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旧时宠古来红颜多薄命
我的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见你,尽管呼吸着同一天空的气息,却无法拥抱到你。如果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
当三千弱水缭绕,你还记得我衣衫擦过你指尖的温度吗?那一坛温存了百年的醇酒,你又与谁共饮?什么时候,你才能陪我看一场闲庭花落、云卷云舒。
庆嘉十七年末。
帝都·雪。
翌日就是大年初一,有一个人将在菜市口行腰斩之刑。
如果那被行刑之人是罪臣逆贼倒也罢了,偏偏这个人的身份特殊至极。
年氏璇玑,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没有倾城之貌,却是祸国的妖孽。
庆嘉十五年,她进宫后立即被封高位。庆嘉十六年,她父亲年丞相图谋篡逆,满门抄斩;她被贬为宫婢却在不久后又恢复了名位,尽享荣华富贵到今日。据说,三年前,她进宫不久,皇帝甚至曾为她在一夜之间斩杀过上百人,至今原因不明。
有消息从目睹过此事的宫人嘴中流传至民间,说那夜死人的血浸湿了整个凤鹫宫,凄厉的叫声让人宛如置身人间炼狱;皇帝拥着他的女人,凤眸轻眯,淡淡地看着众多侍卫行刑。
那炽艳的血红溅落在女子的绣鞋罗袜上,皇帝便半俯下身子,用自己的袖子替她一一拭去。
腰斩之刑——这刑罚来得诡异。从来赐死深宫女眷,不过三尺白绫、一杯毒酒罢了。而这位妃子却要在千万民众面前被执行这样的酷刑,只能叹一句君心难测。
说到罪名,却是年妃私逃出宫,后又私通番敌,想来是为报当年满门抄斩之仇。
腰斩,用利斧从腰际铡下,把上半身放到桐油板上,这样血流不出来,受刑的人要尝尽惨烈的痛苦才会死去。
物伤其类。人却是奇怪的动物,当你在高处时,他们会嫉妒艳羡;当沦落到卑微,他们便闲看好戏。
帝都百姓无不翘首等着看这位美人受刑而死。
张进自嘲一笑,他是不是该庆幸自己的好运?竟然和这独囚的孽妃同室而处。他是皇城监牢的狱卒,新调来的低等差役,此刻被打发出来跑腿买酒祛寒。
酒买来,张进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刚要进去,却听见一个低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兄弟们,谁有胆子跟老子去和那美人欢好一下?”
“大人,这,不成吧?”有人战栗道。
然而,很快又被另外几个声音压下。
“这女人明天就要死了,怕什么?完事以后我们给她喂点儿东西,到她被斩了直至肠子跌出,也保管吭不出半点儿声音。”
“陆大哥这话在理。女人老子玩多了,这皇帝的女人,你想想,睡一下,该是怎样的销魂滋味!”
张进震惊得连身子也颤抖起来。
“你们这是欺君的重罪。”他思绪极乱,当话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疾步走了进去。
油灯昏暗,把人的脸映得扭曲诡异。桌上,几盏酒翻了,酒水落了地,毛豆散了一桌。
当中一个人斜挑了眉,睨向他,“哦,张大哥回来了。”
这是牢头缪全。刚才提议的就是他。他妹妹早先嫁给陵瑞王府的账房做了妾,他随即升了职,身价水涨船高,胆子也长了不少。
张进赶紧上前一步,满脸堆笑道:“大人多吃了些酒,难免失言。这事,可万万使不得。”
缪全冷笑道:“张大哥曾在礼部任职,咱们这些粗使的人又怎么入得了你的眼。只是,今日之事,如果张大哥允了,那么,缪全可以让大哥先拔头筹。”
他话音未落,一众狱卒已然大笑起来。
“如果……这里明天多出一具尸首,缪全便只说是张大人多吃了酒,冒犯了皇妃娘娘千金之躯。”
张进微微张了嘴,现下天气酷寒,他却早已汗湿重衫。
空气中,突然漫过一丝薄薄的声息。若有若无,仔细寻去,却又恍惚是错觉。
“各位大人,请问谁要先来?”
