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弘德六年春
江南清州
南宫世家在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家人南宫问天更是名震江湖的上届武林盟主,武功卓绝,气度不凡,其江湖地位令人尊崇。
十五年前,南宫问天毅然放下武林盟主的显赫身份归隐江湖,转而从商,不过短短十余年,南宫家的商铺遍布金陵国,成为寻常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然话题永远只是话题,以讹传讹的成分居多,处事低调的南宫世家在众人心中是个谜,一如当年没有人知道南宫问天为何会舍得放下武林盟主的头衔,甘愿与铜臭为伍,自然也没有人知道,今日的南宫府前红灯高挂、彩绸飘扬所为何事。
“宴厅的桌椅都摆放整齐了吗?”
“回姑娘,都齐整了。”
“膳房的餐点呢?师傅们有没有遵照老爷的吩咐依次去做?”
“回姑娘,老爷亲自吩咐的,师傅们应该不敢怠慢……”
“应该?”红衣女子倏地转过身,目光凌厉地射向小厮,“不要给我模棱两可的答案,阿福,你去厨房盯着,眼睛不准眨一下,若有差错,为你是问。”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名唤阿福的小厮不敢直视女子的眼睛,点头如捣蒜,飞也似的往膳房而去。
红衣女子见状“扑哧”一笑,得意地挑起眉峰,对着一旁静默的紫衣女子道:“秋月,我这个临时管家做的还不错吧?”
“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秋月语气淡淡,心思明显不在这上边,目光沿着迂回的长廊看向客厅方向,“夏荷,慕容老爷和慕容公子来了。”
夏荷一怔,随即眼睛一亮,“那是好事,今日乃小姐十八岁生辰,慕容家也该来谈论婚嫁事宜了。”
“我看未必。”秋月面色稍显凝重,若有所思。她没有告诉夏荷,就在刚刚她与慕容子斜--未来的姑爷碰个正着,那张俊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更别说身为准新郎的喜悦,隐隐的,一丝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夏荷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你少庸人自扰,能娶到咱家小姐,是他慕容家几世修来的福气,他有什么资格挑肥拣瘦,嫌东嫌西。咦?怎么一直没看到小姐……”
红砖碧瓦,重檐叠阁,曲院回廊。
南宫府邸后花园,清澈的小轩湖映着蓝天白云,与远处层峦叠嶂的黛山融为一体,层层水雾氤氲升腾,宛若仙境。
湖畔,高大的青竹错落有致,密密匝匝地植在八角凉亭周围,绿意盎然,赏心悦目。
凉亭内,蓝衣女子面湖而立,婉转低沉的曲调从她手中的玉箫缓缓倾泻流淌,白衣女子斜倚在桌旁,手中捧着一卷书,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偶尔端起桌上的青花瓷杯浅啜一口香茶,将目光移回到书上,长而密的睫毛微微下垂,昏昏欲睡。
急促的脚步声惊扰一院闲适,穿过回廊直奔凉亭,竹林小径绿色身影乍现,上气不接下气,“小姐不好了,小姐糟了。”
“嘘--”箫声顿停,蓝衣女子眉心微蹙,朝来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角倾斜,看了看桌旁的人儿。
白衣女子微合的眸子已睁开,清明一片,侧头看向绿衣女子,懒洋洋开口,“春花,小姐这不是好好的吗?”
莽撞的丫头顿觉失言,俏皮地吐吐舌头,“春花该打,是慕容家来人了,老爷请小姐速到前厅去。”
慕容世家?来得真是时候。
南宫溯合上书卷,不疾不徐地端起茶杯,指尖凉凉的触感让她再度放下。
“小姐,冬雪再给您沏杯热茶。”蓝衣女子走上前却被她制止。
“不必了。”南宫溯悠悠然起身,将裙摆的皱褶处抚平整,这才朝前厅走去。
“小姐……”春花在身后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我……没什么。”春花不知该怎么说,夏荷总说她迷糊迟钝,即便如此,她也明显感觉到前厅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偏偏,所有的一切都与小姐的婚事有关,为什么她的心里这么不安呢?
南宫溯唇角翘起,脚下的步子没有丝毫停顿。回廊转角,她一眼就看到白衣飘飘的男子面湖而立,似是听到她的脚步声,侧头面对她。显然,并非偶遇。
“慕容……哥哥。”来者是客,她颌首问候,毫无意外在他邪魅的俊颜上看到一丝懊恼和不耐,他不喜欢这个称呼。她的唇角笑意浮现,她也一样。
“有话对我说?”见他不语,她试探一问。
慕容子斜一阵沉默,开口时,语气淡淡,字字铿锵,“我不会娶你。”说完扬长而去,身型颀长潇洒,一如三年前。
慕容子斜,她的未婚夫,除却儿时无所顾忌,见面的次数多一些,近些年来极少碰面,最近一次还是在三年前她及笄之时。
那日,他们在园中偶然相遇,那个一脸邪魅、长相妖艳的男子盯了她足足一刻钟,从头看到脚,看似无害实则凌厉的眼神透过她的眼睛直达灵魂,最终问了一句话,“听说你有点儿懒?”
