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泥胎木偶箜篌裂,吴丝蜀桐汉女愁
一点烛光,隐隐勾勒出大殿轮廓。案后莲台供奉着两尊神像:乾达婆女像头梳七朵螺纹髻,颈挂璎珞项圈,彩带环绕蜂腰高乳,怀抱古琴做弹奏状。紧那罗王像趺坐于地,戴毗卢帽着郁轮袍,膝上横一锦瑟,垂头侧首,十指按弦,做侧耳倾听状。
砰的一声,灰尘腾起,一人被摔在香案之下,全身被绑着,宛若大粽子。四个人影各持寒光凛凛的兵刃,呈扇形缓缓逼来。四张面孔隐藏在明暗交织的幽绿光影中,仿佛都涂了层釉彩,斑驳且狰狞。
一个哑嗓子道:“王乐禅,交出《郁轮袍》,饶你不死。否则,嘿嘿,让你生不如死。”其他人也跟着嘿嘿狞笑起来,直如壁画间群魔。
地下被缚着的王乐禅沉默有顷,缓缓道:“事到如今,我便说了吧。我祖上王维摩诘公夜梦乐神乾达婆女,授之神曲,以一首《郁轮袍》技惊四座,博得玉真公主青睐,大魁天下。没想到,后来玉真公主对他钟情,想纳为面首,摩诘公生性高洁,岂能入幕为宾,行苟且之事,于是断然拒绝,不久便被外放。摩诘公悲痛之余,饮酒大醉,便要焚琴绝唱。诡异的是,瑶琴抛入火盆数十次,竟然点不着。摩诘公酒意阑珊,沉沉睡去,再次梦到乐神,摩诘公向乐神诉苦:‘我奉琴道为神明,自以为天籁之音,不敢亵渎。谁知这琴道之中,也并非净土。为何想焚琴罢手还不能够?’乐神道:‘琴本无罪,罪在人心。是以有正声雅音,也有靡靡之音;有黄钟大吕,也有亡国之音。焚琴煮鹤绝唱罢手无济于事,其实郁轮袍又叫《七情六欲咒》,最神奇之处却是每人心情不一,弹奏出来效果便不同。喜可成喜乐,怒便是杀人魔曲。你若有心,何不杀人取命,涤污荡浊,还天下一个极乐净土?’摩诘公醒来,回想梦中情境,本来不信。谁知,一次席间,遇一贪官乞曲,摩诘心中郁怒,便奏了这曲《郁轮袍》,不想果然奏出了乾达婆女之怒,那贪官听着听着,忽然口鼻蹿血,暴毙而亡。捕头仵作查不出死因,只能以意外结案。摩诘公却知其人必是自己琴音所杀,他生性醇厚,斋僧信佛,哪敢杀人,是以封琴毁谱,再不演奏《郁轮袍》这首魔曲。所以郁轮袍便如嵇康的《广陵散》,早成绝响。”
一个粗犷声道:“姐夫,俺看老大也是直肠子,毕竟我们已经学了他的琴技了。还要……有点……”
王乐禅道:“我王门家风信佛斋僧,淡泊高远,我所以结交各位兄弟,号称辋川五友,不过是琴瑟相和,引为知音之故。各位妄想得到神谱作恶。”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乐禅大哥,我祖上是刑官,一双手曾令无数罪犯生不如死。传到我这辈上也没丢了吃饭的家什,你要不要也尝个鲜?钝刀凌迟、活扒皮、挖眼刖足,嗯,还有最舒服的宫刑,你选哪个?”说着,哗啦一响,抖出一面皮夹,上面插满各式狰狞刑具。
王乐禅虽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禁齿战股栗,叹道:“好吧,我说实话。《郁轮袍》曲谱被祖上封在梵天宝盒之内,便藏在这乐神庙中。至于哪里,我也不知道。祖上曾留有遗言,弹奏一曲《雨霖铃》,同音相应,梵天宝盒自会出现。”
几人相顾一看。那阴恻恻的声音接茬道:“《雨霖铃》我们都会。乐禅大哥不会想弹奏所谓的杀人魔曲,来给你的知音们欣赏吧?”
王乐禅苦笑:“既然诸位不信,那便任凭处置。即便得不到《郁轮袍》,凭诸位窃得的王家琴艺,也足可笑傲江湖了。”
几人哪肯轻信,各取瑶琴,弹了一遍《雨霖铃》,可是庙内一切如故。
王乐禅叹道:“曲调虽一,心情不对,除非哀莫大于心死之人,谁又能理解《雨霖铃》的真意?”
几人略一商讨,王乐禅一介书生,他们都是武林高手,怕他何来。于是解开他手上绳索,塞给他一具瑶琴。
王乐禅双腿依旧被缚,勉强撑起,倚着香案,将琴横陈膝上,琴上篆刻三字“玉壶冰”,他调弦校音,眼中哀色流转:“鹤骨龙筋,金声玉振,王家千古名琴,却沦落卑鄙小人之手,无辜玷污了玉壶之名。”信手一挥,一点颤音袅袅腾起。紧接着,左按右弹,清越琴声如山溪涧泉悠悠泻出。初时音律和平,如空山鸟语,露白风清。忽而愁云蜀道,夜雨霖铃。渐渐弦声凄切,如诉衷情。王乐禅渐入乐境,启唇鼓舌,按拍而歌:
“平生虽许。弄弦吹管,栉风经雨。知音苦也难遇,从来只有,梅妻仙侣。酒罢翻穿太史,有魑魅低语。抚遍了,焦尾丝桐,大腹男儿细腰女。
榆关号角章台曲。更那堪,野冢连天绿。当时滥竹充数,全毁了,韶音清律。万里胡笳,变徵移商,斗转宫羽。叹只叹,杀却嵇生,此恨凭谁续。”
歌声苍凉悲愤,锥心泣血。琴声与之相和,掉头转入商调,恍若杜鹃啼血,苍猿啸月,哀声凄恻,在场诸人无不感染。为首那人凛然一惊,大声喝叱诸人,齐齐后退,持兵戒备。
琴声随着歌声起伏,末尾一勾变徵,直若暴雨坠瓦,铁甲凿冰,陡然裂帛一声,琉璃瓶碎,翡翠钟摧,轰然大响,歌声琴声戛然而止,余韵兀自绕梁。王乐禅仰天长叹:“人生得一知音,死而无憾!”说罢竟然抓起瑶琴,恶狠狠砸在自己头上,啪的一声,琴断!头裂!红白脑浆喷涌而出,在沉沉暗夜中如鲜花绚丽绽放。
几人大惊失色,一起纵身上前,但见王乐禅歪倒案前,鲜血脑浆流了满脸,一个厚嗓音道:“死了。”几人跌足大悔,王乐禅死便死了,只是魔谱也成了幻影水花。
便在此时,忽听轧轧一阵机关锁簧响动。几人一凛,借着烛火微光,抬头看去。
“啊!活、活了!”一个浑厚嗓惊叫出声。
烛火摇摆,两尊神像在幽绿晃漾的光影中摇摆不定,漆金点绿的衣袍泛出点点流辉,圈圈漾起。紧那罗王像竟然以膝撑地,缓缓站起,转过头来。乾达婆女像也垂下手指,蓦然抬头。黑漆点染的瞳仁爆出四道冷冽寒光,狰狞毕露,怒视众人。
猝然遭变,几人大惊,下意识便要转身逃跑。一个声音阴恻恻喝道:“怕什么?这是机关!活人还怕两块木头?”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个奇怪的声音道:“伶伦定律,天籁之音。郁轮袍曲,魔咒杀人。若敢亵渎,不认六亲。乐神复活,涤荡乾坤!”那声音极为酷似王乐禅,但腔调佶屈聱牙,怪异已极,又能分辨出音节音色,好像是王乐禅掐着脖子挤出来的声音。几人一惊,看向王乐禅,死尸依旧不动,仔细听,声音来源处竟是佛像那里!那个发出阴恻恻声音的人惊惧之下,不退反进,如猛鹰攫兔,纵上莲台,直扑佛像身后。阴冷的刀光流星曳电,爆出一团璀璨的星火。轰,尘沙迸溅,竟将半尺厚墙壁掏出一个大洞。他大喝一声:“上屋顶!”
哑嗓子会意,蹬墙走壁,蹿上雕梁,撞破青瓦,飞身屋顶。但见一勾弯月,七八星子,妆得夜色深沉。这人绕瓦一周,黑魆魆一片瓦楞上,连只夜鸟也无。又缒下庙中。为首那人也回到了屋里,两人照面,齐声都道:“无人。”原来他们怀疑有人隐藏在佛像后或屋顶上捣鬼说话,恐吓众人。
没人,难道这木雕佛像真的活了?
几人惊魂未定,猛见那乾达婆女像五指如钩,竟然划开自家肚腹,掏出一只黄澄澄方盒,伸向己方,动作异常诡异。
几人面面相觑:“这就是梵天宝盒?”
哑嗓子声音微颤:“盒子拿来!”
粗犷声抛出人面飞抓,一把将宝盒抓来。凑近烛火,但见盒子一尺见方,沉甸甸足有三四斤重,似是青铜所铸,走金漆嵌银丝,浮雕七个飞天,姿态各异,周身围绕流云飞花,各持乐器,琴瑟笙箫鼓板箜篌,盘旋飞舞,栩栩如生。可细细瞧来,盒子浑然一体,除了周身遍布蜂针细孔外,严丝合缝,根本看不出锁钥所在。
哑嗓子点头示意,几人悄然退后,阴恻恻抖手抛出一只流星锤,轰轰两声,将两尊佛像捣碎,木屑横飞。有顷,几人上前查看,碎片中有机枢销簧,显然佛像运动是机关控制,想来必是王乐禅临死之时启动了开关,但几人却都没看到。佛像里面并未藏人,这人话从何而来?撬开八宝莲台,下面是沙石夯实的地基,并无地洞,根本无法藏人。
此时一阵狂风袭来,啪地打碎窗格,几人激灵灵打个冷战,回想那诅咒般声音“若敢亵渎,不认六亲。乐神复活,涤荡乾坤”,难道几人抢夺王家乐谱,真的触怒上天,这木偶也开口说话了?
为首那人打个哆嗦,一咬牙:“烧!”
蜡烛点燃经幡,一簇火苗蔓延成一溜火光,爬上莲台廊柱,片刻便业火熊熊,烧成红莲地狱,照亮天之一隅。天空怒云翻卷,掩月埋星,直若鬼魅搏人。
几人退出庙外。渐渐曦光穿云,映出庙外一片山谷。秋风飒飒,谷中幽篁古木,拥簇着一座草庐,那便是唐时王维留下的别墅:竹里馆。庐前曾手种一棵制琴良材胭脂木,如今历经六百余年,已是枝干摩云,粗可合围。此刻,正有两名江湖汉子,扯着抬锯将胭脂木伐倒,掐头去尾,只留中间一段三尺多长没有节瘤的枝干,装上马车。又有人从草庐前冷热双泉中用挠钩绳索扯出一赤一白两只冰火鼍龙,装入事先备好的木箱中。哑嗓子令人一把火烧了竹里馆。眼见得火光烛天,哑嗓子阴笑一声,带领众人飞驰而出山谷,转眼没了踪影。
便在此时,暴雨突降,那郁怒苍天终于痛快淋漓哭了出来。
谁也不知道,就在庙后,还有一眼普通泉水。王乐禅弹琴之时,随着音律高低错落,那潭水竟然无风起浪,暗合音节,如恶蛟掀浪,老鱼跳波。直到末尾高音,泉心忽然升起一个巨大水球,片刻奄忽而灭。
七弦定位齐天算,五律干和乱运筹
二月初五。南京城外圣雁山黄叶谷。周遭山峰如屏风外围,圈出一块洼地,阻挡四面来风。虬木荫翳,覆盖十里,红花绿草,肆意疯长。谷中依山傍水建有一座金莲寺,红墙黄瓦藻饰一新,衬着蓝天白云,飞瀑流泉,熠熠生辉。这是半年前为了迎接万国赏琴大会,强占了谷中隐士庵扩建而成,极尽奢靡。
此刻,大雄宝殿前高搭彩台,南京府府台大人居中正襟危坐,下辖官僚及顶级富豪左右相陪。坐镇南京的亲王——秦王和临潼王组成评判团坐东就位。台下左右经幢幡塔俱各披红挂彩。中间更搭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彩棚,全国各地及海外乐团就坐其中。
辰时三刻,吉时已到,鼓乐、鞭炮齐鸣。府台大人方子翩欠身离座,方步矩行来到台中央,两位琴女立即撑伞伺候,他两眼眯起搜寻着台下浓妆艳抹的面孔,抑扬顿挫骈四俪六夸夸其谈,无非是圣眷隆恩,诏示宇内,举行万国赏琴大会,经论琴、较艺两关选拔,众选七、七进五、五选三,最终决出魁首一人,奖千金,届时请赴京都为今上寿诞助兴,那将是何等宠耀,云云。台下众人听了,直如打了鸡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最后,府台大人咳嗽一声,朗声道:“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我大明独一视同仁。是故举万国论琴之大道,同戴万岁不尽之恩泽。于时也,金石寝声,匏竹屏气,王豹辍讴,狄牙丧味……”剽窃了一段嵇康的《琴赋》之后,冗长不堪的念白终于告终,“论琴,开始!”