牢房里,浅淡的声音传出。没有如何娇柔狐媚,却确实是那曾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女子。
但那声音,在这个寒冷的年夜里,突然让人生出一股说不出的舒服,也撩拨了他们原来心底就已膨胀的弦。
十数个狱卒,互视着,眼里荡着幽深的欲望,一时每人都有摩拳擦掌之势。
霰雪,被风吹了几缕进来,又微微掀起众人前面的那个牢房前的帷帐。
张进捏了拳,只死死地凝视着那处。
是了,这幅薄绢,是年妃下牢那天,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徐公公交代布下的。
这帘一落,便掩了那女人的妆容。
人面是否若三月桃花?却再也无从得知。
张进是最末进来的狱卒,差使都落到他身上。
偶尔,她会讨要一些水。
张进便把东西从栅栏递进去。那只手从白绸里伸出来,细细小小,指甲修剪整齐,十指不染丹寇色。
入狱三天,她安静得像个死去的人,给人一种感觉,仿佛那道幔拉开,里面其实空无一人。
直到此刻,年璇玑算是为他解了围,但张进想,这女人大抵是疯了。
一股力量突然猛地推开他,他吃了一惊,只见缪全已飞快地奔到那牢房前,拿出钥匙,一手碰上那帘子,神色猥琐贪婪。
张进骇然,脚步晃了一下就要上前阻止,耳边却听到噗的一声暗响。
那一步便没有再跨得出。
他低下头,一柄寒光利刃穿胸而过。
他的身体缓缓地倒下,但他不甘心。强撑了口气,吃力地抬起头,他要看一看那施狠手的同僚是谁。做鬼,也得有个去处去讨说法。
重物坠地的声音却惊吓了他。
混浊的眸里,看到的是十多具身体横落在地面,或先或后,甚至,连一声闷哼也来不及。
只有鲜红湮没了那青花砖,一绽成海夺人心魄,不愧这世间最明亮的色彩。
恍然意识到什么,他侧身去看缪全。
那个男人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过动作已然僵硬。他的四肢各钉了一枚匕首,还有——喉间。
但似乎,那些触目惊心的都并非致命的伤,他甚至还能转过身来,惊恐地瞧着这场巨变。
突然,耳边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张进双手撑在地面上,咬牙眯了眼向来人看去。
来者似乎不止四五人。
前面那人,靴绣五爪龙纹,缎面明黄。
他心头一震,这样的靴子,他当年曾经有幸看到过一次。眼前仿佛掠过一片金碧辉煌。
他匍匐在地,那个人从高座上轻轻走到他身边,嘴角扬起笑意。
“探花郎文采出众,见识渊博,他日必是栋梁之材。”
殿试摘探花,供职翰林院,后封礼部侍郎,指望一展抱负以报君恩,可惜,因不屑攀附不结党派,最终得罪权贵沦为皇城狱卒。
会是他吗?可是牢狱污秽,这个人怎么会过来?
只是,这普天之下,又有谁还敢用这样的绣饰和颜色?
“王爷,饶命。”
凄厉的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一声,也似乎唤醒了那横在地上的躯体。没有死透的人从喉咙发出嘶哑的古怪声音,向那站立着的几道身影爬去。
“你是谁?本王应该认识你吗?”戏谑的声音透了丝笑,漫不经意。
“小人缪全,小人的妹妹是王爷府上账房先生的妾室。王爷饶命,饶命,小人给您叩头,给您叩头了!”
张进一凛,陵瑞王爷龙梓锦也来了?
缪全的脸上满是痛苦,趴俯在地,脸上满是恳求,那狰狞与卑微,让张进终于忍不住笑咳出声来。
“你呢,又是谁?”
