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刚推开门一股浓郁的檀香味就扑鼻而来,烟雾缭绕,眼睛在烟雾里慢慢地适应过来,便看到奶奶斜靠在沙发上,嘴微微张着,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尊雕像。
心猛地往下沉,手一下子软得连包都拿不住滑在地上,二十几年来经历过的几次悲伤的失去至亲的画面一幅幅在脑海里交替闪过。整个人木木地站在那里,眼眨都不眨一下,也不敢走近,怕面对自己不想要的结果,烟雾缭绕间,我也变成了一尊雕像。
仿佛过了许久,突然看到奶奶摊在沙发扶手边枯瘦的手指轻轻地勾动了几下。心差点从胸膛里蹦出来,马上奔到奶奶身边跪在沙发前,跑过去的途中,高跟鞋崴了一下也感觉不到疼痛,轻轻拍打她的脸,压着喑哑的嗓子喊,“奶奶?”
“啊?”奶奶微睁开眼,一脸的茫然和疲惫,早上梳得整齐的头发已凌乱不堪,额头上的汗渍隐隐可见。
“你怎么了?吓死我了!”我抱住她,紧绷的神经忽然松弛,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刚进门的那一刻,我以为她……我抱着她想,如果她真的……赶紧刹住自己的思绪,我不能接受她出一丁点儿的意外,不允许她有任何的危险,哪怕只是想。
“怎么了?傻孩子!我只是太累了,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奶奶揉着我的头发笑起来。眼里有欣慰,也有闪烁的悲凉?
“可是,怎么点这么多的檀香?很呛人的。”我起身靠着她坐下。
“没事,只是有些心烦,就多点了两支。”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分明见她的眉皱了一下。她回头见我在注视她时,又轻笑起来,“孩子,你最近太紧张了。放松点,啊?”
我点点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故作轻松地说:“好累啊!我去洗个澡。奶奶,你最近的洁癖好像没有了呵!”
“鬼丫头。”奶奶点了点我的额头。
回房拿了睡衣,浴室门在关上的瞬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苍老的轻叹。奶奶是怎么了?
狭窄的巷道,水沟里泛着些烂菜叶、动物的内脏和有人偷懒随手倒的秽物,整条巷道里都飘着水臭味,令人作呕。
这里是我们曾经的家,古北城区的老房子。对它的所有记忆都停留在十五岁以前。后来我常常会悄悄地回来,站在路上看面街而开的小窗。
那间小得有些阴暗的屋子是我的房间,楼梯陡而窄,记得小时常常从上面滚下来,爷爷总会抱了我怜惜地揉着痛处说:“小影,不痛。跌一跤,长得高。”我确实长高了,可他看不见。
如今,这里快拆迁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原来住这里的这户人家都已经搬走,那是一对老夫妻,以前也是我们的邻居,十年前奶奶就把房子卖给了他们。
门并没有锁,推门而入,墙角并排着两张小板凳,椅面光滑而漆黑,像子夜里有些晦暗不明的镜子。在这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这样的矮凳,那是盛夏里乘凉用的。小时候只要天一黑我就会拿了矮凳坐在门口,奶奶拿了蒲团扇给我赶蚊子。以前我们隔壁住着一个说书的,三国,水浒,红楼,最初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墙已有些斑驳,色泽明明暗暗,角落里还结满了蜘蛛网。这曾是我们住过的地方吗?有洁癖的奶奶当年怎么能忍受?穿过堂屋上楼梯,因为年月久远,木制的梯子一踏上去就唧唧呀呀地乱叫起来,还伴着轻微的颤抖,似乎随时都会因不堪重负而折断将人摔个四脚朝天。
手搭在蒙灰的扶手上以维持平衡,在还剩两节梯子时,听到身后一声轻叹,轻似若无,但又苍老而悠长,像一个悲凉的古埙曲调的尾音,带着无尽的哀愁。我回头,身后并没有人。等再转身时,那叹息声复又响起,这次比刚才响了一些,由于刚才回头没看见人,心里难免恐慌,脚底步子乱,一不留神就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挣扎着爬起来,除了腰有些疼痛外,小手指已经被毛糙的地面磨伤,留下几道血痕,破损处冒出小小的血珠。这样磨出来的小伤口最痛了,像刺尖镶在骨头缝里似的,倒抽了口冷气,再次上楼,这次更加小心,颤巍巍地上楼后,亮光从那一扇小小的窗户里溜进来。屋里的亮度刚好够看清一切。
摸着已跛了一条腿的书桌,上面还残留着我曾雕刻的古代仕女。手指按在仕女图的脸上,顺着划痕,一笔一笔地刻过去。那些稚嫩的记忆,像隐忍了许久的汹涌暗潮好容易找到一个宣泄口,澎湃奔腾出海。
走到窗边,弯着腰还像小时候那样从洞开的窗口探出头去看外面的天空,只有一轮孤零零却灿烂得刺眼的太阳悬在上方。轻叹声又响起来,那么熟悉,我快速从窗口缩回头,生怕慢了就会错过,回头便看到一位清瘦的老者站在楼梯口,无比忧伤地望着我。
我记得他,哪怕已别经年,还是记得他。那种乍见至亲的喜悦直透四肢百骸,大声叫道:“爷爷!”
但他并没有回应我,只是皱紧了眉,忽又舒展开纠结的眉头,向我伸出双臂,嘴里嘶哑地想要说什么,出声却是“啊啊……”声,看唇形我知道是在叫我的名字。
忍不住向他迎过去,嘴里一边问,“爷爷,你怎么了?”可我快奔到他身边时,他却忽然消失了,站在原地仓皇四顾,房间里的家具少得可怜,也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小小的阁楼里哪里还有他的影子?他消失得那么彻底,好像我刚才看到的只是幻影一般。
当知道再也不可能找到他的时候,心难过得绝望,蹲下头环抱住自己想哭又哭不出来,眼光不经意扫过他刚才站过的位置,发现地上有一张纸片,纸片已微微泛黄,上面写着七个苍劲有力的正楷“秦淮灯影清旗袍”。在右下方,还用铅笔描着两个淡至若无的小字“秦净”。跟那七个力透纸背的字相比,这两个写得好柔软,软得让人能感觉出柔情的味道,虽柔但仍可从笔锋看出与那七字一脉相承,出自一人之手。
又一声轻叹,这次不再悠长,而是短促而喑哑的,抓着纸片回头,发现爷爷又站在窗边,在太阳的逆光里,光的反差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不由得眯起眼,十分仔细才看出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着,双手扣在脖颈那里使劲地在往外拉着什么,渐渐的,他的双手失去力气垂了下来,舌头也伸了出来,看我的眼神开始涣散。我吓得奔过去接住他开始下滑的身体,他那么瘦,那么高的一个人,轻得像没有重量,他借着我的力量倒在地上,前一刻温软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冰冷而僵硬。阳光下,他的脸变得惨白又隐隐透着没有生气的苍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