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母亲,那个受伤的女人已经去上班了。摆着脏的碗盘和塑料袋的,滴了菜汤却没有擦干净而变得模糊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一个白色塑料袋,装着油条,旁边放着两袋袋装豆汁和两只吸管。
那个她一直叫做爸的人过来说:“昨晚你跟你妈说了什么?怎么让她那么伤心?你妈那么疼你,以后别这样了。”
半夏低下头去。
她是愧疚的,当她哭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愧疚了。但是,当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心中一直蔓延着的愧疚迅速失去了势力,一种可以称之为讥诮或者嘲讽的情绪迅速壮大,在她的情感领地上占领了大片殖民地。
她低着头,垂眼,仿佛是愧疚之极的样子,但是眼帘却掩了她眼中的嘲笑。
“可笑呵,到底是谁在伤害她?昨晚的争吵是没有发生的么?是谁一直在折磨着她,使她痛苦?你也有资格说这样的话?这么快地遗忘,抹杀过往,摆出如此姿态,到底为什么?不,应该没有遗忘罢,否则便不是如此温言了,大概会是‘你真厉害啊’,‘给我滚,滚出这个家去’这样的话了罢。你是那样伤害她,竟然还回过头来对我说这样的话,哼,可笑呃”半夏想到这里,突然情绪黯淡下来,如同突然停电。“或许真的,是我伤她更甚?爱一个人深了,把她(他)往心里放的位置也越深。因为需要敏感地觉察到她(他)的情绪和动作,所以就会放在心最柔软的地方,然而同时,对于伤害也越是敏感,一旦伤了,便是重伤。”
她的心里,悔意和愧疚又回来了。转瞬间,悲哀也来了“她,是爱我的么?”
如果爱,是将她作为她的希望的寄托而爱,还是将她作为她的女儿而不得不爱,还是只是爱她,就只因为她就是她?
“妈,对于你而言,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半夏眨眨眼,将眼中泛起的泪转移到睫毛上干得快一些。
他要带半夏去超市买东西。半夏总觉得别扭,从来没有过呢,这样一起出来。半夏提了个篮子,他却说拿不了的,推了辆购物车。他带她转着,总是问她要不要,要不要。半夏看看标价,总是摇摇头。然而有时他却不顾,径自拿了放进车里。
是补偿么?半夏轻蔑地想。十多年之后的突然觉悟和补偿么?
他说:“你看,在学校里吃不好罢?都瘦了。你妈盼你回来都盼了好几天了,整天数着日子,晚上想你想得抱着相册哭。”半夏回家时还是如同中学时一样,他们抬头看看她,说一句“你回来了”,然后就没什么事了,她从来不曾想到会有这些,眼泪就涌上来,忙转过货架到另一边去,抬起手取高处的麻油,悄悄地,拿袖子抹去了眼里的泪。
晚上母亲回家,看到那么些东西略有不满地责备:“怎么买这么多东西,一时吃不了怎么办?这么贵。”他却道:“哎呀,冬天这么冷怎么会坏?而且半夏好不容易才回来,多做点儿怕什么?以后你想让她吃也见不着她了。”她便不说什么。
晚上她又来到半夏的房间,轻轻敲了半夏的门。她坐在半夏床边,说:“半夏,你别恨你爸,其实他也很爱你。去上学了,他在家里也想你,偷着翻看你小时候的照片。”半夏心里酸酸的,泪又上来,道:“有点感冒,卫生纸咧?”转过头去到枕边找纸,扯下一大块擦鼻子,卫生纸同时遮了整张脸,顺便,悄悄地,把泪擦了去。
她觉得,那些碎片纷纷都飞起来,悬浮于空中,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一个半夏,原来的那个半夏。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她一直以来的痛苦和挣扎到底是为了什么?意义何在?她突然不清楚了。仿佛之前做的那些事的沉重的根基全都变成了虚空,不见了,不存在了,于是那些原本如同抗争命运一般的挣扎都变得毫无意义,轻得一阵风就可以将它们如同尘埃般吹散。
复仇的人苦苦挣扎,精心准备,到头来发现自己的复仇对象竟是无辜的,自己复仇的原因也只是误会,那么,那些准备,那些内心的煎熬,就全都成了嘲笑。
马斯科8226;韦伯说:“人是悬挂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半夏失去了她的意义,便从悬挂着的空中坠落下去,坠向沉沉的,不知的黑暗。
如同那个被蒙蔽的复仇者,在面对着复仇对象却终于发现真相时,他处于巨大的空虚、茫然和嘲弄之中。是坚持还是放弃?
他怀疑一切,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复仇对象,怀疑自己的复仇从原因到挣扎到准备到意义,怀疑所谓“真相”。
半夏也是怀疑的。
她的怀疑表明她的迷茫,她需要一个意义来支持她。
坚持吗?以往那些内心的痛苦和挣扎,以及它们的原因。全都铭记着吗?还是放弃?选择遗忘,忘却以往。
她所面临的选择将她置于一种矛盾之中。
她面对着那个被囚禁的,的的确确代表过她的真实情感,现在却被她质疑了意义的半夏,和那个一直以来呈现在他人眼中,被她称作是“强占了她的身体的妖孽”,却被她依赖了的半夏。她要做一个选择。
她维持着旧的形象在家中生活着,看似平静却在矛盾着,在两个选择之间犹豫着。任何人的反应都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然而每个人却都已经意识到了另一个半夏的存在也许是意识到了,只是装作没有。
时间不会停歇,春天会来,日复一日的轮回会淡去一切痛楚。站在长途汽车站外,那些奔往各地的车辆从半夏身边的路上分道,半夏仰头看天地寥廓。
沉重的不过是自己的眼皮,而生命之沉重本来就是感觉。过分的在意使我忽略了太多。阳光鲜活,这才是生命。
半夏这样想,像是在劝某个人。
开往川上的车子缓缓启动,那个女人,她的母亲,身影渐渐渺小,模糊,越来越远。半夏渐渐感到一种疼痛,如同从心上生生扯下什么。望着窗外被抛在后面的树木和楼房商店,半夏听到一个声音:“故乡,故乡……”这就是她拼命逃离的,她生长的,痛苦的地方,有着她尘埃般卑微的挣扎,痛苦,留恋和……爱。
半夏的目光失去焦点,渐渐散开,将尽量多的印象收入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