那是另外一道声音,张进却震惊得屏了所有声息。
明明不过是清凉淡漠的语气,声音却低沉好听。
他忍着痛楚,抬头看去,灯火冷冽,室中多了四道身影。
他咧嘴一笑,用手撑身,爬了过去,直到那双靴子前。
“微臣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是皇上?!”缪全嘴大张,心胆俱裂,死死地盯着那道颀长的身影。
“你刚才不是说要与朕的妃子欢好一宵吗,怎么还不去,偏在这里好生聒噪。”皇帝轻声道。
仿佛瞬刻被抽走所有生气,缪全脸如死灰,一摊水渍从他身下漫出,空气中顿时散发出股尿骚的味道。
“你说你叫什么?”皇帝淡淡道。
他并没有向着哪一个人,但张进却一下明白是在问他,忍痛毕恭毕敬道:“微臣张进。”
“似乎是个有意思的人。”皇帝笑了笑,语锋微微一转,“所以,梓锦,你手下留了情,那飞刀下手虽重,但伤不在心脉,清风你说是吗?”
一个绿衫青年从他背后走出,躬身道:“是。”
龙梓锦一惊,立刻跪下,“臣弟不敢。”
“皇上,不如就由老奴替王爷送人上路吧。”一直垂手侍立在旁的青蓝色的身影,此刻低声道。
“嗯。”
张进苦笑,一朝君子一朝臣,君还是昔日的君,却不认得他了。他不知道陵瑞王爷为什么要放过他,更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杀他。不过,帝王要杀一个人又何需理由。
冷汗混着血液,慢慢融入那地上的血液中。有些狱卒还在苦苦挣扎,撑着一口气。
那青蓝色的身影走到面前,出掌如风。
他生来傲骨,倒也不去求饶,只朝陵瑞王爷一瞥,以示感激之情,随即紧紧阖上眼睛。
空气中,似乎掠过些许声音,像之前听到的叹息。
那飓风般的掌风已拂到他面门,相信不消须臾,他便会天灵盖爆裂而死。
“徐公公,请掌下容情。”
眩晕间,那股催命的压力好似突然消失无踪,在那轻柔的声音从幔帐中透出的同一时刻。
“谨遵娘娘懿旨。”
他没死!他竟然没死!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张进吓得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只在心里暗暗庆幸。
直到他听到皇帝那淡淡的笑声。他莫名地窒息了一下,原本瘫跪在地上的身子竟往后退了些,任谁死过一回,也不愿意再经受那滋味。
“阿离。”女人的声音再次传出。
阿离?那年妃在呼唤谁的名讳?
张进冷汗如滴,心脏乱跳,衣衫被汗水浸透。
陵瑞王爷龙梓锦,大太监徐熹,那个叫做清风的青年……
“嗯。”那凤眸男子漫不经心地应着。
是了,这里还有一个人,名字里有个离字。不过从来无人敢唤。
庆嘉帝——龙非离。
被判了死刑的妃子,竟敢这样直呼皇帝的名讳?皇帝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雪夜突然变得诡异。
胸口的血凝成暗红,张进竟一时忘了疼痛,看向那幔帐。
“这个人能不能不杀?”好听的声音从那里传出。
“理由?”皇帝悠悠道。
“他有心阻止。”
“哦?”皇帝轻笑,“以一敌十,不自量力,该死。”
一句“该死”仿佛掷地有声,张进心房猛地一收。
风有些大了,那幔帐又被吹起些许。
幔帐内,年璇玑似乎笑了一下,“皇上好像言之有理。”
张进大惊,正摸不透这年妃的话,却听她道:“庆嘉十五年,张进是皇上亲封的探花郎。”
皇帝神色不变,道:“为何如今在这里当差?”