台下画鼓三通,十余花枝招展胸耸臀翘的琴女从后台鱼贯抬出七只铸金鱼尾琴架,按七星方位列开,虚位以待。彩棚中登时人声嘈杂,各个乐团按棚号登台献琴,专家依次品评。之前他们为争名额,都下了血本收集好琴。一旦评为七大名琴,名利双收,哪能不踊跃。
几家在评判的挑剔眼光下铩羽而归后,“绿绮”、“焦尾”两大名琴登场,相继摆上天枢、天璇位。场内一阵轰动,评头品足。实际上,两大名琴的拥有者一是府台千金,一是秦王公子,两人入选早已内定,但表面文章还得做足。
忽听台下有人冷笑一声:“腌臜俗物,俗不可耐,且看某家的。”但见一美少年排众而出,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甫一出场,先取腰畔水壶,漱口三下,吐出——原来他说了脏话,不漱口不行。这才脚踩碎步,翩然上台。大家都认得,这个有洁癖的家伙正是云韶乐坊的坊主东方绝唱。这家伙流连秦楼楚馆,一掷千金,耗尽家财,因而经营经年,坊主乐师还只是他光棍一根。其他彩棚中衣香鬓影,只有他棚里空空荡荡。坊间传言,他在床笫间根本就是个银样镴枪头,衣衫不解多半便败下阵来,贻人笑柄。他能入选比赛,完全是因为沾了他老子的光。他老子东方英雄,乃是大明第二猛将,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不过他这儿子是个纨绔,不爱武功,只爱寻花问柳,非但如此,还偷了他老子的一个小妾,夤夜私奔,被他老子发现后,断绝父子关系,乱棍打出家门。
东方绝唱上台后,一打开琴匣,便让人大跌眼镜——匣里是一把柳木琴,漆色低劣,且大半剥落。临潼王对其狂妄早就厌恶已极,一挥手便想赶他下台。秦王急忙上前阻拦,所谓血浓于水,骨肉亲情无法断绝,他毕竟是东方英雄的儿子,面子不能不给:“柳木琴摆上天玑位!”东方绝唱不屑一哼,大摇大摆下台而去。
铁板铜琶社社长燕歌行老大不服气,拧着朱砂眉,瞪着铜铃眼,翻着狮子鼻,撇着鲶鱼嘴,狠狠呸了一声:“他奶奶的,猴子戴王冠,尾巴翘上天。”一个箭步蹿出彩棚,旱地拔葱落上擂台,大手一抓,背后取出一把伏羲式琴,放在甄选案上:“几位王爷,瞧瞧俺这把破铜烂铁!”
秦王单手去拿此琴,竟没提动,用手敲敲,当当作响,原来这琴铜铁浇铸,连琴弦都是米粒粗钢丝制成。试着去拨,竟然拨不动。
燕歌行嘿嘿笑道:“王爷,这是一把粗人琴,只待见俺这种粗人。这就是苏长脸所说的‘须关西大汉,持铜琶铁板,唱大江东去’的意思!”说着单手一拨,钢弦震颤,嘣的一声,震人耳膜生痛。
秦王眉头一皱,临潼王更是面色不悦。
燕歌行心粗,兀自洋洋自得,蓦地后退三步,食指一弹,一股无形气劲撕裂空气,撞中宫弦,宫弦倏地一凹,一声锐音尖啸而出。紧接着,他十指相继隔空弹出,一首《破阵子》轰然奏响,瞬间,激昂的琴曲似乎将众人带入了边关冷月大漠狂沙的不毛之地,兵甲撞击铁蹄纵横声声入耳。
临潼王暴喝一声:“停!”
燕歌行不知何事,慌忙罢手。
临潼王气得脸赛羊肝:“上古伏羲造琴,伶伦定律,削桐为琴,绳丝为弦,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以载道象德明志修身静心启智养生怡情。你发出暴虐杀伐不谐之音,有悖琴道,今日大喜之日,暂不追究。还不速速退下!”
燕歌行本拟争辩,秦王把眼一瞪,话到唇边又咽回去。他挟绝技登场,本拟技惊四座,一举扬名,不成想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跳下擂台。路过东方绝唱身边,东方发出一声嗤笑,燕歌行把眼一瞪:“乐个屁!”东方绝唱缩头钻进彩棚,悻然自语:“好脏好脏。”掏出手帕掏耳朵,连用了三条方才作罢。忽而又意识到自己说了脏话,连连漱口。周围人见他不男不女扭捏作态,皆皱眉撇嘴,厌恶已极。
下一个是日本大和会社,社长太史正音梳椎髻着和服穿木屐,一脸木然,两手拢在袖中,在四名和服琴童前导下,登上彩台。台上人见是倭人,异常客气,纷纷抬手示意。太史正音鞠躬施礼,自报家门,汉语异常流利。
临潼王微笑道:“太史君,你的琴在哪里?”
太史正音淡淡道:“在你手上。”
临潼王惊讶地瞧着自己的手,手中只有一张彩笺名券:“这?”
“嗯。”
临潼王懵懵懂懂递过彩笺,太史正音右手接过彩笺,只凭单手五指跳动,交相折叠,很快叠成一具小小的纸琴。然后右手揪下一绺长发,穿在琴板上,伸指一拨,铿然作响,流转成韵,声音虽然不大,却极悦耳。太史正音淡淡道:“贵国有谚:‘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师傅也曾教导我,学琴首重琴德,琴艺次之。于我而言,心无邪念,万物皆可为琴。”说着右手弹衣叩案,无不自成韵律。
两位王爷拍案而起,连称绝妙。临潼王激动得热泪盈眶:“太史君非但琴艺绝妙,琴德更是万中无一。占一七星位当之无愧。”接过纸琴,小心翼翼放在天权位上。
太史下去,桃花乐坊坊主吕大钟款步上台。桃花乐坊设在京师,全国各地皆有分堂,乐师歌者上千,也是本次大会的霸主热门。吕大钟身披鹤氅,手捧琴匣,面容端肃,步上彩台,施礼已毕,打开琴匣,顿时一股木香溢出,令人精神一振。瑶琴取出,是一把列子式新斫之琴,上刻篆字名称:“万圣同音。”并未上漆,素材之上自有红色纹理如环,层次分明,极具美感。
临潼王吸吸鼻子:“这是何种树木所制,如此芳香?”
吕大钟嗓音浑厚,不卑不亢道:“此木名为胭脂木,生于冷热双泉交汇、百花聚集之所,日夜受冷热交攻,香气熏染,自成良材,纹理细密,火焚不焦,水浸不透,香气扑鼻。像这纹理如环者,非有五百年树龄不能形成。以此斫琴,诚为绝世良材。如今胭脂木业已绝种,再想做此良琴,只怕万金也难买到。”
台上台下一片啧啧之声。
吕大钟施礼道:“请王爷盥手焚香,操缦试琴。”
临潼王怫然不悦:“你嫌本王手脏么?”
吕大钟拱手道:“小人不敢。不过《鼓琴训论》中说: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乃圣人之制,圣洁之物。有六弹六不弹,王爷博闻广识……”
临潼王捋着花白胡须,哈哈笑道:“你考校本王?六弹,斋戒、沐浴、盥手、焚香、登雅地、遇知音。六不弹,阴天、秽地、粗人、俗物、房室后、烦躁时。这却是本王不恭了。”说罢沐手焚香,试弹七弦,琴音中正和醇,隐有王者之风,不禁连连嗟叹。
吕大钟道:“此琴妙处,还在此弦。”
临潼王问:“此弦非丝非铁,却劲道十足,是何物所制?”
吕大钟道:“此乃冷热双泉中冰火两条鼍龙筋所制,冰火交织,阴阳匹配,才能中正醇和,当得起黄钟大吕之名。”台下桃花乐坊的人听得热血沸腾,一起叫好,声遏行云。台上人击掌叫好,吕大钟的万圣同音琴登上玉衡位。
殿前牙笏明垂手,帘外朱衣暗点头
此时日轮渐高,好在白云舒卷,倒也阴凉。一片佩环叮咚,妙音阁主曲妙音面罩白纱,盛装登场,台下登时爆起一阵如潮欢呼。红毛番国乐师雷蒙更是蠢蠢欲动,狂打口哨,惹得东方绝唱非常不满,索性抄他后路,溜进彩棚,风言风语挑逗雷蒙女儿丽莎。雷蒙发觉后怒不可遏,挥起文明棍赶走了东方。他女儿丽莎急忙捧过一杯葡萄酒,让雷蒙消消气,雷蒙咧开大嘴,一饮而尽。
曲妙音气度雍容,冠压一只孔雀尾,裙拖六幅湘江水,螓额巧点花钿轻,皓腕半承金环重。弓鞋半掩在裙裾之下,只露出鞋尖一朵艳丽珠花,一步一摇,颤巍巍袅婷婷步上彩台,站在那里,如灞桥柳又似洛阳花,艳压全场。只见她美目流盼,盈盈万福,取琴置于案上。两位王爷围到案旁,美人在侧,呵气如兰,令人心醉神迷。临潼王道:“姑娘能否摘下面纱,让老夫一睹芳容?”
曲妙音缓缓摘去面纱。台上台下所有眼睛都直了:“这是天上的仙女么?”临潼王收敛心神,目不斜视,做出谦谦君子形态,可又禁不住这心如鹿撞,免不得眼中余光偷溜,攻城掠池,想那少儿不宜之事了。
曲妙音的琴是伏羲式,配以蚌徽。玉制琴轸雁足,岳山焦尾为紫檀。琴面原为黑漆,断纹竟是琴家所谓的“千金难买龟纹断”,琴身更兼有纵横数道裂纹,以朱漆添补,仿佛人身上血痕刀疤。
曲妙音朱唇轻启,口吐燕语莺声:“各位大人,这具绕梁琴,便是当年楚庄王用铁如意捣碎的那张,后人将之修补之后,音节喑哑,更具伤痕之美,演奏伤心曲,锥心断肠。小女子不揣冒昧,于此献丑,不知可能入得大人法眼?”说着拨了几个音节。
临潼王心不在焉,听若未闻,曲妙音提高音量,连说数遍,他才反应过来,为了掩饰尴尬,打个哈哈,更兼卖弄起学问来:“千金难买龟纹断,难道是四大名琴中的绕梁?当年楚庄王沉迷于此琴妙音,不理朝政,王妃樊姬规劝,楚庄王只好忍痛割爱,用铁如意捣碎。其实,琴声悦耳,非不误国,还能兴国,如此暴殄天物,实乃千古奇冤,此琴何辜!幸好有曲姑娘这般妙人,为此琴洗冤昭雪,我代此琴谢谢姑娘。”说着深施一礼。
曲妙音激动万分:“王爷是此琴知音,更是妙音知音。”急忙万福回礼。
临潼王得美人褒扬,心花怒发,脸上依旧矜持有度:“曲姑娘,各位大人,可知当年绕梁琴被捣了几下?裂成几块?不要看琴说话。”
台上人面面相觑,又不好意思去数。连曲妙音也愣了一下。临潼王得意扬扬:“一共七下,裂成八半。一断淫靡,二断奢侈,三断骄逸,四断歪风,五断邪气,六断妖言,七断魔音。”众人查看,却见那琴是六道裂痕,不由得奇怪。
临潼王话锋一转:“所以此琴为赝品。古琴都有断纹,伪制断纹方法很多,例如这种罕见的龟纹断,用面粉调糊,贴于琴面,单单露出纹理细线,架上猛火烘烤,再以冰雪激之使其进裂,则断纹可成。”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台下闹哄哄乱成一片。
曲妙音羞愤交迸,眼泪差点流出,临潼王向她靠近,声若蚊蚋偷偷哼道:“想过关,合欢殿,三更见。”
曲妙音贝齿一啮樱唇,轻嗯一声。
临潼王笑得花白胡子都飞了起来:“我是考验诸位眼光呢。其实当初真的只砸了六次,此琴确系真品无疑。伪造断纹之纹理蹩脚错乱,而这把琴断纹流畅自然,绝非伪造,过关!”台上台下一片哗然,掌声四起。
有琴女过来,将绕梁琴置于开阳位上。
曲妙音破涕为笑,盈盈万福,便要转身下台,回头却见红毛番国乐师雷蒙堵在了阶口。他身材高大,鹰钩鼻深眼窝,最特别的是一对扇风耳奇大无比,和狗耳朵似的能来回旋转,展开如蒲扇,卷起如喇叭,金黄头发理得油光崭亮,碧绿眼珠露出一股淫亵之气,色迷迷施了个绅士礼:“尊贵的小姐,您的美丽令百花羞涩,连宙斯王也要动心。今晚能否邀请您共进晚餐?”
