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上没有人。半夏快跑两步坐上去,荡起来。青战站在一边看着她。树在青战身后静默。
“青战,来呀,一起啊。好好玩。”半夏在秋千上招呼青战。恍然间,青战觉得时间其实没有走远,还是许多年前,在细细的阳光洒落的季节里,郁麦站在阳光下冲她招手,说:“来呀,青战!不要总是躲在阴影里啊。”也是……那么明媚的笑容和声音。
时间它……在这一段时间与那一段时间里设置了如此多的想象与重合,到底想做什么呢?就是想让人时时想起过去么?世间的轨迹仿佛一根弹簧,走过一段回首张望,往昔里总有个点与现在在某种程度上神奇地相似,然而毕竟远远相隔,只能张望。
半夏从秋千上下来,拉青战一下,“想什么呢?来呀,一起。”青战摇摇头,声音犹如这夜色里飘落的无依的细雨柔丝,“不了,我……不习惯。”
“这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上来就好了。”半夏有点好笑地看着青战。青战还是摇摇头。不肯。“到底为什么?青战。”半夏觉得青战在撒谎。
“从来没有坐过啊。”
“这算什么理由!没有做过的事情多了去了,凡事都要有第一次啊。青战看上去很勇敢,实际上,很胆小呢。”
“啊。”青战不受半夏激将的影响。
秋千悠悠地荡,不知会在何时停下,当秋千荡起,秋千上的人会不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青战总觉得如果她坐上那只秋千,秋千荡起,再停下的时候,她会找不到原来的所在。她是惧怕的,那种往复的摇荡,就像是钟摆,悠悠地,悠悠地,就像是记忆与遗忘的交替重复,生命就在那往复之间一点一点被抹掉了。她甚至觉得,坐在秋千上会像将死一样看到许许多多的旧景象。
半夏终于还是拉着青战到秋千上坐下,然后,半夏努力地将秋千高高荡起。
夜色里,后面篮球场上有人在玩篮球,篮球撞击湿漉漉的地面发出的声响就像是年轻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一下一下……青战在秋千上不知该如何。她不想动,一点也不。就像有时在安静的,空空的公交车上她望着窗外的错过的街道和房子,会凭空生出一种希望:希望不要到达终点,就这样,一直下去。不要有结局。
“半夏。”“嗯?”“半夏心里有不可言说的秘密罢。”
“别问我,青战。”半夏的眼中有恳求,在路灯下看得分明。
“误会了。我没有要问你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有时候苦苦寻求而不得的,往往就是在你身边被你忽略和拒绝的。半夏似乎给自己戴了沉重的桎梏呢。也许是你自己不想打开罢。只是别太累了。”半夏,明明那么渴望有个人来给你温暖和爱,明明知道夏步就在身边,可你却拒绝了。我不想知道为什么。但是,你自己应该知道的。
夜色里的树生出了新叶的枝桠不再那么尖锐,柔和地遮挡住小片天空。当秋千荡到高处,视线可以从秋千顶棚下掠过,看到树影。那片绰绰树影就在秋千的起落间出现,消失,出现,消失,出现,消失……
突然青战跃下秋千,半夏心中一惊,以为是自己荡的太猛,把青战荡出去了,结果却看到青战扶着树干,低头呕吐起来。半夏担忧地从秋千上下来,到青战身边轻拍她的背,愧疚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拉你上来的。”青战吐过了,胃里好受些,抬起脸,摇摇头,道:“没什么的,只是胃里不好受。”
半夏急急地跑去为她买了水,青战接过来漱口。路灯下,那张原本就略显苍白的脸越发地苍白起来。半夏一直很担心,但知道她难受了只想安静,便也不说话,静静地到教室去。
胃疼使青战蓦地想到了那个医生说的,“遗传”。他说胃病是可以遗传的。那么,是遗传自她的母亲还是父亲?是母亲罢。青战想。应该是个柔弱又坚强的人,不然怎么会留下她?只是为什么那个风雨之夜里只有她一个人呢?她的父亲在哪里?也许,她是为了她而承受了沉重的羞辱,嘲讽和鄙视的。
她是爱那个男人的罢。也许。
谁知道呢,总有许多故事是没有结局的,总有许多真相是被埋没的,总有些事情是永远无从知晓的。
青战仰头望了望夜空。
只有凉凉的雨丝落在她的脸上。