“张先生为人耿直,璇玑猜该是上不贿下不赂,开罪了人吧。”
“别人结党营派,他为何独善其身?不谙时势,该死。”皇帝眉一敛,突然冷了声。
他自进来便一直语气温和且漫不经心,这时语锋稍锐,张进不禁全身颤抖起来。
陵瑞王爷轻笑。
那绿衫少年逆光而处,徐熹侍立在皇帝身边,头一直垂着,张进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龙梓锦那声笑,却生生击在他心头,仿佛在嘲笑他的愚笨,他一张白净的脸皮顿时涨得通红。
年璇玑的声音里似乎透了几分嗔恼。
“皇上所言似乎句句在理,这可怎么办才好?”
张进咬牙,突然朝那间牢房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道:“娘娘之恩,张进铭感于心,只是今日张进注定命绝在此,来生当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我既受了你这个大礼,倒不能不做些事儿了。”
这话一出,张进一凛,随即又苦笑起来。他怎么就忘了年璇玑也将死,又怎能救他?这岂不好笑?
他只觉头皮发麻,似乎感觉到有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心里疑云暗生——是清风,为什么?他暗暗瞧去,却见那绿衫青年嘴角噙了丝笑,但那笑细看却寒凛冷冽。
他死握着越发抖得厉害的手,龙非离就负手站在他身前,从矮矮的小门吹刮进来的风雪渐大,那抹明黄衣摆却岿然不动。
他有股冲动想一窥皇帝的神色,却又心生惊惧。
整间牢房似乎在一瞬陷入了寂静中,只剩那还没断气的狱卒低缓细弱的喘息。
这时,年璇玑突然道:“璇玑出不得门,公公,能不能麻烦你过来取件物什。”
“是!”徐熹恭声应了,脚步却一动未动,只欠身看向龙非离。
龙非离笑道:“徐熹,你年主子的令,你也要违背么?”
“遵命。”
他身影微动,已在牢房铁栅外。那缪全正把身体盘成一团,瘫软在地,现在看徐熹过来,死命往旁边挪去,凝结的伤口剥裂些血出来,把帐子染了一片,远远看去,似雪里红梅初绽,竟叫人生出几丝恍惚。
幔帐下方,一只白皙却略有些瘦削的手伸了出来。
张进的心提到嗓子眼,但徐熹的身形刚好一侧,便掩住了那东西。
“皇上。”徐熹取了东西,躬身呈到皇帝面前。
却是一个小包袱。
“年妃娘娘的东西真是有趣又别致啊。”龙梓锦微微一笑。
他语带揶揄,张进看去,见他凝视那包袱的双目流光炯炯。
而龙非离的神色张进却无法参透。
年轻的皇帝只是唇微扬,“徐熹,把它打开。”
包袱里,是一幅纸绢。
纸镶绫绢。
那绢的颜色与龙非离身上衣袍颜色相仿。
一袭绝艳,欲迷人眼,似乎这天地缥缈间,再无其他颜色可匹配。
白纸如雪,绢染明黄,面绣祥云银龙,纸上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个印鉴。
皇帝的玉玺。
张进明白这东西绝不简单,他还在揣摩这看上去与圣旨相仿之物,龙梓锦已失声喊了出来:“这是先祖爷传下的丹书铁券!”
牢里,瞬时沉寂。
张进大吃一惊,他甚至顾不上去看其他人,脑袋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紊乱震惊得要炸开。
丹书铁券,是皇帝赐给重臣的最高荣耀,但除非功勋极高,如在战争中屡立奇功的将军,寻常年代里即使是一品大员也断然无法得此赏赐。
上面可以是皇帝极为贵重的封赏,也可以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而传说中最为人津津乐道是那免死之赦,哪怕犯下滔天大罪。西凉自开国之初,数百年间,此物只赏赐过两回,其中之一便是那位跟随太祖打天下的大将军。
丹书,顾名而义,用朱赤写成。实际上,丹书铁券里,最珍贵的就是这样一方雪白。未落任何朱墨,白璧无瑕,持有者甚至能凭它要皇帝的誓言。
皇帝的誓言,又意味着什么?
“九哥,”龙梓锦颤声道,“你把它赐给了璇玑?”
