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却不知在她睁开眼的那天,楚曜已经得知她醒来的消息,三番五次派人来军中传话,希望能见她一面;他不知该不该将这件事告诉她,他怕她知道后会更加痛苦,会深深陷入到两难的地步,楚曜之于她是爱,或许早已深入骨髓,纵然是经历如此的痛,她依然还是爱着他的。
“他知道你醒了,希望能见你一面。”终于,在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开口告诉她了。
“告诉他,我与他早已一刀两断,再无任何情分可言,从今往后,永不相见。”安然神色如常,语气淡淡,眸光平静如水,似乎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嗯。”他淡淡的应了一声,便再不多言,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他走出去的身影,安然不仅眼眶有些发酸,这几天她都待在营帐,虽然不曾踏出半步,但见他每次欲言又止的神情,又何尝不知楚曜想要见她?只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已随着李铮的死去而渐渐消逝,每次想起他,自己的心便会狠狠的痛上一分,如今她只愿此生此世再也不要看见他。
渭城一战双方都死伤惨重,谁也没有讨到好处,楚涵潇重伤昏迷,至今没有醒来,而楚曜也受了伤,如今关闭城门,严防死守;消息传至民间,天下风起云涌,而楚国齐城一带依然由夏瑾玉兰越东翼三人镇守,虽然燕军兵马众多,但无能人重将,因此一直处于持平的状态,倒也相安无事。
“这仗还要继续打下去么?”吃饭的时候,清风开口问她。
闻言,安然不仅身子一颤,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句话啊,以前也有男子曾这样问过她,但她那时一心想要报仇,最后却害得他丢了性命,如今再次回想,心中不仅痛苦不堪。
“他们都说要我忘记仇恨,不要报仇。”安然语气淡淡,眸光带着一抹难掩的伤痛。
“那便忘了吧,我也不愿看见你痛苦。”清风双眸凝视着她,语气带着一抹柔情。
“我不知道。”安然摇摇头,神色有些迷惘,似乎早已分不清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
“如果你还爱他,就不要再打下去。”清风双眸凝视着她,语气淡淡。
闻言,安然不仅苦笑,她有些疲惫的闭上双眼,语气带着些微的悲凉之意,“我爱不起他了,心累了,也倦了。”
“然然,纵然你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自己,问问你的心,真的还愿意再继续打下去么?”清风一瞬不瞬的盯着她,似要看透她心中想法。
“我现在心里很乱。”安然神色伤悲,眸光酸涩。
“那就不要去想,有时候事情想得越多,心反倒越乱。”清风眸光看向她,语气带着淡淡的关怀。
语罢,他便走了出去,一时间整个营帐寂静无声,安然竟感觉心中空落落的,以前李铮在的时候,他总是有事没事便要取笑她一番,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斯人已去,耳畔再没有了他温暖的笑声,也没有了他柔声的话语,她再也看不到她绚烂的笑容,也再看不见他那深情的眼眸,往事一幕幕浮现,她竟感觉眼眶酸酸的,似有温热涌了上来。
因为她昏迷了半个月,清风从皇宫赶了过来,如今朝野无人,所有的奏折都快马加鞭送了过来,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是每日每夜的批改折子,因为她只有让自己全身心的投入,心才不会那么痛,只要手中动作停下来,想起那刻骨铭心的一幕,她的心便痛得抽搐。
夜,静静的,成千上万的营帐并排成一线,灯火明亮,偶尔会有一小队士兵到处巡视,目光警惕,整个营地严谨得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清风从营帐中走出来,抬头望了望暗沉的夜空,眸光深邃,今夜月隐星稀。
“丞相。”有士兵从他身前走过,神色恭敬。
“嗯。”清风淡淡的应了一声,盯着他道,“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不准偷懒。”
“是。”那人立即道,便向着前方走去。
清风回转过身,目光望了望远处安然的营帐,见她灯光还亮着,便缓步向前走去。
安然坐在桌案前,正在埋头批阅帝京城快马传来的奏折,桌上灯火忽明忽暗,映在她清冷的面容上,愈发显得不真实。
清风走近营帐,挑开帘子,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他皱了皱眉,脚步轻浅的走到她身前,静静的看着她。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夜更深了,也更静了,安然似是不知道清风进来一般,仍旧不知疲倦的批注,忽地,她手中一空,奏折被站在一旁的清风给抢了去。
安然抬头看着他,神色如常,语气淡淡,“给我。”
清风看着她眼里的血丝,清丽的容颜微微有些疲惫,不仅有些心疼的道,“你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好好休息了,这些奏折明日再批,今夜早些睡觉。”
“我不累,你给我。”安然转过视线,看着明明灭灭的灯光,眉目冷淡,神色却依旧固执。
清风本来有些心疼,看着她执意要求,不仅心生怒意,大声吼道,“你是人,不是神!怎能如此作践自己;上次你伤得那么重,如今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身子还未恢复,你这样对得起李铮为你挡的那一剑吗?难道要让他在黄泉之下还要为你担忧吗?”