她摇头轻笑,“不是有点儿,是非常。能躺着决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毫无意外,她在他眼中看到不屑。
“我不喜欢懒女人。”撂下这句掷地有声的话,男子翩然离去,她唇角的笑意更深。
三年后的今天,同一个地方,同样的人,他用五个字结束了这段长达十年的无果姻缘,让她明白了什么叫“命中注定”。望着他的身影远去,南宫溯若有所思。
此番情景看在春花眼里自是悲愤交加,明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什么沦落到这种地步,可恨的慕容子斜,可怜的小姐。看小姐呆立原地,一定受了很大打击伤心欲绝,忍不住出声道:“小姐……”
南宫溯听到那声泫然欲泣的声音,思绪回笼,看到她的表情更是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春花眼中含泪,看着她家小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更觉心痛,“小姐若是伤心就哭出来。”
南宫溯顿时哭笑不得,无奈摇头,不想跟她解释,比起她的“可怜”她更好奇慕容子斜狂放不羁的背后为什么平添了几许落寞?
◇◇◇
前厅,南宫问天坐立难安,一项稳健俊朗的面容染上愁色,看到门口出现的妙龄女子,愁容迅速收敛,代之以微笑,温和慈爱地唤道:“溯儿,今日是你生辰,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人影?”
南宫溯紧挨着他坐下,挽住他的胳膊软语道:“从小到大,大事小事,只要和女儿有关,爹爹总是安排的周到细致,什么时候要女儿操过心?”
南宫问天爱怜地拍拍她的柔荑,他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是掌上明珠。多年来,当爹又当娘,对这个疼到骨子里的女儿无话不说,可今日之事却不知从何说起。
“爹,听说慕容伯伯来了?”南宫溯望着客位上尚留余温的茶杯,疑惑问道。
“被爹赶走了。”不说还好,提起慕容家,他就来气。
“来者是客,爹爹好没风度。”南宫溯笑容不减,能让稳如泰山的爹爹动怒,看来慕容家业已摊牌。
“风度?”南宫问天声调倏地提高,“他慕容家就有风度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女儿生辰之际上门退婚,置我南宫问天于何地?置我女儿于何地?我南宫家要与他慕容家绝交……”
退婚?南宫溯羽扇般的睫毛眨了眨,父子俩倒是配合默契,两面开攻。
说起来这慕容家也算厚道,等了三年才来退婚,给足了南宫家面子。当然,抛却女儿家最宝贵的三年青春年华不计,思及此,轻笑出声。
“溯儿,你……”南宫问天着实吃了一惊,他一直知道女儿处世的态度异于常人,却没想到听到退婚这种事,没有哭哭啼啼不说,还能一笑置之。
“爹,不就是退婚,值得您生气?”她笑得云淡风轻,“素闻慕容子斜风流不羁、花名在外,将女儿嫁给这种男人,爹爹又怎会放心?”
“女儿啊,你是真不在意还是气糊涂了?你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早已到了出阁的年纪,这个时候退婚,再找婆家不是你挑人家而是人家挑你啊。”
“爱挑谁挑谁,女儿还不愿嫁呢,一辈子陪在爹爹身边伺候您老人家岂不更好?”
“胡说!”南宫问天脸色突变,严肃道,“万万不能有这种想法,慕容子斜算什么,他根本配不上我的溯儿,爹会给你找一个金陵国最优秀的男子与你完婚。”
南宫溯不置可否,毫不在意地问道:“爹还对那江湖术士的预言耿耿于怀?”
南宫问天眉宇间再次染上忧虑,看着一脸平静的女儿,心中复杂难言。
南宫溯自小与其她女孩家没有什么不同,亦静亦动,容貌秀丽,深得众人喜爱。唯一一点就是嗜睡,站着也好,坐着也罢,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眼睛一闭就能睡着,他只当是小孩脾性并未在意,可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情形愈演愈烈,南宫问天急了,遍寻名医都看不出端倪。
南宫溯八岁那年,一个游方术士寻上门来,说了段耐人寻味的话:这女娃犯天命,活不过二十,唯一的破解之法,需在二十岁前找到一个心心相印的男子破除处子之身,方可活命。
南宫问天傻了,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绝世无双的女儿怎就犯了天命?术士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正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荒唐的言辞,南宫问天信了,所以慕容家退婚,他虽生气却并无惋惜,毕竟这对小儿女对彼此都无意,倘若术士的话成真,岂不是害了女儿?可这找夫君容易,找个爱女儿又能让女儿看上眼的男人谈何容易?
南宫溯看爹爹不语,自然明白他的心思,粲然一笑,“爹,离二十岁生辰还有两年,夫君不会自己找上门,女儿就不会自个儿出去寻个回来?”
“你的意思是?”
“等生辰一过,女儿想出门走走,一来长长见识,二来……”南宫溯狡黠一笑,“二来嘛,顺带拐个夫君入洞房喽。”
如此让女儿家脸红心跳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倒是自然得很,厅内的丫鬟羞涩地低头抿着嘴笑,南宫问天眉梢带喜,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正想跟女儿讨论细节,却看到她睫毛微颤,捂嘴打了个哈欠,缓缓合上眼睑,柔若无骨的身子往一旁倾斜。
他一脸了然的笑,这丫头一准又去见周公了。
他爱怜地伸出手,门外突刮来一阵旋风,黑影随风而至,到达南宫溯身边,将她微倾的身子稳稳纳入怀中。
同一时刻,南宫问天收回手,悠然地端起茶杯放置嘴边,眼角余光看到一身冷然气息的黑袍男子小心翼翼抱起他的宝贝女儿,一言不发走出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