他看似生性随意,城府却甚深,这时震惊之下,骤然失言,直呼年妃闺名。
龙非离没有看那幅绫绢,目光淡淡地落在那白帘子上,道:“是不是即便今天朕要杀死的是一只老鼠,你年璇玑看上了,也要用这丹书铁券救那畜生一命?”
牢里,全无声息。
凤眸扬眉斜入鬓。年轻的皇帝嘴角扬起清浅的笑,眉睫却掠上一股深寒,五指向着空中疾抓,又微微一屈。
随着铁栅应声倒下,那帘子在空中飘舞摇曳片刻,颓然落下。
空中,烟尘微扬,有人缓缓地走了出来。
关于这丹书铁券,侧立在旁的徐熹突然想起庆嘉十六年的一些事情来。那时,宠冠后宫的年璇玑已因父亲意欲篡位而被贬为宫婢,宫里的红人是太后的侄女华妃和骠骑大将军之女慧妃。
九重宫阙,金銮殿。
皇帝在批阅奏折,他随侍一旁。
宫人传茶,捧茶进来的却是琉璃宫的慧妃。她绽了丝笑,纤纤玉手把茶杯递了过去。
龙非离轻啜一口,笑道:“好茶。”
“这茶树生长于臣妾家乡的万丈高山上,临春抽了芽,馥香浓郁,沾襟可数日香气不散,摘下后只取芽心最幼嫩部分,然后快马加急运来,这途中要跑死好几匹千里骏马呢。”
“难为慧妃费心了。”龙非离把手上奏折合了,伸手把慧妃拉进怀中。
娇美的女子在男子矫健的怀里吐气如兰。
“皇上你说,这茶好,还是往日璇玑妹妹泡的茶好?听说她是天还没亮透,就赤脚踏入那荷池中去取叶瓣上的露珠呢!”
听说,年璇玑为皇上取水煮茶,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无一日间断。
龙非离轻笑。
“慧儿,朕最厌恶花香。”
慧妃明显一愣,随即腰如枝颤,笑颜如花。
位高权重的年丞相已被斩杀,这年丞相之女年璇玑也被贬为最低贱的宫婢。当时龙非离也要将她诛杀,还是皇后跪了足足三个日夜,苦苦哀求才救下她一命。
昔日恩宠,终究不过一局变幻的棋局。
棋下完了,子也该散了。她此刻圣宠正浓,怎么竟傻到与这女子做比较?
龙非离大掌探进她的衣裳里,她娇喘渐起。
她双手正要绕上他的颈脖,皇帝却淡淡道:“太后近日凤体不适,听说各宫各院定在今日午间前去探看,嗯?”
慧妃吃了一惊,不知皇帝心思,遂咬牙答道:“臣妾与华妃姐姐起了些口角,今儿早上去给太后娘娘请过安,正寻思这会儿是不是不去了。”
徐熹暗付,正好此刻,各院娘娘云集太后寝宫,这金銮殿是谁也不会来的。好个慧妃娘娘!
“这终归于礼不合。这样吧,朕与你去一趟。”
慧妃大喜,盈盈拜倒,“臣妾谢陛下圣恩。”
皇帝陪同前去,这是天大的荣宠,又有谁不喜上眉梢?
太后在兰心水榭设了宴。
春寒陡峭,阳光还算温融,亭台楼阁间,碧波轻漾。
皇帝下了辇驾,便见太后座居主位,皇后陪在一旁,两侧又设了座次,各妃嫔按级而坐。
龙非离与太后见了礼,宫妃纷纷离座行礼,慧妃站皇帝在身边,心里的雀跃和得意满得像是要从每个毛孔渗出来似的。
徐熹却突然眼睛微眯,落在水榭后正在搬运盆栽的数个宫女身上,其中一人步履蹒跚,不正是旧日凤鹫宫的主子年璇玑吗?