闻言,安然不仅身子一颤,眸中隐隐有泪光涌动,但却未发一言,只静静的坐在那里,全身上下突然间透着一股浓浓的悲伤。
清风见她如此,气得将手中的奏折扔在一旁,几步上前一把将安然拽了起来,拖着她就往外走,迎面而来的士兵恰巧看到了这一幕,不仅想丞相和女皇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何这么大的火气?
清风拽着安然出了营帐,运起轻功几个起落就落到了不远处的山坡上,夜深如墨,星月无光,清风不知道是气安然还是气自己,一屁股坐到地上。
夜色下,安然还是隐隐约约看得见他俊朗的轮廓,他的脸色不是很好,透着些疲惫,也透着些伤悲。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缓步走到他身旁,安静地坐下,眸光怔怔的看着远方深沉的夜空,不知道在想什么,清风也没有开口,两人一时竟然无话。
“我知道因为银尘和李铮的死,你心中有恨也有怨,你恨楚涵潇同时也怨自己,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如今这样子,他们都对你很好,无论是哪一个的离开都让你痛不欲生,但我相信在九泉之下,他们更愿意看到你幸福快乐的生活,而不是每日都生活在痛苦之中。”
“然然,你说他们临终前都希望你能放下仇恨,他们都叫你不要报仇,那为何不去尝试一下呢,若是有一天你能忘记,会发现这世间还有很多美好事物值得你追寻,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将那些过往都埋葬吧,只有彻底淡忘,你才能开始全新的生活。”
“再深的伤疤也有痊愈的一天,再刻骨的伤痛也有淡忘的一天,不要活在永久的仇恨里,那样只会让你越来越痛苦,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以前的秦安然会谈天说地,做事勇敢果断,冷静绝然,如今的秦安然,被一个男人迷失了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了。”
冷风吹过,带着些微的凉意,清风双眸眺望着远处,眸光平淡如水,但俊朗的轮廓却带着淡淡的悲伤,话语犹在耳边,安然不仅愣了愣,她变得不像自己了吗?