众目睽睽之下,这么明目张胆的调戏,曲妙音还是头回碰见。不禁扭头看向秦王。秦王微微摇头。临潼王老脸铁青,这洋鬼子竟然色胆包天!但在当朝夷人高人一等,临潼王虽怒也不好发作,一时进退维谷。
便在此时,雷蒙忽觉身后恶风不善,急向前蹿,扭头一看,却见燕歌行抱着肩膀咧嘴憨笑:“洋鬼子,爷爷和你共进晚餐怎么样?”
雷蒙厌恶地撇了撇嘴:“你的,莽撞无礼,不感兴趣,你对我!”
曲妙音得隙,忙从燕歌行身畔溜走。
燕歌行转头看着红毛番国彩棚里一个金发少女,哈哈狂笑:“洋鬼子,我对你确实不感兴趣,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想请你女儿陪我喝两盅,哈哈哈!”一路狂笑,转身回去。
雷蒙吃瘪,不以为意,再次显示出绅士风度:“尊敬的王爷,一张竖琴鄙人有,观赏请。”两名番人抬上一张琴来,这西洋竖琴和箜篌有些像,形如卧弓偃月,下安底座,中布数十根长短不一琴弦。台上人对舶来品没有研究,但又不能露怯,在旁装模作样评头论足,为了讨洋人欢喜,连声赞美,频挑大指。
雷蒙傲然道:“阿波罗战神,这张琴是法器,最神奇,阿波罗灵魂它有,阿波罗声音能发出。”
“阿波罗?”
“阿波罗,西方的战神,都是小丑你们东方,比不上。”雷蒙说着,手摸竖琴,一本正经道,“伟大的阿波罗,请您评判今天的王者?”
“琴能说话?”众人都觉好笑。台上台下鸦雀无声,都等着揭开洋人的画皮。忽然一个声音从琴中发出:“伶伦定律,天籁之音。郁轮袍曲,魔咒杀人。若敢亵渎,不认六亲。乐神复活,涤荡乾坤!”声音尖细,带着一种渗人的寒意,侵入周遭众人肌肤,熏风暖日似乎都被冻结了。
雷蒙也懵了,呃呃连声,叫道:“东西什么,怎么回事?”一把掀开底座,噗噜一声,一只弯嘴鹦鹉飞上天空。口中兀自叫道:“伶伦定律,天籁之音……”
雷蒙自揭把戏,醒悟已迟,气得暴跳如雷,绅士面孔下的粗俗暴露无遗:“妈他的,鸟贼!”原来他藏了这只鹦鹉,教给它一套说辞,冒充神袛,想要大出风头。适才他手摸琴便是将绑在鹦鹉嘴上从底座引出附在琴木上的透明蚕丝悄悄解开。没想到这只鹦鹉不知犯了什么怪病,一开口,却说出这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鬼话来。
台上人也是大出意外,秦王咀嚼方才鸟话,心中鹘突,急忙打个圆场,鼓掌道:“妙妙妙!不愧是西方乐师,竟有如此奇思妙想!名列七星众望所归。来人,抬琴。”
雷蒙把戏露馅,兀自登上七星位,明显不公,台下有胆大的便稀稀拉拉喝起倒彩。燕歌行一扯虬髯,吼道:“他奶奶的,不公平!”话刚出口,底下维持秩序的武士已按刀过去和他理论了。
两名环髻琴女拖裙裾曳水袖袅袅而至,便要抬琴。雷蒙眼光一亮,瞧得其中一人明眸皓齿柔媚可爱,不禁眼冒绿光,抢前一步,将其拦腰抱住,在台上连转三圈。突发事件,台下一片哄然。
秦王微笑道:“大家不要吵,这是西方礼节,和我国不同。我国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西方却不一样,男女见面握手拥抱贴面,是尊重的意思。奏乐!”
台下乐队适时奏起迎亲曲。欢快的乐曲让雷蒙心旌摇荡,撅起臭嘴,低头便向那琴女樱唇吻去。那琴女吓得花容失色,慌忙扭头,雷蒙一嘴走空,更激淫兴,噘嘴再咬。
燕歌行实在受不了,一脚踹倒武士,几个箭步蹿上台阶,须发皆张:“死洋鬼子,我日你十八辈祖宗!”
临潼王怒吼一声:“燕歌行,放肆,还不滚下去!”台下武士鱼跃而上。
雷蒙本来一惊,但见有王爷撑腰,更加放肆大胆,伸嘴又亲。便在此时,疯狂的迎亲曲中忽然出现一丝杂音,直若易水行别,秦庭夜哭,颇不和谐。
雷蒙臭嘴眼瞅便要得逞,忽然喉中呃了一声,身子僵住,两耳倏地卷成筒状,双手一松,琴女落地,连滚带爬狼狈逃走。
猝起剧变,众人不明所以,一起注视。雷蒙愕然低头,瞧着自己胸口忽然鼓胀如球,一鼓一缩,似有胎儿在勃勃律动。雷蒙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不是,一颗绿眼珠好似一颗鸡卵努出眶外,噗,真的掉了出来!雷蒙一声惊叫,另一颗眼珠相继喷出眶外,裹带着血沫脓浆,两耳血流如缕。那肚腹越鼓越大,砰的一声,兽皮坎肩上纽带寸寸崩裂,露出一个长满黄毛的硕大肚皮,此刻鼓胀膨大,薄如纸片,青筋暴露,脏腑轮廓浸在半腔污血中隐隐可辨,尤其那颗乌黑心脏,跃动频率惊人。
众人何曾见过如此奇景,一时都惊呆了。
砰,膨大的肚皮终于承受不住强大压力,轰然爆炸,肠肠肚肚飞迸而出,涂了一地腌臜瘣疠血肉膏脂,庞大死尸砰然倒地。
乐声戛然而止,沸腾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偌大寺院变得鸦雀无声。
月勾孀妾眉如画,风挑鳏夫笑似榴
静阒半晌,突然燕歌行爆出一声狂笑:“老天爷有眼,果然整死了这狗日的洋鬼子!哈哈哈。”
洋人突然暴毙,几位王爷连同府台大人都惊慌失措。猛听得燕歌行吼叫,临潼王率先反应过来:“左右,将杀人凶手燕歌行拿下!”
武士一拥而上,用铁索将燕歌行捆成大粽子。燕歌行哇哇大叫:“王爷,凭什么抓俺!”
临潼王踱步上前:“因为你杀了红毛番国尊贵的雷蒙乐师!”
燕歌行气得暴跳如雷:“大伙眼睛都没瞎,俺离洋鬼子老远,怎么杀他?”
临潼王冷笑道:“雷蒙乐师死时,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琴女,只有你离他最近,你能御气成剑拨动琴弦,适才定是你御气隔空杀人,众目睽睽,休想狡辩!”
燕歌行气得哇哇怪叫。
这时,空中鹦鹉向场外飞去。太史正音忽然学着雌鸟啾啾一叫,那鹦鹉听见,竟然踅身向他飞来,被太史正音一把抓住。太史正音快步登上彩台:“诸位王爷,命案发生,请不要破坏现场,待我勘验。”
临潼王道:“太史君是捕头?”
太史正音淡淡道:“做过几天而已。”来到雷蒙尸身前,俯身查看,右手拿了手杖,拨弄乱七八糟的五脏六腑,又蘸了血浆细闻,片刻起身道:“无中毒迹象,腹腔中流血这么多,应该是心脏脉管崩裂所致。”
临潼王道:“如此一来,凶手已是板上钉钉,定是燕歌行用劈空掌法震死了雷蒙乐师。”太史正音眉头紧蹙,拨弄几下雷蒙那奇怪的耳朵,并未答言。
雷蒙的女儿丽莎在一群西洋武士护卫下抢到台上,呼天抢地地大哭。
太史正音扯起丽莎,问道:“丽莎小姐,你父亲的耳朵为何这么奇怪?往常也不好相询。”
丽莎汉话也生硬蹩脚:“巨耳教教徒,父亲,加入巨耳教,都变大,耳朵,原因,不知道,我。”
太史心中一动,又问:“这只鹦鹉是你父亲藏在琴中的那只么?”
丽莎抬起梨花带雨的嫩脸,仔细看了:“不是,这只,金刚鹦鹉,父亲,那只,虎皮鹦鹉。”
“谁往琴中藏鹦鹉?”
“亲自藏的,父亲。”
太史正音自语:“谁换的鹦鹉,谁就和凶手脱不了干系。”但雷蒙已死,线索到此中断。
此刻各家坊主乐师一窝蜂涌上彩台,争瞧热闹。太史正音擎着鹦鹉绕着众人走了一圈,然后将鹦鹉放飞。那鹦鹉打个踅,便落在了曲妙音肩头,弯嘴不时啄她鬓角花钿,意甚亲昵。
太史正音抿嘴挑眉,咄咄逼人:“这鸟是曲姑娘的?”
曲妙音闻言花容失色:“是、是我的,但是刚到南京,便丢了。”
上弦月似钩,斜倚楼头。夜色吞噬了金莲寺的亭台楼阁,只留下一片深邃诡异的灰色剪影,晚风中传来桃花的香气混合着炊烟的味道。
金莲寺规模宏大,殿堂阁斋轩亭楼分列其间,中轴贯穿,左右对称,层次分明。各大乐坊甫入圣雁山,被安排住入寺内的百子殿,争夺攻势便已如火如荼展开——暗地里托人靠友,金钱美色行贿受贿,无所不用其极,赛事开始之前,晋级名额基本敲定。
七星阁在百子殿后,按七星方位布局,分为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七重院落,各自为政,以角门相连。登堂入室甄选晋级的七大乐坊搬出百子殿,成功入驻其中。此次赏琴大会不但邀请各大乐坊参加,个人亦可参赛,无数美女乐师纷至沓来,或依附乐团,或委身评判,早就闹得乌烟瘴气。美女如云,官人老爷富贾豪强如苍蝇见血,到了夜晚,寺内便成了欢喜道场无遮大会,偷欢野合随处可见,好端端的佛门净土,已成藏污纳垢之所。这一天,白日里突发命案,虽然燕歌行被当成凶手缉捕下狱,但那诅咒仍如乌云盘旋在寺院上空,诸人心下惴惴,但色胆包天,阖寺内外依旧笙歌萦绕,追腥逐臭。只是各吃窝边草,东走西串的少了。廊檐下星星点点灯火摇曳,远远望去,宛若暗夜之神妖异的眼波。
酉时整,阳阁楼门轻启,一条曼妙身影悄然溜出,借着夜色,拐弯抹角溜出角门。刚绕过一条回廊,忽从佛塔后转出一人,嘻嘻笑道:“曲姑娘,夤夜出门,莫非也学那些庸脂俗粉,弹奏桑间之音,附庸风雅吗?”