他看了一下龙非离的神色,男人却眉目平静,似乎并未瞧见那抹身影。
龙非离在皇后身边坐下,道:“母后凤体违和,该在宫里休息,怎还摆起了宴席?”
太后年逾四旬,却容貌姣好,颦笑间华贵毕露,只是眉间隐隐蕴了些疲惫,她笑道:“难为皇后和嫔妃们一番心意,哀家设宴就算是谢过了。”
“皇上这是责怪臣妾么?携姐妹们来给太后娘娘问安是臣妾的主意。”座中一个女子低笑。
只见她肤光如雪,娇美妍艳,正是琴芳宫华妃,太后的侄女。
太后笑骂道:“敏儿,就你嘴贫,皇上要赏你怕也来不及。”
华妃这几句居功之说,一些妃子不免暗自气愤,却碍于她地位高贵,向来得皇帝宠爱,又是太后娘家的人,便不敢多说什么。
一殿四宫,皇后入主鸾秀殿,下面便是四妃,两正两侧。
同为正妃的慧妃却笑道:“妹妹先前还以为是皇后娘娘的想法呢,却原来是华妃姐姐表率三宫前来为太后娘娘问安,这份心意,妹妹自愧不如。”
华妃岂会听不出她话里的讥讽,甚至把火信子引到了皇后的身上,暗讽她的锋芒盖过皇后。
皇后郁弥秀是先皇托孤大臣右相郁景清的长孙女。郁景清这位三朝重臣,即便是太后与皇帝也敬让三分,兼之皇后知书贤淑,华妃虽不把她放在眼里,却也不愿意与她为敌。
太后微微翻动了眼皮,华妃一凛,正想说句什么,皇后已微笑道:“慧妃妹妹哪里的话,皇上日理万机,还要为太后娘娘的病忧心。替皇上分忧,这谁带的头,还不是一样?”
龙非离淡淡一笑,袖子下边的手握住皇后的手。
慧妃咬牙,龙非离却道:“敏儿,还是该罚。”
华妃脸色顿变,红唇轻咬,直直望着龙非离。
太后道:“皇上,今儿个大家在哀家这里小聚,应属高兴之事,这罚就免了吧。”
她脸色稍凝,眉间那抹浅黑突见幽深。
龙非离眸色微动,“母后,这奖罚理应分明。”
他这话一出,太后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举杯轻啜了口茶。
“朕还有些奏章未批阅,今晚就令琴芳宫侍墨吧。”
华妃闻言大喜,笑绽若花,“臣妾遵旨。”
皇后也轻轻笑了,龙非离放开了她的手,凤纹锦袖里,她那如葱五指刺入掌心。
慧妃正暗忖皇上出言警示华妃做事需照拂皇后颜面,不料这个男人的心意难测,一时又惊又气。
慧心中郁结,要寻人撒气,见一众宫婢正在把水榭后方的盆栽搬到亭心来,她玉指轻扬,随手指到一个宫婢身上,“你把这花搬过来给本宫瞧瞧。”
那小宫女吃了一惊,惶恐下,脚步微乱,撞到了后面一名女子的身上。
哐啷一声,泥土飞扬,却是那女子被撞之下把手中盆栽摔碎在地。
两人连忙跪倒。
“这是藩王的贡品,你们也敢打破,莫不是反了?”慧妃一腔怒气正没处宣泄,此时冷笑道,“拖下去,各杖一百。”
“娘娘,盆栽是奴婢打破的,与他人无关,这二百杖便由奴婢来领吧。”女子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很坚定。
这话叫所有人大吃一惊。
宫里的板子不比寻常,这一百板,莫说小小女子,便是汉子也受不了,更别说两百板,那不是把命也搭上了?
华妃与慧妃夙怨早结,心想偏不让她如意,道:“你抬起头来给本宫看看。”
闻言,那女子缓缓地抬了头。
有人倒抽了气,竟然是不久前被皇帝废为宫婢的年璇玑!