“然然,其实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倾尽全力去帮你,当初你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时候我陪着你,银尘离开时,你伤心欲绝的时候我陪着你;你下令攻打楚国的时候我陪着你,如今李铮死时,我依旧陪着你,其实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眸光却带着一抹难言的酸涩。
闻言,安然不仅心里一震,这么多年清风一直陪着她,这个朋友从一开始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就陪着她;落寞的时候是他陪着她,伤心难过的时候是他陪着她,银尘不在的时候是他陪着她,李铮死去的时候是他陪着她,如今陪着她的还是他。
安然只感觉心中一痛,这么多年陪在她身边的人本就不多,如今银尘和李铮都因她而死,楚曜也与她形如陌路,只有清风一直还在。
“谢谢,这么多年只有你一直陪着我。”安然转过头,黑夜里她静静的凝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带着一抹感激之情。
闻言,清风不仅苦笑,眸中带着一抹难掩的酸楚,望着黑洞洞的前方,久久不曾回话。
两人一直静静的坐着,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过了很久,清风才站起来,回头对着她微微一笑,“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嗯。”安然淡淡的应了一声,两人便一路往回走。
“清风,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怎么办?”夜色越来越深,营帐也越来越近,安然眸光有些许变幻,突然开口叫住他。
闻言,清风不仅脚步一顿,但却没有回转过身,浓浓的月色下,他背影挺得笔直,语气平淡如水,“如果你离开,便让我为你担了所有事吧,我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愿你能随心而活。”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寂静的天地中,随着冷风飘到她耳中,语罢,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安然眸光定定的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神色间隐隐有些哀伤,清风的情她注定还不起,轻狂张扬的他啊,为了她可以不把所有的人和事放在眼里;洒脱的他啊,平生最是厌倦权利的争斗,为了她却心甘情愿留在身边出谋划策,行去如风的他啊,为了她甘愿困在这重重深宫一辈子,这份情太重,她此生何其有幸能得到他们几人的眷恋。
黎明时分,东方欲晓。
安然从床上醒来,她将一切东西都收拾好后,便举步走出了营帐,此时天还没亮,天际边刚刚泛起一抹鱼肚白;她穿着单薄,静静立于天地之间,此刻静谧无声,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成千上万连接成一片的军营,她便动作麻利的跃上了马背,当下不仅心下凄然。
清风,对不起,此生我最不愿连累的人便是你,可是最终还是连累你了,最终还是将你困在这重重深宫,还是将你也推上了这高处不胜寒的皇位。
冷风呼啸,骏马疾驰,四蹄高高扬起,留下些微的尘末随风飘扬,马儿载着她越行越远,迎着呼呼风声,安然不仅心中怅然,当下便深深呼吸了口气;她终于放下了,也终于离开了,可是当马儿渐渐停下,目光看向前方平坦的大路时,她不仅神色有些迷惘,天大地大,她要去哪儿?究竟哪里才是她真正的容身之处?
既然决定离开,那么西秦她便再也不会继续待下去,去南燕?可是那是容妃掌管的国家,自己会被她发现的吧,东楚也去不得;楚曜曾深深的伤了她,她再也不想与他有一丝一毫的关联,想来想去只有去北齐,打定主意,安然便向着北方行去,因为心中有了希望,心也亮堂了不少。
这些天她想了很多,银尘的离去让她锥心蚀骨,李铮的死让她心如刀绞,楚曜那深深的一剑让她肝肠寸断,如今心中对楚涵潇依然有恨;那恨并没有减退反倒越来越浓烈,但经历了太多的痛苦,流下太多眼泪,那颗原本冷淡的心已是千疮百孔,全身上下也被伤得体无完肤,纵然恨意再深,她却再也恨不起来了。
想起银尘临终前那微笑的容颜,李铮死时那深情的眼眸,他们都说不要报仇,他们都希望她能彻底放下仇恨,那么如今她就随了他们的心愿;放下仇恨,忘记这里的一切,从此隐姓埋名,随心而活,这世间再没有秦安然。
