿你受到任何伤害,如今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么?”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关切,也带着几分责备,更带着几分心酸。
“我认识的你,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坚强而理智的,即便偶尔有些伤怀,但很快就会恢复如常,他为你而身受重伤,我知道你心里定不好受;但我也不愿看到你如此折磨自己,你为他而感到心痛,可知看见这样的你,我的心也会为你而感到心痛啊。”李铮盯着她,黑色的眸子酸涩难言,那俊美刚毅的容颜也带着深深的痛楚。
闻言,安然不仅身子一颤,整个人终是有了点反应,她缓缓的抬起头,眸光再看向李铮的那一刹那,不仅泪流满面。
“对不起!”她清丽的容颜上哭得梨花带雨,眸中泪水颗颗滚落,好似碎裂的珍珠般,在黑夜里四分五裂。
“不用说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李铮笑了笑,然而神色却有些悲伤,抬手轻轻的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可是她的眼泪却越擦越多,似乎怎么也擦不完似的,一时间李铮不仅有手足无措,连声安慰道,“不难过不难过,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的眼泪越流越多,那晶莹的泪珠好似流进了他的心里,不仅心中痛得厉害,征战沙场多年,他从未如此期盼楚曜能够活着;再没有遇到她之前,他从来不相信有一天自己也会将这满腔柔情全都给了眼前的女子,哪怕明知是付诸流水,哪怕明知是没有结果的爱,他仍然甘之如饴,心甘情愿的付出。
“李铮,我的心好痛。”安然痛哭出声,似乎情绪几近崩溃,为什么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要离开她?父皇娘亲为了保护她而死,银尘也为了保护她而死,如今楚曜在战场上也为了保护她而身受重伤;为什么身边的每一个人遇到她都没有好的下场?以前在忘生岛她拼命练武,就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强大到保护自己身边的人,然而如今她身为一国女皇,大权在手,看似风光无限,却还是没能保护好自己身边的人,反倒是他们一直在保护她。
“我知道你的心很痛,我能感同身受,看到你痛我的心你更痛。”李铮将她拥在怀中,语声轻柔,带着一抹难言的苦楚。
“为什么我身边的人总是抛弃我,为什么他们都要一个个离开我?为什么?”安然心中悲痛,眸中泪水盈盈,泣不成声的道。
“我不会抛弃你,也不会离开你,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你一个人。”李铮轻抚着她的长发,柔声安慰,俊朗的容颜神情伤痛。
“我多希望受伤的那个人是我,为什么明明说好两不相欠,他还是食了言?为什么明明说好不会对我手下留情,他还是毫不犹豫的替我挡箭?李铮,我好难过,我的心好痛。”安然泪落如雨,清丽的容颜泛着一抹浓浓的哀伤。
“他中了十几箭啊,我亲眼看见那箭插进了他的身体,但却无能为力,我亲眼看见他身体里的血一点点流尽,却仍是没有办法替他止血;可是他还坚持着挡在我的身前,他的脸色好苍白,比纸还白,我好怕他会倒下,但最后他还是倒下了,倒在我的怀里。”她的声音颤抖着,身体也在跟着颤抖,似乎心中极为恐惧,让人不仅感到心疼。
“但他还是撑着一口气让那些士兵放我走,一直以来他都是雷厉风行,我以为他比我狠,却没想到自己比他更狠,他刺了我两剑,但力度却不大;最后他笑着让我还回来,从此以后便两清了,我以为自己下不了手,却没想到那剑还是深深的刺入了他的身体,几乎用尽了我的全力。”她笑了笑,那笑容绚烂至极,竟比百花齐放还要好看,但就是这样的笑容,却让人无端感到心酸落泪。
“我刺了他两刀,我深深的刺了他两刀,他一动不动,根本就没有还手,如果不是这样,依他的武功根本就不可能中那么多箭,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竟差点要了他的命啊!”安然泪如泉涌,情绪再度失控,泣不成声的道。
“他会没事的,他会没事的。”李铮紧紧的抱着她,语气微微有些哽咽,饶是他如何刚毅,此刻也不仅为之动容。
“我没想杀他,更没想要他的命啊,是楚涵潇害死了银尘,我只想亡了他的国,手刃于他,为阿尘报仇,可是偏偏营城是楚曜镇守;他让我还他两剑,我没想那么多,只想让他受点伤,这样营城就不会那么难攻了,却没想到就是我这两剑,竟差点要了他的命,如果不是如此,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根本就不会伤得这么重。”安然泪落如雨,神色极度悲伤,整个人似要晕过去一般。
李铮连忙帮她顺气,语气带着一抹心痛的道,“然然,这不是你的错,战场上本就是生死存亡的地方,或许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如今这样;更何况他为你挡箭,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在危急关头,他宁愿自己身死,也不希望你受伤。”