璇玑未落魄以前,华妃虽受宠爱,却远不及她,这下虽有心与慧妃杠上,但嫉妒愤怒之心终究占了上风,遂道:“慧妃妹妹所言在理,来人,把这两个婢子拖下去。”
座中妃嫔十多个虽不比皇后与四妃尊贵,也都薄有名位,往日荣宠却叫年妃尽皆占去,雨露不均,这下看到璇玑要受刑,莫不满心叫好。
慧妃也是一惊,不想点个名儿正点着这冤家。
她暗暗看了皇帝一眼,却见皇后与他说着什么,似乎正说到高兴处,龙非离嘴角含笑,越发俊秀朗逸,对眼前的一切并未多加理会。
“慢着。”
女声柔和带急,慧妃还以为是皇后出声制止,看过去却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温如意。
“如意,两个主子在教训奴才,你这丫头插什么嘴?”太后皱眉道。
温如意急忙出列,往帝后的方向匆匆扫了一眼,跪下禀道:“太后娘娘,这杖刑,奴婢窃以为万万不可。您凤体抱恙,众主子为您参神祈福,责罚重了,若伤及性命,两个婢子事小,奴婢恐损了您的福祉,这可使不得。”她说完,咬唇看着太后。
太后眯眸而笑,慢慢道:“哀家还怕因两个贱婢折了福不成?”又转向龙非离,“皇上,这事你看怎么办才好?”
她说着话,轻瞥了璇玑一眼,眉间黑气沉深。璇玑只是低着头。
龙非离敛眉轻笑,“此事母后做主便好。”
“应了如意丫头的话,今日也是个好日子,也罢,这罚就免了吧。”太后缓缓道。
太后说了话,慧妃不敢再说什么,华妃却不忿,嘴唇嚅动,那温如意察言观色,立刻道:“太后皇上大恩,你们两个还不赶紧给太后娘娘、皇上和各位主子奉茶赔礼道歉去?”
“是。谢如意姑姑。”璇玑轻声道,又把一旁早吓得簌簌发抖的小宫女扶起来。
温如意也不怠慢,立即让人沏了茶,递到璇玑手中。
华妃被如意抢了话茬,心里正不悦,冷笑道:“年璇玑,你手背上那一团团红红肿肿的是什么?”
她这一说,众妃便立刻往璇玑手上看去,璇玑刚搬过盆栽,手指沾了尘泥,手背上又布满水疱,有些地方已经溃烂化脓。有些妃子掩了鼻子,很快就笑成一片。
“回华妃娘娘,这是冻疮。”璇玑福了一福,不卑不亢道。
她的态度让华妃顿时火冒三丈,冷声道:“真恶心!这茶,不必给我了。”
“是啊,你看她的手,还有脸上的脏污,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澡了。”妃子们窃语四起。
“指不定这头发也落了虱子,我要是华妃姐姐,也不喝这茶。”慧妃笑道。
“如意,就让那贱婢给皇帝和皇后敬茶吧。”太后捻了一颗糖莲子进口,眼梢不抬。
“也罢,朕正好有些口渴。”龙非离眸光犀利,落到璇玑手上,又轻侧过头,似乎极为厌恶。
“奴婢遵旨。”如意应了,把璇玑手中的茶杯接过,又掏出手绢递给她。
年璇玑眼圈泛红,却只微微一笑,强忍泪水,道了谢将帕子接过来。
她仿佛把双手当成是别人的,毫不惜力,或许只有这样,自己才不会感觉疼痛,还专拣脏污的地方使劲擦拭起来,疱子不经揉按,一下便破了,脓水鲜血硬生生把一块白帕浸红。
“已经不是主子了,这脾气却比主子还金贵,我算是长了见识。”慧妃嗤了一声,又道,“璇玑妹妹莫急,那手绢不够用,姐姐这里还有。”
“谢娘娘。”璇玑欠身谢了,低声对如意道,“如意姑姑,这帕子我洗净了再还你。”
如意刚想说不用,却还是点了点头。
一个妃子笑道:“你就别难为如意姑姑了,这东西谁还敢要?”