借着朦胧月色,影绰可见此人身材颀美,却是东方绝唱。曲妙音哼道:“我去哪里关你何事?狗拿耗子。”
东方绝唱掏出手帕又掏耳朵:“白日里瞧你端庄淑雅,夜间恁地粗俗?实话跟你说吧,往日里你面纱罩面,小生虽然渴慕,尚能自持,今天你脱下面纱,小生惊为天人,情根深种,不可自拔。区区自忖品貌才学世上无双,你便托身于我,也不委屈。这无奈寂寞春风夜,正好两支合欢开,你我香衾锦褥之间,共效于飞之乐,岂不美哉!”
曲妙音扑哧一笑:“共效于飞之乐?就凭你?不男不女的家伙,女人都喜欢汉子,不喜欢娘娘腔,光俊俏有个屁用!”
东方绝唱恼羞成怒:“区区虽无金箍棒,却有一指禅。你这女人,欺人太甚,不服便大战三百回合。”
曲妙音呵呵一笑:“等老娘有空了,再领教你的一指禅二指禅的!现在可没工夫搭理你。”转身便走。
东方绝唱哪里肯舍,曲妙音不耐,一脚踹去,将他踹个仰八叉,随即点了他周身三处大穴,这才施施然而去。
酉时一刻。寺后思过崖。一崖高悬,三面凌空,另一面是蜿蜒石阶。上筑危亭,下面涧水轰鸣。此刻愁云惨雾,星月朦胧,夜色浓重。偶尔云影暗换,蟾光半吐,画出亭中三条朦胧人影。
一个哑嗓子道:“此处无人,说吧,雷蒙被杀你们怎么看?”
一个阴恻恻声音道:“我看绝非燕老五所杀。别人不知道,咱们弟兄还不知道么?燕老五的劈空掌三步之外便不灵,当时雷蒙在台上距他至少有二十步开外。况且劈空掌伤人虽能震碎脏腑,但肚皮绝难撑大。还有雷蒙的耳朵奇大,非常古怪。”
一个浑厚嗓道:“刘备双耳垂肩,所谓大耳有福。洋人大多天生异象,绿眼珠黄头发满身毛一股羊骚气,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阴恻恻道:“他女儿说他是巨耳教徒,其教徒人人耳大如轮,至于如何变成巨耳,她也不知道。我总觉得他的死和他耳朵有什么关系。明日重金为饵,访查西洋飞天乐团,看能不能掏出谜底。”
浑厚嗓道:“王爷……”
哑嗓子道:“没外人,叫二哥。”
浑厚嗓有点颤抖:“二哥,四弟,我总觉得害怕,当年我们逼死老大时,神像突然无端发出人声诅咒,今天诅咒再次降临,是不是老大的鬼魂复活了,要报仇?我怕、我怕我们都要步雷蒙后尘。”
哑嗓子道:“荒谬。王乐禅脑浆都迸出来了,还复活?确实,当年神像发声之谜我们到现在也没揭开,会不会也如雷蒙一般是在某处藏了一只鹦哥学人说话?”
阴恻恻道:“应该不是,当时捣碎神像,如有鹦哥应该能够发现。而且那声音瓮声瓮气,和鹦哥尖细声音根本不同。”
浑厚嗓忽道:“想当年只有我们辋川五友在场,如果排除老大鬼魂作祟,谁又能听到当时神像发出的人声而教给鹦鹉?一定是我们剩下的四人当中有人捣鬼!会不会是当时有人靠近神像,利用腹语术发出声音,我们听声音来源的大致方向,误认为神像发声?”
哑嗓子猛然一惊:“老三说的有道理。仔细想想当时,谁离神像最近?”
“是燕老五!”
阴恻恻迟疑道:“燕老五粗人一个,能有如此心机?他这么做又有什么目的?”
哑嗓子道:“燕老五虽然是我妻弟,但他面憨心诡,不要被他迷惑了。当时收拾王乐禅只有他唯唯诺诺犹犹豫豫,今天临潼王罚他下场,我没制止,就想给他个教训。他之所以这么做的目的,很可能是借着王乐禅鬼魂的幌子行凶,杀掉对手及对他不利的评判,来称霸乐坛。”
浑厚嗓道:“这么说,偷妙音的鹦哥,然后教其诅咒,都可能是老五一手操办。你们别忘了,除了妙音,老五也养鸟雀走兽,用于琴道表演糊弄大伙,他训鹦哥不成问题。”
阴恻恻沉吟道:“我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雷蒙死相怪异,老五绝对做不到。”
浑厚嗓道:“会不会是雷蒙怀抱的琴女下的手?”
哑嗓子道:“按照老四的吩咐,那琴女作为嫌疑犯已经关在寺东的戒律堂中,浑身捆绑,派人看守,不允许接触任何乐器。不过我看凶手绝非她。她的家人祖居南京,几代都是老实巴交的佃户,她的身世经历已经查清,一点蹊跷之处也没有。况且雷蒙调戏她是临时起意,台上恁多琴女,偏偏遇到煞星,也太巧合了吧?”
阴恻恻也道:“这案件古怪之极,为了尽早查出凶手,只能采取嫌疑排除法,凡有嫌疑者,无论是谁,一律捆绑看守,防止再次作案。”
浑厚嗓道:“我是二哥表弟,老四老五都是二哥妻弟。二哥更不能出卖自己。我看就是王乐禅鬼魂不死,回来复仇了!”
阴恻恻道:“王乐禅临死前弹奏的《雨霖铃》,我有个直觉,很可能就是《郁轮袍》!”
“为什么?”
“在雷蒙死时,我听到了这首曲子的一个片段,只是当时想去寻找声音方向,那曲子便听不见了。与此同时,雷蒙便离奇死去。那魔咒中说:‘伶伦定律,天籁之音。郁轮袍曲,魔咒杀人。若敢亵渎,不认六亲。乐神复活,涤荡乾坤!’意思很明确,谁敢亵渎圣洁的音乐,郁轮袍曲就会杀死他。雷蒙在光天化日之下非礼琴女,亵渎了圣洁的音乐,适时响起了极有可能是《郁轮袍》的《雨霖铃》曲,杀死了他。老大弹琴从不唱歌,但是他当时唱了一首《雨霖铃》词,我怀疑他这是在用歌声给某个人传递某种加密信息!但是我将这首词按诸般谜格方式拆解,都不得要领。还有那个梵天宝盒,至今无法打开。”
哑嗓子道:“我也觉得琴曲和这盒子之间有什么关联。《雨霖铃》我们都会,为什么我们弹的时候无任何怪事发生?”
浑厚嗓道:“不如再弹一下,看能否找出什么疑点?”
当下哑嗓子拿出梵天宝盒,三人各弹了一遍,却仍然毫无头绪。
阴恻恻从怀中掏出一只西洋怀表,瞧瞧:“酉时三刻了,走吧。”三人拾掇琴具,鱼贯下了亭子。此刻斜月西沉,夜色浓酽,寒风侵衣,三人都打了个哆嗦。
夜深了,笙歌渐少,耳畔清净许多。三人路过千佛殿,忽然迎面慌张张跑来一人,阴恻恻冷叱一声:“什么人,站住?”
那人妈呀一声尖叫,转身想逃,浑厚嗓轻叫一声:“妙音吗?是我。”
曲妙音钗横鬓乱,衣衫不整,呼哧直喘,喘了半天才缓过气来:“是大钟么?吓死我了,有鬼,有鬼啊!”说着好像见到救星,便要扑过来。
那浑厚嗓吕大钟知趣地让开,一把捂住她嘴巴:“胡扯,哪有鬼!”拉到殿角隐蔽处,“怎么回事?”
曲妙音看了一眼旁边的哑嗓子和阴恻恻,欲言又止。阴恻恻瞧出端倪:“你实话实说,太史君不是外人,王爷不会怪罪。”
吕大钟也道:“你私会临潼王,我已禀明秦王,王爷不会吃醋。”
哑嗓子秦王嗯了一声。
曲妙音哇的一声差点又叫出来,哭丧着脸道:“欢喜殿有、有鬼,临潼王被、被吓死了!”
三人又大吃一惊。阴恻恻太史正音道:“快去欢喜殿!”说着纵身掠去。
欢喜殿。殿门半开,惨碧的烛火影绰透出,宛若幽冥的入口开了一线。太史正音飞身而入,却见欢喜殿中四壁灯烛尽皆点亮,广阔屋宇一览无遗,一尊塑金欢喜佛供奉在莲台上,形为男女合抱做交媾状。欢喜佛本是藏传密宗神袛,供奉在中土,显见造像者初衷暧昧。
神龛前有跪拜蒲团,临潼王上身赤裸,下身只穿犊鼻短裤,仰面朝天倒在上面,面色青紫,五官扭曲,嘴巴大张,眼珠凸出,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物事一般。
太史正音取过烛火,取出银针,俯身细细查看。临潼王瞳仁扩散,鼻息已无,早死多时了。
身后衣袂猎猎,秦王等三人已到。秦王喘息着道:“啊,临潼王真的死了?”
太史正音缓缓站起:“死了。并未中毒,也未见有外伤。瞧他面部表情,确实像惊恐过度而死!”
吕大钟道:“妙音也在这里,为什么没有被吓死?”
秦王道:“临潼王有心疾,着急上火担惊受怕就犯。”
太史冷笑道:“有心疾,只怕兴奋的时候更受不了。”
自从进门后,曲妙音好像受伤的兔子,一直瑟缩在吕大钟身后,不敢抬头。
吕大钟听他弦外有音,道:“老四,妙音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最可靠,她绝不可能撒谎。”
太史淡淡道:“我只是指出一种可能而已。别忘了,那只被调换用诅咒吓人的鹦鹉也是曲姑娘的。另外我无意间听人说起,曲姑娘的娘家姓王,也是辋川人,不知和王乐禅是不是本家?”
吕大钟怫然不悦:“你要说妙音是给王乐禅报仇来的,你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辋川王姓数以万计,单单姓王便是王乐禅的本家吗?妙音家谱我都看了,和王乐禅毫无瓜葛!再说世上有卖身报仇的么?”
太史冷笑:“西施貂蝉,例子多了。”
秦王道:“王家人不会。王乐禅爱惜羽毛,王门家风一向愚蠢得要命,舍命而不失节,若他家人卖身为他报仇,只怕他死也不会瞑目。所以,我相信妙音。”
吕大钟拍拍缩在身后的曲妙音:“不要怕,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详细说,不要遗漏任何地方。”
曲妙音哆哆嗦嗦道:“这四周都是鬼,都是鬼……”
秦王喝道:“什么鬼,就算有鬼,我就是钟馗,你怕什么,说。”
曲妙音平缓一下心跳,这才断断续续讲出来龙去脉。
北调南腔迷上苑,东狼西虎噬中州
原来曲妙音摆脱了东方绝唱之后,一溜烟来到欢喜殿,却见殿门虚掩,内里漆黑一片。她轻唤几声,无人答应。点亮火折子,推门步入。火折子一团昏昧,光晕小得可怜。突然,一只靛脸朱眉的魔鬼切入视线,曲妙音惨叫一声,叫到半截,方才醒悟,这是墙上的壁画!惊魂甫定,忽然一双大手从后将她环腰抱住,火折子失手落地。
她刚要喊叫,一只手将她嘴巴捂住。曲妙音也有三脚猫的防身功夫,慌忙中一个老龙抖甲,将那人甩在一旁,哎哟惨叫,原来脑袋磕到了柱子。那人叫道:“小心肝,是我,临潼王。”随手点燃了香案上的烛火,正是临潼王。
曲妙音强压怒火,嘻嘻笑道:“原来是王爷啊!”
临潼王揉着脑袋,淫笑道:“小心肝,你的手上功夫这么好,不知床上功夫怎么样?”
曲妙音嗤笑道:“瞧您白日里道貌岸然的,呵呵。”
临潼王指着欢喜佛像,笑道:“男欢女爱,连佛爷都不能免俗,何况本王。本王喜爱女色,正说明本王龙精虎猛口语!”捋着花白胡子呵呵笑。
曲妙音樱唇轻撇:“不知道是不是吹牛?”