她做女皇整整七年,这七年被困在重重深宫,这七年肩负着西秦的国运兴衰,世人眼中那看似尊贵最具有权力象征的皇位,于她来说并不幸福也并不快乐,责任重重的束缚了她,所谓高处不胜寒,没有人知道这七年她是多么厌倦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也没有人知道她是多么想逃离这个华丽的皇宫。
昨晚她已经连夜写好了退位诏书,清风是不可多得之才,博学多识,智慧过人,这几年她不在朝中都是他监国,具有政治之风,手段比之她更狠更绝也更利落;而她做不到如先祖那般杀伐决断,在战场面对楚曜的时候,心终是不够冷也不够狠,她不是一位好帝王,或许清风比她更适合这个皇位吧。
既然自己做不到,便由他去开疆阔土吧,只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她本就不在乎西秦谁做皇帝,只是自己这么做终究太过自私了;一直以来她都知道他无意于朝政,更无意于丞相一职,他性子潇洒随意,本就习惯于闲云野鹤的生活,当初若不是局势不稳,或许早就离开了。
渭城与北齐相隔万余里,山高水长,路途遥远,这一路上她见过不少奇闻趣事,也看过太多人间冷暖,她看到衣着华贵的公子吃喝玩乐,千金一掷,也看到衣不蔽体的乞丐连饭也吃不饱,还见过县令的儿子在大街上强抢民女。
这些人或善或恶,或贪婪或淫邪,她都一一看在眼里,但却从未打抱不平,不是她不想,而是这种事发生得太多,几乎每个国家每座城池都会有;若是因为一时冲动会给自己惹来不少麻烦,那么艰难才下定决心离开,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
清风找她或许是保护她,楚曜找她或许是不想她再受伤害,但楚涵潇若是醒了,定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她;还有容妃,她总感觉她深不可测,所以每到一个地方,她便会换一种身份,或扮成男子,或扮成中年妇女,只要不引人注目便好。
有时候她会在热闹的街道上买两串糖葫芦,有时她会坐在茶楼里听人说书,有时也会去酒肆喝喝美酒,再吃几碟小菜,日子倒也过得舒坦,随着时间的流逝,心底的那抹伤痛依然记忆犹新,但却不似之前那般频繁想起。
或许是她刻意遗忘,或许是她不愿想起,每每回忆起往事,她的心总会痛得鲜血淋漓,所以自从退了位,出了军营,她便努力去寻找那些能让她开心的事;天下之大,四国风情不尽相同,但看满眼繁花,终是自己一人落寞了些,但却不似从前那般绝望;清风说得没错,这世间还有很多美好事物值得追寻,她这一生不应该活在无尽的痛苦中。
这一年她看尽花开花落,也看尽山川河流,去过落英芳菲的山林,也去过广阔无垠的大漠,曾独自一人站在高高的山崖上,也曾在烟雨蒙蒙的清晨泛舟湖中;最后她在附属于北齐的边远小国停留下来,这里地处偏僻,一切与外界相通的消息几乎都被封锁。
北齐土地辽阔,民风淳朴,她留下的地方是一个偏远的小村庄,用着身上为数不多的钱财自己搭建了木屋,好在她不是从小就锦衣玉食生活在宫中的女子,这一切做起来几乎都是得心应手;而她也从此隐姓埋名,因其母姓李,她登基之前的公主封号又名“无忧”安然便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李无忧,毕竟父皇和娘都希望她此生能安然无忧,那么她便无忧一生吧,但愿以后再没有忧愁。
因为之前从军营带出的银钱,这一年基本上都用得差不多了,所以安定下来之后,安然便省着最后的一点钱去这附近不远的集市上置了点日常所需;也顺便买点柴米油盐,将一切都办置妥当后,她清丽的容颜也流露出淡淡的笑意,屋子虽然简陋,却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善良,偶尔见着她,会流露出真诚的笑容,因为她刚来不久,对周围的环境也很陌生;刚来的那几天,邻里的大叔大婶也会跟着帮忙,甚至送她一些自家种的蔬菜瓜果,这让她那颗冰冷的心逐渐感受到点点暖意。
好在一切安定下来之后,她便也打算自己去挣钱了,若身上没有钱财,总不能一辈子都混吃混喝吧,可是在忘生岛她除了杀人什么也没学,最后回国一朝为皇,每日学的是政治之策,想的是治国之谋;这挣钱倒真是有些难为她,为此她不仅有些后悔,当日离开军营的时候就应该多带点钱,反正盛华楼每天都是日进斗金,有清风那男人在,这点钱算什么?
最后她想了无数种挣钱的方法,但都被自己否定了,隔壁的李婶见她独自一人,身边又没有人照顾,不仅对她关爱有加,生活上也颇多照顾;安然从第一天见她起,也对这位纯朴善良的老人产生了好感,两人可谓是无话不谈,当晚她便将自己想挣钱的想法告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