璇玑苦笑,走到龙非离面前,屈膝跪下,把那印花白玉茶盏递给他。
纤手衬白玉,雪肤已再也无迹可寻,那么人呢?
也许,人同此理,像那旋绕在日子上方的云烟,不消片刻,便可烟消云散。
没有去看他,自己痛恨,他也厌恶。那又何必两看生厌?!
只是,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阿离,相府女眷无辜,她们甚至不知道她们的男人在外面做些什么事。我那小弟弟今年还只有六岁,你不也抱过他吗?”
他甚至没有回答她,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他还只是个孩子,用我的命来换,行不行?”
“小七,你的命从来就不是你的,既然这样,这个交易又怎能成立?”
烛影明灭,男人浅笑,霭霭柔柔,似乎他说的不过是往日入睡前爱怜的软侬细语。
是了,连她的命都是他的,她又能拿什么与他去换?
所以在杀尽年家三百余口后,他亲手扼上她的喉咙,也不过是寻常。
那活下来又是为了什么?
命再贱,也还是有点儿用处的。
证明龙非离对郁弥秀的怜惜,年轻的帝王又走了完美的一棋。
龙非离微微眯眸,意态慵懒,并不去接那茶盏。
她笑了,刚才众人对她羞辱的戏,这场热闹,不知欢娱了他没有。
背后华妃突然道:“太后皇上慈悲,并非臣妾愿意多生事端,只是这次轻饶过这两个婢子,其他奴婢见着效法,那祖宗家法又置于何处?”
如意大惊,正要说话,太后已眸光一闪,“敏儿的话也不无道理。那这事该如何是好?”
“既然是手犯下的过错,臣妾想就把这杖刑改为拶刑吧,这样并不伤及性命。”华妃道。
太后轻笑,看向皇后,“皇上说了不过问此事,弥秀,你为后宫之首,你说呢?”
皇后似乎吃了一惊,蹙眉站起,微微失声,“这……”
拶刑,木棍儿夹指头,端看执刑的人,重者可把人的指骨生生夹碎。
座中一时寂静,有几个妃子惊恐地看向华妃,她到底不肯放过年璇玑。
如意咬牙,罗裙微动。龙非离突然伸手把皇后拉入怀中,淡淡道:“秀儿,你急什么?这事就按母后的旨意办吧。”
捧着茶盏的手颤了颤,璇玑向如意微微一笑,摇摇头,一双眸写满了坚持。
太后的授意,不过是借了华妃之口。这拶刑一下,双手必然毁掉。毁了就毁了吧,早已丑陋不堪。年璇玑只是被逼得几乎疯掉却还没有傻了,折腾来折腾去,想要的还是她的命。何苦把其他人也搭上?
绣鞋退回,如意敛眉默默地望着地面。
华妃嘴角轻翘,对旁边的太监道:“宣刑吧。”
璇玑轻道:“这杯茶如果皇上不弃就请用了吧,也是璇玑今生最后一次为皇上侍茶了。”
“朕还以为卿不愿意。”龙非离唇上抹过笑,“难得你开了口。”
她凝目看去,这笑里裹霜含玉,绝色倾城,可惜那凤目流光,始终如深潭看不分明。被恨缠裹了的心突然一疼。
五更天未亮,赤足入池取荷香,踏雪寻梅摘露珠,不过是一句心甘、一句情愿,谁管你是不是九五之尊。
龙非离,不过是璇玑的阿离。
耳边,太监的声音像倒插了根刺,脚步声摇曳,行刑的宦官到了。
托举茶杯托得酸涩了的双臂又抬高了一些。
有细小利物疾刺入膝,膝上突然刀剜般地痛,等她回过神,那盏热茶已尽数洒在皇帝身上。
白皙修长的手,整个手背被烫得潮红。
她一怔,随即被龙非离一脚踹翻,骤痛从心窝传出,她吐出一口血,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