临潼王瞧她渐渐入港,不禁淫心荡漾:“试试不就知道了。”
曲妙音深谙媚术,晓得欲擒故纵半推半就更能逗人疯狂,当下笑道:“你能抓到我,随你摆布,抓不住,你就只能干眼馋了。”
临潼王猴急,伸手便抓。曲妙音柳腰一折,翩然转到柱后,娇笑道:“王爷加油哦!”临潼王东转西绕,瞻前顾后,怎奈曲妙音滑如游鱼,累得他浑身燥热,心如鹿撞。着急之下,将袍子内衣统统扯掉,只剩一个犊鼻短裤遮羞。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告饶道:“美人,你饶了我吧!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还是好好享受吧!”
曲妙音知道火候不到,还要逗他。
猛然间,墙角当的一响,暗夜中听来颇为刺耳。临潼王唬了一跳:“什么人?”烛火光晕甚窄,照不清边隅。他急忙过去点了壁灯,灯火晕黄,照出靠墙一排转经筒,上缀铃铛。他四下查看,犄角旮旯并无人迹,门窗关严,也无丝风吹进。
曲妙音也吓了一跳,凑过来:“是老鼠吧?”
临潼王猛然一扑,将曲妙音扑倒在地,哈哈笑道:“你个小老鼠,本王是只猫。”话音未落,忽然叮叮当当,转经筒上的铃铛无风自响。欢喜殿地处偏僻,别院笙歌遥遥传来,缥缈得很,是以这叮当之声特别刺耳。
临潼王骂道:“该死的耗子,扰人雅兴!”想不理睬,岂料那铃声响个不停。临潼王愤然跃起:“该死的耗子,我灭你九族!”岂料站起看时,临潼王顿觉心脏一窒——哪来什么耗子,那一排铜铃宛若列队的士兵,轻轻摇晃,叮当作响。
“见鬼,难道有风!”伸手掠过,哪有半点风。
便在此时,墙上挂着的铙钹木鱼,雕梁上悬挂的编钟法鼓,架子上陈列的木琴法螺,尽都诡异自响,丁丁玲玲,当当啷啷。临潼王将壁灯依次点亮,诡异的一幕映入眼帘:虚空里仿佛藏匿了无数鬼魂,或坐或站,正在弹拨敲打,做一场浩大法事。尤其那张琴上的琴弦移宫换羽簌簌震颤,宛若正有两只看不见的手在弹拨演奏一般。
临潼王头皮发炸汗毛倒竖两腿打晃牙齿捉对厮杀:“鬼、鬼!”曲妙音更是吓呆了。
猛然间,就听那欢喜佛道:“伶伦定律,天籁之音。郁轮袍曲,魔咒杀人。若敢亵渎,不认六亲。乐神复活,涤荡乾坤!杀杀杀!”声音尖细,飘忽不定,直若枭啼鬼叫,万籁俱寂的深夜听来尤为瘆人。临潼王肌肤起栗,牙齿咯咯打架,睁大双眼,艰难转身看那神像处,摇曳灯火幻影缭乱,欢喜佛点漆眸子寒光闪烁,嘴角上勾露出狞笑,支出唇外的獠牙似乎更长了,明摆着是要吃人!
临潼王喉中呃呃两声,脸色陡然变得乌青,直挺挺向后便倒!曲妙音想要惊叫,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只是下意识向外逃,想逃出这个魔鬼的宫殿。
……
秦王听完曲妙音叙述,不敢相信:“乐器无人弹奏,怎会自响?这是神魔怪谈么?编瞎话也要靠谱一点吧?”
吕大钟道:“二哥,妙音没必要说谎。雷蒙在众目睽睽下被杀,凶手仿佛就隐形在空气里,那只有鬼魂才能做到。既是鬼魂,无形中敲响乐器便不在话下。是不是因为我们亵渎了圣洁的音乐,乐神真的复活了,要杀死我们?”
太史正音眉头紧皱,踱步绕壁转了一圈,仔细查看这些乐器,终于给他发现了一丝蹊跷之处——这些乐器都有一些瑕疵,或被锉去棱角,或在隐匿处贴了铁块,这是为什么?一丝灵感一闪而过,太史正音问:“王爷,你是督造此寺的监工,此间乐器从哪购买的?”
秦王道:“是我管家朱寿经手的,具体哪家乐器店,我没问过。”
太史正音道:“请王爷天明后速速查明此事,一定要将那家乐器店的老板捉拿归案。这批乐器颇为古怪,我怀疑有人动过手脚。至于这些怪异之处和自鸣有什么关联,我现在还不得而知。”说着回头问曲妙音,“你听欢喜佛发出的人声究竟是什么样的声音,是人发出的,还是像白天那鹦哥发出的尖细声音?声音真的是从佛像里发出来的吗?”
曲妙音惊魂未定,哆哆嗦嗦道:“当时吓傻了,记不清了。好像是很尖细,应该是从佛像那里发出来的。”
太史正音取过烛台,纵身上了莲台,仔细查看。基座四周打扫得很干净,并无脚印土粒遗留,应该没人来过。即便来过,也清理了痕迹。欢喜佛像并不大,他用力一推,佛像欠起,下面是石头基座,并无地洞。
太史跳下来:“乐器自鸣时,可曾听到其他乐声?”
“似乎听到过。”曲妙音模仿了几个音节,太史等人面面相觑:“又是《雨霖铃》!”
“乐器自鸣大概是几时几刻?”
曲妙音想想:“我出门是酉时整,到欢喜殿中途被东方绝唱耽误了一会儿,到了应该是酉时一刻,乐器自鸣时应该是酉时二刻到三刻间。”
太史正音惊道:“什么,你遇到了东方?在哪里?”
曲妙音道:“被我一脚踹倒,然后点了穴,就在塔院。”
太史正音道:“快走!”扯着曲妙音,身形一晃,掠出殿门。
几人赶到塔院,东方绝唱正哼哼唧唧歪在塔下,兀自咬牙切齿咒骂曲妙音。不过他自比柳三变,游戏花间,才学确实不俗,骈四俪六出口成章,还不带脏字。正骂着,猛听脚步响,吓了一跳:“谁?”
太史正音二话没说,掣出太刀,寒光如暗夜的一道闪电,直劈东方顶梁。
东方绝唱吓得大叫一声,差点背过气去——太刀将他顶髻一剖两半,却在接近他头皮处硬生生停下!
东方绝唱借着月光看清是太史正音,气得大骂:“倭寇,你居然敢在大明王爷面前杀明人?”
太史正音也不理他,回头问曲妙音:“你点了他哪些穴位?”
曲妙音道:“气冲、气海、气舍。”
太史正音暗忖:“听其中气不足,确实是这三个穴位受阻。”当下借推宫过血之际,真气暗度,果然这三处气血凝滞。
气机顺畅,东方绝唱哎哟一声,挣扎爬起,骂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王爷还不宰了这倭寇?”
秦王面色严肃,呵斥道:“太史君是我国贵宾,并非什么倭寇。你再口出不逊,小心定你个惊扰友邦之罪!”
太史正音冷冷道:“临潼王被害了,我是在替你排除嫌疑。”说着略述前情。东方吓得头皮发炸:“不关我事。我只对女人感兴趣,对老男人一丝兴趣也无。”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太史喝道:“曲姑娘是吕坊主知音,秦王爱将,你以后少动歪心事。”
日上三竿,本来披红挂彩的金莲寺换上了一片惨白,彩棚变成了灵棚,纸幡高张,迎风乱响。临潼王尸体盛殓在金丝楠木棺椁中,一旁还有雷蒙的棺材,一并停在庙里,周围和尚大吹法螺。本来地位悬殊的两人竟享有同样规格,可谓史无前例。
为了大赛能够顺利进行,秦王和府台大人严封消息,对外宣称两人俱是暴病身亡。
翌日清晨,太史正音来到藏经阁。前两日乐团才来不久,藏经阁夜间忽然离奇失火,大部分古书烧毁殆尽,匆忙修缮后派人日夜看守,如今门楣上灼痕尚在。太史是贵宾,手持秦王谕令,门卫放行。他步入阁中,在灰烬里翻翻拣拣,终于挑出一本残破的《梦溪笔谈》,细细查看。当翻到某页时,他停顿下来,眼前一亮,紧蹙眉头略有舒展。
便在此时,秦王领着管家推门进来。管家贼眉鼠眼,透着市侩气息,上前回禀:“当初采买的乐器全部来自城内新开的一家名叫净音阁的乐器行,因为他卖的乐器质优价廉。不过今天去查,净音阁业已关门落锁,人去楼空了。”
太史正音冷笑道:“质优价廉?我已查过你报上的账簿,每件乐器都高出市价两倍,你赚了不少啊!”
管家汗流浃背:“乐器行老板模样普通,现正在派人缉捕。”
“缉捕个屁!他有备而来,早跑没影了。”
管家所为,都是秦王指派,拓建此寺他是监工,焉能不中饱私囊大发横财?故而秦王咳嗽一声:“老四,说正题。”
太史正音挥手让管家回避。管家退出,太史将那本残破的《梦溪笔谈》塞入怀中,低声道:“根据已有线索,乐器自鸣我已推断出大概,其他的还是一头雾水。尤其所谓的乐神究竟是谁,我难以判断。你附耳上来……”
秦王听罢,拍案而起,嘴巴张得老大:“天下竟有如此诡事?”
太史长吁一口气:“我也不敢相信,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少事情不能以常理揆度。稍后你马上派亲信快马入南京……”后面声音轻如蚊蚋。
秦王皱眉道:“找这个干什么?”
太史道:“这就是我请的神捕。此案能破与否,全在于他。法不传六耳,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即可。另外,派人去牢里盯着老五了么?”
“去了,老五戴着枷锁脚镣,大吵大嚷一宿,那个琴女哭天抹泪。除此之外,并无异常。另外按你吩咐,两人未曾碰触任何乐器。”
太史沉吟片刻:“将他们浑身绑缚,嘴全部堵上,不能让他们碰乐器及发出一点声音。继续监视。”
两人密议一番,秦王离去。过了片刻,太史正音也离开藏经阁,进入灵棚吊唁。灵棚中和尚们大吹法螺,超度亡魂。
太史遗篇伤未竟,新声大吕爱无由
雷蒙一死,哭得最伤心的是他女儿丽莎。洋人丧葬礼仪与中土不同,不烧纸,只供奉鲜花。丽莎采了一束十样锦,供在灵柩前,然后肃立一旁,默默垂泪。太史正音眼光极高,一般人不入法眼,但眼前的丽莎有着别致的美:一身紧身皮衣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极致身材,面孔五官如精雕细琢,毫无瑕疵,皮肤滑如细瓷嫩似花瓣,一双蓝色大眼睛宛若浩瀚的海波弥漫着忧郁的雾气,让人不自禁地心生爱怜。往日里碍于雷蒙护犊,太史正音不便下手,此刻不自觉殷勤劝慰,丽莎也不怯阵,两人眉挑眼勾,目成心许,只恨太阳迟迟不落……
吕大钟看在眼里,将太史正音悄悄叫出:“老四,乐神诅咒已杀死两人,你还敢捋虎须?”
太史笑道:“我与丽莎两情相悦,并非苟合,乐神何事杀我?”
吕大钟忧心忡忡:“但你我曾经以乐为名,祸害女子无数,乐神岂会轻饶?”
太史淡淡道:“左右是个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另外,我倒要看看乐神有何本事,能杀掉大和武士。”
又是斜月朦胧,夜风送来脉脉花香,墙角春虫窃窃私语,窗外偶尔传来猫叫春声,应和着不肯歇止的笙歌,撩拨起勃勃情兴。
合欢殿,帘幕低垂,透出一片浑浊的晕光。殿内,那些诡异的乐器依旧按部就班,悬挂摆放。就在欢喜佛前,安置了一张合欢床。床上,太史正音和丽莎相依相偎,说着绵绵情话。床下,便是昨夜陈尸之处。说着说着,丽莎问:“会不会有事,太史君,今晚?”