“可是终究是我害了他啊。”安然哭着摇头,肝肠寸断的道,“他伤得那么重,流了那么多血,我好怕他会醒不过来,我好怕再也看不到他。”
“他那么爱你,一定舍不得离开你的,我相信他会没事的,一定会醒过来。”李铮深深的注视着她,眸光带着浓浓的温情,然而唇角却带着一抹心酸。
“会醒过来吗?为什么我感到恐惧?为什么我那么绝望?他真的会醒过来吗?”安然盯着他,神色怔怔,面颊上泪痕未干又有眼泪夺眶而出。
“嗯,会的,相信我。”李铮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慢慢轻抚她的背,语声带着一抹柔情。
安然靠在他温暖而又宽广的怀里,情绪在他的轻抚下慢慢平复,但她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似乎只要想到楚曜那浑身是血的身体,便会克制不住的颤抖。
“别想太多,好好睡一觉,天亮了就不会那么难过了。”李铮柔声轻哄,带着前所未有的柔情,温柔的将她搂在怀中。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比冬日里的羽毛还要轻,他的怀抱很暖很暖,让她浑身冰冷的身体,渐渐感受到丝丝暖意,他的目光深如大海,是那么的温柔,好似能将人冰冷的心都融化。
安然只感觉头脑昏昏沉沉的,她好累好累,此刻紧紧的靠在他怀里,温暖伴随着她,似乎感觉没那么冷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李铮低头凝视着她清丽的容颜,眸光柔情缱婘,她似乎睡着了;但眼角依然有泪,那悲恸的神色不仅令人感到心碎;李铮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心中痛苦万分,他唇角溢出一丝苦涩,那样的神情竟无端让人感到心酸。
“然然,以前我多希望你能爱上我,如今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你对他情深意重,而他对你亦是一往情深;我从来没想到像他那般的男人,竟然也会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而甘愿丢掉自己的性命。”李铮淡淡一笑,眸光是刻骨的伤痛,带着无尽的苦涩与落寞。
“我以为是你接触我的时间不够长,只要自己努力,总有一天能走进你的心,却不知你的心早已被人占据,根本就没有多余的位置给我;其实以前我就知道你喜欢的人是他,那次你醉酒染了风寒,夜里发着高烧都哭喊着他的名字,而我却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不放弃,总有一天你能回头看到我对你的心意;可是如今在战场上看见他竟为了你如此,我才深深的明白他爱你至深,而你爱他也早已深入了骨髓,饶是我做得再多,都是没有意义的,是吗?”李铮深深的注视着她,目光柔情似水,但语气已微微有些哽咽。
“他爱你,愿意为了你而丢掉自己的性命,你爱他,心理上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自从开战以来,你虽然不说,将一切都深深的埋藏在心里;但你偶尔的表情流露,我依然能感受得到,你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不知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爱一个人不管是在何时,她的一个动作,一个表情,甚至一个眼神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无关其他,只因为心底的那份爱。”李铮紧紧的抱着她,眸光带着浓浓的伤痛,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再说给她听。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放手,他那么爱你,你能感受得到,而我也同样那么爱你,你能感受得到么?”李铮微微闭眼,忽而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唇角带着一抹酸涩。
夜色越来越深,营帐外寂静无声,他轻轻的脱了她的鞋袜,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在床上,伸手扯过床旁的锦被,温柔的给她盖上。
“你说你害怕黑暗,害怕自己孤独一人,今晚我守着你,一刻也不会离开。”李铮语气轻柔,细心的给她掖好被角,黑夜里,他的眼睛带着浓浓的温情,一眨不眨的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希望你梦里不再有苦痛。”他轻声叹了口气,身体靠在床沿,那温柔的眸光却是从未离开过她恬静的睡颜,帐外万籁俱寂,似乎万物都已沉睡,唯有他一直睁着眼,守在她身旁。
这一晚安然睡得很沉,竟没有梦见楚曜那鲜血淋漓的身体,也没有梦见那满是尸体,残酷而又血腥的战场;这一晚她睡得很安稳,梦里不再有苦痛,只有甜蜜的幸福,只有暖暖的笑容,只有开心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