那个生她的女人不会想到罢。当她死去,她来到这个世上,那些接她来的人会因为她已经死了而要将她再送离这个世界,司空栎说,“那个夭折的孩子”在来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天,医院门口有个纸盒,里面躺了一个男婴,一直在哭,他和郁芷想要抱回来养的,但是医院门口那老头却说,那是爹娘不要的孩子,生出来丢在这里就悄悄走了,医院里就给注射了药剂,活不久了。但是那个婴孩的啼哭却一直到凌晨才弱了,没有了。那哭声像小手一般撅着人心,让人心痛得不忍。
也许,她,应该是有着和那个男婴一样的命运的罢。
时间还早,教室里没什么人。
那个孩子明明明已经死掉了,郁芷还是哭闹着把孩子送去医院。司空栎为孩子的事难过,也心疼郁芷,就由着她。再难过,有个需要保护的人在身边,无论如何,都要为了她而坚强。
且在那时遇到了那个大雨里的单薄的女子。自己的孩子死了,另一个孩子将要降生。司空栎心里百味杂陈,然而没有忽略:那个将要分娩的女子,分明只是个少女,而她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
是有这样的巧合才有了今日的司空青战。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汹涌的是怎样的感觉。只是恍惚觉得自己就像是风波里的落叶,金风推波,她便在动荡的波涛里漂荡。她是茫然的,无措的,不知道自己将往何处。只是茫然被动。
青战坐着,想起很多事,“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这是李清照的句子。物还是么?不知道,“人非”倒是真的。想到很多事情,尽是片段,如同一地狼藉的瓜子壳。又如一地碎纸屑,风一吹来就纷扬起。
当那只飞蛾是飞蛾么?应该是罢,青战的生物一直学得不错,但是对于动物,大概只喜欢毛茸茸的哺乳动物。不喜欢的,就不大在意了在青战身边盘旋的时候青战正在发呆。待它落到她手边空白的草纸上,司空青战的大脑里总算有了点空白之外的东西。
这只飞蛾落在草纸上,土黄色与白色的对比在夜晚略显昏暗的灯光下并不是那么鲜明,它腹上有一圈圈白纹,它翅上的黑纹倒像是不完整的涟漪,又像是干了的水痕。刚停下来的这只飞蛾似乎还很惊慌,触须不停地抖动,长长的卷曲的口器不断地碰触纸面。不过,很快它就安静了下来。安静地趴在纸上,仿佛它本来就是纸上的一幅画,飞下来,经历点儿什么事儿,又回去了,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它一动不动地趴着,青战就一动不动地看着它。这时候教室里的人已经多了,就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的或者从空气中生出的一般。教室里变得喧闹起来,只有青战和这只飞蛾一声不吭地静默着。于是,他们就跟这个世界隔开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它一辈子不动她就要在这里看它一辈子。以前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地灭了这个停错地方的东西,不过,今天没有,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事实就是这样的。
突然它开始动,抖动触角,一只细细的腿捋过触角,忙完之后开始四处走动,似乎在寻找什么。青战突然记起在她大脑空白之前她所想到的,是什么人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具体是谁,忘记了。他说:“你从来不了解你的内心,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想要。”
这时,这只飞蛾停止了“寻找”,青战拿起这张纸,它立马收拢了翅膀,做好逃跑的准备。
他们又恢复了对视的状态其实,青战并不知道它那双小眼睛是否在看她,也许她只是拿了另外一个自我放在它的身上,然后对视,说来说去,只是自己在看自己。
谁不是呢?谁不是在自己看自己?谁不是把自己的感情放在目光里投映到他人身上再去看的呢?
“飞蛾扑火”。青战想到这个成语,本来说的是一件事儿,被人赋予了轻蔑的贬义色彩。追求光明和温暖,殒身不恤,飞蛾在扑向火焰之前是否知道自己追求光明和温暖的代价是自己的生命呢?
这个世上,有些事情,有些人,是比生命更重要的罢。
多媒体打开,电脑开机的声音突然响起,那只飞蛾受了惊吓,慌慌张张飞起,向着她的眼睛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