烛火辉煌,太史的面孔隐藏在阴暗的发髻下:“会,但不是你我,是凶手。你放心吧,合欢殿外的阴影里藏了数十个官兵獒犬。”
夜渐深,远处传来三更梆点。殿内寂静如水,波澜不起。只有合欢佛露出狰狞的笑意。
丽莎战战兢兢道:“那么怪,笑得,神像!”
太史笑道:“那才是男人露出本来面目之时。”说话间他嘴唇拱过,喘息声渐重……突然叮的一声,声音虽小,但在两人耳中,不啻晴天霹雳!太史一跃而起,抢到壁前,转经筒上一只银铃轻轻摆动,颤音萦绕。叮玲玲,铃声此起彼伏。紧接着,编钟法鼓木琴法螺次第自鸣,嘤嘤成韵——正是当年王乐禅弹奏的那首《雨霖铃》!只是音调音准音色略有不同,更加凄厉怨怼。
太史正音侧耳倾听,殿外似乎也有乐声传来,与这曲调一般模样,便如回音重奏。他按捺不住窥破秘密的欢喜,正要出殿查看,忽然,身后佛像处发出人声:“伶伦定律,天籁之音。郁轮袍曲,魔咒杀人……”声音瓮声瓮气。太史正音急回头,却见丽莎早被吓傻了,拥被缩在床里瑟瑟发抖。太史拔出太刀,两个纵身,跃上莲台,寒光暴闪,欢喜佛被一劈两半,人声戛然而止。
太史瞧着这块实心的铜疙瘩,冷笑道:“装神弄鬼,给我出来!”此刻乐声宕然一转,陡趋激烈,变成杀伐之音。佛像两旁本有桫椤双树,左边的那棵突然激灵一颤,陡然左右摇摆,恍如跳舞一般。太史大惊,瞩目看时,那树枝干如人臂膀,蓦地前伸,尖如利箭的枝尖猛地向他胸前插来!面对如此诡异之事,太史显然没有准备,下意识往后一纵,哎呀一声跌下莲台,鼻口血浆溢出,就此闭上眼睛。
丽莎吓得惨叫一声:“啊,人来!”
埋伏在殿外的武士一拥而入,为首者正是秦王。他来到桫椤双树前,仔细查看,右边桫椤树枝干较粗较直,上面枝杈如伞,四面披垂,叶如鸟羽。左边这棵枝干较弯较细,上面枝杈上举,叶形如针。若不细看,倒有些相像,但是细看,两者绝非同种。
秦王略有所悟。
翌日清晨,殿内棺木又多了一具尸体,东瀛乐团也加入了哀悼者的行列。
漆黑的密室里,两个声音撞击墙壁,引出重重回音,荒腔走板变了音调。一人道:“乐器自鸣我已破解了。只要得知殿外乐声从何而来,凶手便无法遁形。”
另一人道:“是韦驮殿中的琵琶声,也是自鸣。最奇怪的是,埋伏在寺内的武士听得,当时伴随着其他琴声,共七处有疑似《雨霖铃》曲声响起。你看看我画的这张草图。”
窸窣的翻纸声响了一阵,先前那人道:“寺中诸多宫殿里面都有乐器供奉,这七处曲曲折折,连成了一线,尾处在合欢殿,源头却在七星阁中的玉衡宫中。除了玉衡宫外其他宫殿夜间都无人住宿看守,附近的侍卫过去勘察,其他几处没发现有人,只有玉衡殿灯光闪耀。玉衡殿住的是吕大钟,难道凶手是吕大钟?我之所以不令寺内夜间禁止笙歌,便是麻痹凶手,避免打草惊蛇。果然,凶手露出了狐狸尾巴。”
另一人道:“吕大钟是见风转舵的性子,最善钻营,趋利避害,尤其好色,怎么可能是涤浊荡污的乐神?”
先前那人道:“每个贪官都认为自己是清官,道理是一样的。另外,以保护为名,软禁丽莎,欢喜佛发出人声之时,丽莎就在佛前,可那个太史到了佛前之后,人像就停止了说话,十分奇怪,丽莎伪装人声的嫌疑不能排除。而且当时屋中并无旁人,桫椤树也没刺中那个太史,他跌下莲台,头颅并无碰撞外伤,却口鼻流血而暴毙。同音能让乐器自鸣,难道还能让人暴毙?如果吕大钟真能隔空以乐声杀人,为什么丽莎没死?难道乐声也选择人么?”
另一人迟疑道:“丽莎是洋人,汉话说的不流利。当年之事她并未在场,不可能听到乐神诅咒,如何效仿?何况她也没有杀人动机。”
先前那人道:“有可能效仿。因为这两天我仔细检查了雷蒙的尸体,发现他的耳朵有几道细细的疤痕,似曾动过手术,并非天然生成。我重金贿赂一个西洋乐师,他道出了一个惊天秘密,那就是雷蒙的耳朵是根据狗耳改造的,这对耳朵奇异无比,能听微及远,比狗耳朵还灵,这就是巨耳教的秘密。若他当时便在竹里馆外,我们和王乐禅的谈话以及乐神诅咒又怎能逃过他的耳朵?所以我现在要推翻当初的推论,凶手除了辋川五友外,还可能是天生异象的他人。”
另一人吃惊非小:“雷蒙的耳朵竟有这般神通?”
先前那人道:“雷蒙已死,虽然他女儿丽莎耳朵正常,但不能排除其是否别有神通。所以我和你说话选择了隔音的密室。记住,如今虽然吕大钟定为疑凶,但疑点颇多,除了你我,任何人都不能排除嫌疑。”
偏殿。秦王正襟危坐,面如死水。左右府尹大人各级官吏相陪,阶墀下跪着五花大绑的吕大钟。
秦王一拍惊堂木:“吕大钟,你如何杀死雷蒙、临潼王、太史正音,还不从实招来!”
吕大钟强作镇定:“王爷,小人冤枉啊!雷蒙死时,小人离他甚远。其他二人死时,小人更是都不在现场,如何能杀掉他们?”他们辋川五友乃是私交,几人效忠秦王,目的是称霸乐坛,名利双收,阅尽天下美色。吕大钟为了顾全家小,自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
秦王冷笑道:“世上有一种法门,能隔空弹琴,隔空杀人怕也不在话下吧?”
“王爷,你说什么我不懂。”
秦王摔下三本残书:《刘宾客嘉话录》、《庄子》、《梦溪笔谈》。吕大钟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秦王道:“《刘宾客嘉话录》记载,洛阳某僧房中的磬经常不敲自鸣,僧人惊恐成疾,以为有鬼作祟。他一朋友曹绍夔发现,磬自鸣时,都是寺内敲钟之时。便取铁锉,将磬磨去几处边角,从此磬再也不作响了。僧人甚是奇怪,曹绍夔解释道:‘此磬与钟律合,故击彼应此。’另外《庄子?杂篇?徐无鬼》中有这样一段:‘为之调瑟,废于一堂,废于一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补笔谈?乐律》也做过类似试验:将琴弦调好,剪些小纸人夹在琴弦上。弹动其他琴弦,凡与它音律相同的琴弦,其纸人就发生跳跃颤动。类似例子还有很多,讲的就是同声相应之理:凡是音律相同,弹这根弦时,那根线便会跟着震颤发声,不懂的人便以为有鬼魂作祟。太史正音被杀之时,你用七琴连环接力之法,在自己房中弹琴,震动静云轩中箜篌,依次类推,直到震动韦驮殿中的琵琶,韦陀殿中的琵琶又震动合欢殿中的乐器,对不对?”
吕大钟面色惨白,一咬牙:“不错,是我!杀死雷蒙、临潼王、太史正音的就是我!”
秦王三角眼猛地立起:“为何要杀他们?”
“因为、因为他们觊觎妙音,我爱妙音,决不允许其他人染指。”
秦王五官扭曲:“这么说来,所有染指妙音的人,你都想置其于死地了?”
吕大钟吓得一激灵:“不、不,雷蒙太史两个洋鬼子,在我大明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多少无耻女子还以跟他们上床为荣,我杀这两个狗日的杂种,是替天行道!”
“那临潼王呢?”
“临潼王以伪琴为由,要挟妙音,这种人不杀难解我心头之恨!”
秦王冷笑道:“你以教琴为名,诱奸女子无数,当真是五十步笑百步!说,你是用何种方法杀死三人的?”
吕大钟眼光迷离,充满正义感:“我已被正义的乐神附身,只要杀光这些玷污圣洁音乐的垃圾,就能洗去我满身的罪恶,这些垃圾就等于正义的审判吧!哈哈!”
秦王怒道:“胡说八道!什么乐神附身?”
吕大钟傲然道:“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吧,我早已解开了梵天宝盒的秘密。”
一语既出,秦王大惊,急忙屏退左右。殿上空无一人,秦王离开宝座,逼到吕大钟身前:“你解开了梵天宝盒的秘密?梵天宝盒一直由我保存,你如何解开的?”
吕大钟满脸大胡子微微抖动:“每年三次,你召集弟兄,进密室研究宝盒。就在去年端午之夜,研究到半夜,大家都倦了,你们到外边找女人放松,独我留在室内。那时我也一筹莫展,忽然那盒子传出人声,说他是王乐禅的鬼魂,也是乐神。他先指责我坑害良家女子,又说只要我能杀光玷污音乐之人,便能洗清罪孽。还说那首《雨霖铃》便是杀人音乐《郁轮袍》。”
秦王如听天方夜谭:“盒子能说话?你骗三岁孩童么!”
吕大钟道:“起初我也不相信,以为见了鬼,但当时室内根本没有任何人。我拿起盒子侧耳倾听,那人声确实是从盒子里传出来的,而且就是我们当年杀害王乐禅后乐神像发出的那种像王乐禅掐着脖子说话的声音。当时我就吓坏了。后来王乐禅的鬼魂说,他已附在我身上,要我在这些人行淫之时弹奏《郁轮袍》曲,将其杀死。他把杀人名单告诉我,其中便有雷蒙、临潼王、太史正音……当时我认为太过荒诞,但是前日雷蒙当众调戏琴女,我偷偷拨动琴弦,果然雷蒙死于非命。那时我才真正相信,我就是乐神转世,地狱判官!”
“胡说八道!”
吕大钟道:“还记得临潼王私会妙音吗,我在思过崖弹了《郁轮袍》曲,便隔空将其杀死。我问过妙音,临潼王死时和我弹琴之时恰好同时,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神琴魔音么?”
秦王脑袋乱成一锅粥,从怀中取出梵天宝盒:“你若能再让它说话,我便信你。”
吕大钟和盒子絮絮叨叨说了半晌,那盒子一丝动静也无。
秦王冷笑道:“老三,鬼才相信你的鬼话!乐器自鸣你是用了同声相应的谐律之理。临潼王是吓死的,雷蒙你是用了什么诡计,让他肚腹爆炸?老四死时,你又用了什么方法让桫椤树突然舞动,变成杀人魔鬼的?还有你是如何让神像发声的?”
吕大钟神秘兮兮地道:“老大,我已经跟你说了,我是乐神附身,能驭使万物为兵,千里传音!”
任凭秦王软硬兼施,吕大钟一口咬定是乐神附身。秦王无奈,只好将其收监待审。
世上无人能不死,心中有鬼渐成瘤
秦王退堂后,偷偷又踅入了那座漆黑的密室。
两个声音撞击墙壁,引出重重回音,荒腔走板变了音调。一人道:“吕大钟被王乐禅鬼魂附身,梵天宝盒发出人声?这也太诡异了吧?我看多半是他扯谎。乐器自鸣的原因已经找出来了,但是桫椤树突然舞动究竟是何原因?”
另一人道:“我已查验过了,那棵诡异的桫椤树与其他树木绝非同样品种,但不细看却看不出来。”
先前那人道:“看来是有人偷换了树木,是不是吕大钟?”
“吕大钟根本不承认。而且藏经阁被焚他也不承认。”
“这棵树是什么时间换的?若是以前换的,为何临潼王死时那棵树没有舞动?会不会是昨天换的?”
“不会是昨天,临潼王死后,合欢殿内外都有伏兵看守,一只苍蝇都逃不过。不过建造此寺工程浩大,监工杂役来往芜杂,想要查出是谁偷换了树木很难。而且这工程我命管家弄了不少赚头,为了杜绝后患,工匠都灭了口,现在想顺藤摸瓜已然不可能。我的管家朱福是受我指使,买少报多,而且他从小跟我,女儿还给我当了小妾,他绝不可能是凶犯。”
“这么看来只有两个可能了。一是吕大钟两次所弹乐曲细节不同,前者未能引起树木跳舞,后者能够引起;二便是曲妙音撒谎了,隐瞒了那晚树木跳舞的怪事。此案有很多疑点,我怀疑吕大钟背后还有人。曲妙音嫌疑很大。她是吕大钟一手提拔起来的,且她娘家姓王,和王乐禅又是同乡,很难保证没有牵连。”
“那怎么办?”
“凶手隔空杀人,植物杀人,现场不留蛛丝马迹,作案手法匪夷所思。而我们建造寺院只顾敛财,监督不力,采买了凶手作案用的工具,给了其可乘之机。若能从此打开突破口,顺藤摸瓜,凶手必然无可遁形。可惜这个线索断了。如今最稳妥的办法还是排除法,逐个排除凶手。现将吕大钟、曲妙音还有管家朱福秘密监禁,夜以继日监视,不让他们再碰任何乐器。如果凶案继续发生,那么真正的凶手便不是他们,如果凶案再不复发,那么百分之九十他们是凶手。”
另一人声音微颤:“你我能不能逃出乐神手心?”
先前那人道:“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定能万无一失。明日公布吕大钟是凶手,继续举行赏琴大会,凶手必会露出马脚。”
另一人叹道:“唉,你我对缉凶破案都是外行,若是洞烛乾坤肖不平肖大捕头在此,只怕凶手早被绳之以法了。”
先前那人冷笑道:“坊间传言,京师发生的“鬼眼浮屠”案背后的凶手就是肖不平。肖不平疾恶如仇,若是他来了,只怕不必搞什么玄虚,就摘了你我人头。”
另一人尴尬笑笑。
先前那人道:“燕歌行在戒律堂牢中表现如何?”
“没有什么异动。他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如今老三关起来了,我身为评判,不能亲自上阵弹琴。我那儿子功力不济,即便夺魁,也是独木难支,不如把老五放出来,辅助我儿。老五虽粗鲁,毕竟和你一样,是我妻弟,和我是一条心的。”
“嗯,也好。”
夜幕再次如梦魇般覆盖住金莲寺。
戒律堂是金莲寺牢房,分成天干十间,关押所谓犯戒的弟子。琴女、朱福、曲妙音、丽莎、吕大钟分别关押其中。
关押吕大钟的丁字号房四面都是青石筑就,除了一扇铁门,只留一个巴掌大的瞭望孔,三个官兵轮值监视。子时,看守的胖子突然叫道:“喂,快看,吕大钟在干什么?”另两人正在打盹,闻言一激灵:“怎么?”
六只眼珠挤到一处,顺着巴掌大的窟窿向里窥视,借着油灯惨淡幽绿的光芒,但见吕大钟颈带枷锁,脚戴镣铐,双手被缚,嘴里塞着麻布,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向着虚空里直挺挺跪下,口中呜呜连声,似乎在说着什么。说完,使劲伸长脖子,似乎在倾听什么,面色虔诚而恭谨,仿佛虚空里站着一个隐形的王者。吕大钟听了一会,忽然面色惨变,额汗涔涔而下,对着虚空连连磕头,嘴里呜呜似乎在争辩。紧跟着膝行几步,侧卧在地,双肘屈曲,似乎在搂抱那人大腿,涕泗横流,呜呜低叫,好像在求饶命。
三名看守眼睁睁看着诡异的一幕,不约而同想到,吕大钟在和鬼说话?一念及此,寒毛倒竖,颈后冰凉,似乎有人在呵气。
此时,吕大钟身子忽然一弹,好像被那无形人踢了一脚,爬起又扑倒,再被踢,如是者三,最后终于绝望了,重新跪倒,向着虚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呜呜几声,猛然间一头磕下,顿时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三名看守魂飞魄散,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恐怖:“鬼呀,鬼!”声振屋瓦。
那座漆黑的密室。一个声音响起:“吕大钟被鬼逼迫自杀了?当时有没有听到乐曲声?”
另一个声音答:“据看守说,当时万籁俱寂,没听到任何乐曲,老三好像撞了鬼,做出这般令人费解之事。”
“吕大钟死时,其他牢房中的人表现如何?”
“据看守报告,其他人都已入睡,并无异常表现。”
先前那人沉吟道:“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吕大钟一死,线索全断了。派去南京的人回来没有?”
另一人道:“还没有。现在凶手隐藏暗处,我看后天的决赛还是推迟吧。届时朝廷御使亲临赏琴,万一出了纰漏,在皇帝那里不好交代。”
先前那人道:“正因如此,明天先举行半决赛,凶手肯定还要兴风作浪,这一次我一定要抓住狐狸尾巴,决赛之时可保万无一失。对了,东方绝唱琴艺不佳,我听说他老子决赛要来观战,他若不入围,他老子面上不好看。”
另一人道:“那怎么办?”
先前那人道:“将老五训练的狗官猴爷卖给他,充个数,也就是了。”
丧钟三转天失色,顰鼓一敲人下楼
翌日,府尹大人公布吕大钟是凶手,犯案原因是要清除对手,独霸乐坛,业已畏罪自杀。燕歌行系无辜,无罪释放。众人听了才稍稍安心。
三具棺木迁出寺另行安置,只等满七下葬。金莲寺白幡灵棚统统撤去,再次张灯结彩。万国赏琴大会第二场“较艺”正式开锣。
七家乐坊进阶。此次比赛场地换在寺中韦驮殿前,殿前场地阔大,水磨石砖铺地,场中一汪池水,绕池砌着七星台。殿门前,主持台居中,助威台评判台分列左右。池中青石为基,塑着手持降魔杵的韦驮神像。水草飘浮,游鱼点点。
率先登场的是府尹千金和秦王公子。两人虽然琴技稀松平常,但均晋级。府尹千金弹的是《胡笳十八拍》,秦王公子弹的是《玉树后庭花》。
太史正音被害,吕大钟自杀,曲妙音关押,丽莎被保护,正主无法到场,大和会社、桃花乐坊、妙音阁、红毛番国飞天乐团只好派上了其他乐师,这些乐师琴艺俱都平庸。但结果微妙得很,大和会社飞天乐团晋级,另两个落榜。落榜乐团的一众美女乐师泣不成声。评判秦王及府台等重要人物纷纷安慰,什么还有机会云云。至于如何才能再有机会,弦外之音自不待言。本来桃花乐坊和妙音阁暗地里都是秦王嫡系,但如今出了凶案,两家坊主牵涉其中,秦王不得不丢卒保车,把赌注都押在铁板铜琶社的燕歌行身上。
接下来出场的是云韶乐坊的东方绝唱。但见他一步三拽登上七星台,昂首挺胸旁若无人,手中也未持琴。众人都很奇怪。
秦王笑道:“东方公子要演奏什么曲子?”
东方不屑一笑:“区区半决赛,何须本公子亲自出场,由我几个不成器的狗奴才出马便足以称雄全场!”众人都知道东方乃光棍一根,听他这般说,不禁大为奇怪。
东方双手一拍,便见几个三寸丁小人从云韶乐坊的旗鼓中摇摆走出。近前一看,全场哄堂大笑——原来不是什么小人,前面两只猴子,后面两只小狗,全部两腿着地,直立行走。猴子罗圈腿拐来拐去,小狗僵尸般一跳一跳的。且都顶冠罩袍,十分滑稽。看到这一幕,众人脑里恐怕都想到两个词:沐猴而冠,人模狗样。
只见两只猴子合力捧着那具柳木琴,蹒跚上台,放在琴架上。东方绝唱拍手发出指令,那猴子便挥起毛茸茸爪子,轻拢慢捻,斜飞单挑,像模像样地弹奏了一曲《硕鼠》。曲调佶屈聱牙,音量时高时低,不是快半拍就是慢半拍,完全不在调上。那两条狗也不时凑趣叫上两声。观众觉得新奇,纷纷起哄叫好。
一曲罢了,东方抄起柳木琴,顾盼左右叫嚣道:“此次比赛我为魁首,不服的站出来。”
燕歌行昨夜睡过了头,此刻姗姗来迟,看到东方绝唱用他的狗子猴子比赛,早就怒了,加之数日冤屈无处发泄,终于抓到了出气筒,一跃而至,喝道:“你用爷爷的狗比赛,爷爷不服你!”当胸一脚恶狠狠踹去。
东方吓得哎呀一声,急往后闪,一脚踏空,扑通一声栽落池中。池水足有一人多深,掉进去就没了顶。东方咕咚咚呛了好几口池水,手刨脚蹬,好歹露出头,才来得及叫:“救命!”只叫了一声,又沉了下去。
燕歌行哈哈大笑:“兔崽子,你跟阎王爷吹去吧!”
东方人品极差,众人瞧他出糗,乐得看热闹,掌声更加热烈。
东方是旱鸭子,在水中不辨方向,挣扎几番,竟然远离堤岸,到了池中神像水更深处,露头一下,半晌没出来。
秦王虽也讨厌东方,但他毕竟是东方将军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况东方将军已经知会过,为了和儿子尽弃前嫌,明日拨冗前来观琴,万一东方绝唱此时出了意外,不好交代……便赶紧命人入水搭救。
水手下去以后,东方绝唱居然从水中冒出来,误打误撞攀到韦陀神像的基座上,边吐黄汤边叫救命,狼狈不堪。等他被救上岸,整个就像落汤鸡般萎靡不振,秦王假惺惺安慰东方几句:“你以奇招取胜,晋级!”复又假意呵斥燕歌行一顿。
病翼怯风白蝴蝶,楚腰折柳粉骷髅
燕歌行出了恶气,得意扬扬,背后取出一具七弦琴(并非那具铁铸的雷霆风,铁琴难以拨弄,况且琴声太过尖利刚烈),盘膝而坐,横琴于膝,手指轻轻一拨,一声明媚的弦音悠悠荡起——弹的正是一曲《百鸟朝凤》。他当年和王乐禅学琴数载,悉得真传。但见他手指翻飞起落,仿佛少林拈花指,柔弱无骨,灵巧至极,抹挑勾剔等等诸般指法变幻无端,模拟出百鸟声音。众人眼前仿佛出现了无边旷野,草色连天,一径阡陌,柳垂金线,春风如酒,百鸟嬉戏天穹,藏身柳荫,或卖弄歌喉呼朋唤侣,或呢喃嘤咛窃窃私语。正陶醉之时,空中又飞来两只画眉,落在池沿上,叽叽喳喳对着燕歌行叫。转眼又飞来一只信天翁,渐渐地,空中噗噜噜振翼声大作,但见羽翮缤纷,飞来千百鸟雀,黄鹂、杜鹃、鹪鹩、鹧鸪……七星台四周被五彩缤纷的羽毛挤满了,有两只百灵直接落在燕歌行肩头,与琴声一唱一和。一只绿毛孔雀宛若王者,在百鸟群中缓缓踱到燕歌行面前,骄傲地开屏……
如此异象,世所罕见。燕歌行出尽风头,意犹未足,琴声悄然一转,七弦轻捻,五律谐婉,又奏出一曲《春光好》来。那鸟雀没了鸟音吸引,次第散去。周遭众人听着琴曲,眼前幻出一片花海,姹紫嫣红,芬芳可人。初时以为幻觉,仔细嗅嗅,果然一缕馨香萦绕鼻端。不知是曼妙的琴音还是沁人的馨香所吸引,不少蝴蝶离了花丛,翩然飞来。就在蝴蝶之中,独有几只奇异蝴蝶十分扎眼,双翼大如蒲扇,通体雪白,展开时双翼有眼状花纹。那蝴蝶循着琴声飞来,落在燕歌行衣襟上。燕歌行心中得意,继续陶醉在乐曲声中,慢慢地,那雪白蝴蝶缀满燕歌行全身,远远看去,他变成个可爱的雪人了。琴声愈来愈小,渐渐湮没无闻,但那一缕馨香依旧萦绕不去。
秦王暗道:“虽然藏奸耍诈,但琴技确乎一流。没有燕老五,这场面还真撑不下去。”含笑道:“神乎其技,叹为观止。燕歌行第一,大家没有异议吧?”
东方绝唱匆忙换去湿衣,又来到池边,叫道:“不公平,不公平。”周遭观众一起讪笑,东方确实技不如人,喊了几声,无人响应,自觉无趣,蔫头耷脑,却还赖在池边不走。
奇怪的是,琴曲已停,燕歌行依旧端坐不起身,而周身如雪颜色渐渐变成桃花色,场面异常蹊跷。秦王连叫几声,见燕歌行不答,慌忙起身,来到燕歌行身前,叫道:“我叫你起来,你没听……”话吐半截,戛然而止——燕歌行身上覆着的白色蝴蝶,蝶翼间血色流转,画出一只只狰狞丑怪的鬼眼,瞪视着所有看客。秦王失声惊叫,慌乱中一挥手,那些蝴蝶受惊,呼地飞起,互相追逐而去。
听得秦王惊呼,府台要员及众琴师都围拢过来,但见燕歌行盘膝而坐,两眼微闭,嘴角上勾,一抹得意的笑容在唇边凝结。如果不是他面色铁青,还浮现出几粒麻子似的血点,众人还都以为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琴声里。秦王身边一名满脸大胡子的侍卫伸指探其鼻下,低声报告秦王:“死了!是中毒而死,快抓那些蝴蝶!”但经此一乱,那些蝴蝶早飞过院墙了。
便在此时,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骤然响起:“伶伦定律,天籁之音。郁轮袍曲,魔咒杀人。若敢亵渎,不认六亲。乐神复活,涤荡乾坤!”
众人循声找去,声音来源正是数丈外水池中的韦陀神像!众目睽睽之下,神像口吐人言,真是白日见鬼,人人自危。大胡子侍卫一摆手,立刻有两名水手鱼跃入水,潜到池底,连同神像周围摸索一遍,上岸禀报:“没人!”
大胡子侍卫的眼神如鹰隼般犀利起来,缓缓扫过众人,一个不漏。当落在某人身上时,他眼中突地迸出一粒火星,眉头渐渐攒起……便在此时,寺外快马如飞,几名侍卫驮箱带箧闯入寺中:“报,秦王……”秦王挥手打断,向左右道:“将燕歌行尸体抬走,严守案发现场,不得有误!”
午后,秦王率人将韦陀神像拆除。大胡子侍卫仔细查看这座神像,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神像后面是一个石头铸造的火焰屏,形若屏风折叠,上面坑洼不平,护持着韦陀;而韦陀的衣甲层层叠叠向外探出,有如伞盖一般,衣褶下密布孔窍。几个力士想将铜像搬倒,却难动分毫。大胡子侍卫绕铜像一周,让几个力士抓住铜像两臂,向上托举。没想到喊了三声口号,铜像就被举起拿下。原来这铜像中空,竟是套在内里一根铜柱子上的,这种铸造手法实在太罕见了!大胡子侍卫面色凝重,继续命人将基座拆除,铜柱根部一览无遗,竟有机关枢纽相连。扳动机关,铜柱缓缓下降,再往回扳,铜柱再次上升。还有一些特殊机关,难以辨认用途。
大胡子侍卫喃喃道:“原来如此……”命人将铜柱降下,让后再次将铜像安放原地。然后他和秦王坐船登岸。大胡子随意站在一处,连拍三掌。秦王奇怪:“你做什么?”
大胡子不答,找到池边一个特殊位置,那里恰巧有一石砌小钓台,可供一人垂钓。他在那里连拍三掌,秦王却清清楚楚听到韦陀铜像处传来三记掌声。
大胡子微微一笑道:“铜像发声之谜已经解开了。是有人利用特殊建筑构造原理,移声换位,将此处声音诡异地吸收到中空的铜像里,再从铜像处传出,造成铜像发出人声的假象来恐吓大家。”
秦王倒吸一口凉气:“天下竟有如此奇特建筑?!”
大胡子道:“祈雨坛的回音壁,普救寺的莺莺塔,都是按照这个原理建造。不过这个韦陀像更为隐蔽精巧,它内部塞以铜柱,声音难以共鸣,平时不能移声换位,一旦铜柱降下才会传声。而且更独特的是,只有在钓台这个特殊位置才能传声,真是绝妙的构造。”
秦王顿足长叹:“当时赶走隐僧空空,为图省钱,寺内建筑大半未拆卸,竟然让凶手弄出这等鬼把戏来,都怪本王疏忽。可惜那老秃驴早就赶跑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大胡子道:“但是凶手跑不掉。王爷可还记得神像发声之时,是谁站在钓台上么?”
秦王仔细回想,脸色苍白:“是他!怎么会是他?这下可麻烦了!”
天玑阁。夜深了,冷露打湿窗纸,东方绝唱裹了裹身上毯子,兀自抵不住春寒料峭。案头油灯如豆温暖着一隅,却照不亮整个世界。是孤枕难眠还是心事重重,他望着头上雕梁,呆呆发愣。
蓦地,门首响起剥啄声声。他猛地起身:“谁?”
门外嗲声嗲气响起一个声音:“宝贝,是我,妙音阁的玉玲珑!”甜得发糯,粘得发腻。
东方复又躺下,懒懒道:
“昨夜春宵怔忡,今朝新剑谁硎。巫山早雨晚来晴,休怪襄王无梦。
敢笑西门暗庆,怎堪韩寿香情。合欢被里纵相迎,庶几山盟难定。”
玉玲珑嗤笑道:
“冠盖群中废种,胭脂堆里英雄。将军百战气如虹,莫若登徒旋踵。
妾有豪情恣纵,化身床笫神功。尺蚯半刻变成龙,管你颠鸾朝凤。”
两人以《西江月》对答,任凭玉玲珑磨破嘴皮,东方始终高挂免战牌。玉玲珑冷笑道:“既然你推三阻四,姑娘我可要强行宣战了!”轰的一声,门板破碎,香风侵入,十数个袒胸露乳的女子一拥而入,围在榻旁如蛇般扭动蛮腰香臀,肉香四溢,春色无边,任你是柳下惠只怕也变登徒子。没想到,脂粉阵中的老手东方绝唱竟然如鼠见猫,哧溜一声爬起,钻出窗外,逃之夭夭。
香榻无非暂寄宿,残生何计苦淹留
暗夜中,一个黑衣人窥探到这一切,锐利如狼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过了片刻,黑衣人悄然起身,神不知鬼不觉拐进了那座漆黑的密室。
密室中。黑衣人道:“亏得我请来的神捕,帮我解开了事情真相。”
另一人道:“你请的哪是神捕,不就是几本书么。有句话叫尽信书不如无书,那书中所言都是真的么?”
眼睛主人道:“当然是真的。我让你派人去南京将所有有关乐声音律的书籍尽量收录齐全,这上百部书记录了无数和声音有关的奇闻逸事,两相对照,凶手的作案手法已浮出水面。譬如乐器自鸣是音律相同所产生的共鸣,韦陀铜像发声,他利用特殊建筑的移声换位之法。而且我怀疑当初我们杀死王乐禅时,乐神像发声和韦陀像发声亦是同样的道理,因为这时回想,月神像便是中空,内设复杂机关,和如今的韦陀像酷似。我猜当时有人就在窗外发声,声音传递到乐神像中,又反射到我们耳中。只是当时时间仓促,未及思考,便毁掉了神像。”
另一人道:“当时你冲出殿外,并没有看到人啊!”
黑衣人道:“当时是我疏忽了,加之天色较暗。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那人说完话后,便钻入殿外的那眼泉水中躲了起来。”
另一人道:“不过凶手是他,我绝不相信!”
眼睛主人道:“事实已经证明,凶手百分之九十是他,原来被那诅咒局限了,我先入为主,一直以为凶手是我们辋川五友之一。如今细细回想其种种怪习,无一不与凶手的杀人意图吻合。”
另一人道:“如果他是凶手,那就麻烦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为了自保,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现在马上派人干掉他,然后将凶手推给他伪装的乐神诅咒!”
眼睛主人急忙道:“不可,如果那样,被那人追查起来,王爷不好交代。”
“那怎么办?”
“明天我亲自出场,当着那人的面用琴曲将其隔空杀死。那人眼睁睁见此吊诡之事,便不能怀疑你下的手。”
“你也有那种本事?”
“这些鬼画符便如幻术一般,一旦戳破,毫无神奇可言。便如老五的琴音召来飞鸟,就算他琴技过人,这周围也没有这许多鸟雀,还不是咱们事先捉了鸟雀,等他弹琴之时放出来。只是老五自作聪明,还要再加一个招引蝴蝶,在琴中放置了花粉,琴弦震颤花粉飘舞,没想到招来了杀人蝴蝶。我既已明白其中道理,运用起来便易如反掌,明日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防万一,明日乐神塔伏下重兵,请其入瓮。”
“不能在乐神塔中举行决赛了。乐神塔改自隐僧空空的舍利塔,凶手既然知道韦陀神像的奥秘,只怕这乐神塔中也有蹊跷,一旦被其利用,你我陷入被动,大大不利。”
“二哥,不然,当年造塔图纸和改造图纸我均已查验,并无机关。内里悬挂的乐器也没有改造过的迹象。此塔空间逼仄,一旦有人进入,便成瓮中之鳖。为防万一有地道机关,今晚先行彻查。明日决赛之时,再派忍者埋伏。”
另一人兀自踟蹰:“凶手能够隔空杀人,神乎其神,我等防不胜防。”
“二哥你被假象蒙蔽了。后三人,一是利用神像发声将之吓死,二是利用怪树。我查了书,汉时交趾曾进贡给中原一种风流草,又叫跳舞草,此草最大特点便是能随音乐舞蹈。勐泐森林中有一种树也有听声舞蹈的奇异特性,合欢殿中被换的树木定也属于此种,只是它更特别,需要特殊音乐才能舞蹈。杀死燕老五的是那种诡异的吸血蝴蝶。只有雷蒙死因蹊跷,不过我猜凶手也是使用了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手法,并非真正的以琴声隔空杀人,若他真有如此神通,何必拖拖拉拉,不痛快地一网打尽?二哥若不放心,明日我易容成你的模样,替你评判,你不进塔,可保万无一失。”
“嗯,好吧。”
暴云乱落麒麟甲,寒露怒侵鹦鹉裘
二月十二,百花生日。金莲寺乐神塔。
这是一座楼阁式宝塔,塔分七级,飞檐高挑,檐角缀着风铃,清风徐来,铃声成韵。最后决出名次的七人,将按名次各自登临相应塔层。
天色阴沉能拧出水来。垂柳笼烟,花枝凝露,农谚所谓倒春寒,一股料峭寒意侵衣略骨遮拦不住。辰时整,锣鼓齐鸣,炮声轰隆,府台大人引着京师御史赶到,秦王宽袍大袖外罩鹦鹉裘出寺迎接。寒暄几句,忽听马挂銮铃叮玲作响,一队兵丁戎甲罩身逶迤而来,为首一人呵呵笑道:“秦王殿下,别来无恙。一别经年,想来为国操劳,较前清癯如许。”
秦王抬头一看,那人一身软甲,豹头虎目,髭须如铁,威风凛凛,正是东方绝唱的父亲东方英雄。其时,倭寇猖獗,东方英雄任临海游击将军,倭寇不敢越雷池半步。当时与俞大猷戚继光齐名,有俞龙戚虎东方鹰之称,其武功神勇,乃大明第二猛将。尤其轻功卓绝,能在空中横行八步,翱翔如鹰。曾有数次陷于敌手,眼见毙命,都凭借神奇轻功化险为夷,一时传为传奇。但其直言敢谏,不避权贵,素为官家不喜。
秦王皮笑肉不笑道:“东方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东方英雄飞身下马,周围十名士兵佩剑悬刀,立成雁翼排开,有意无意将其护在中心。东方英雄和御使打过招呼,向秦王抱拳道:“秦王如此客气,折煞下官了。此次为了犬子,下官求得圣上谕令,特意从临海赶来,好歹没误了赛期。”左顾右盼,“小犬何在?”
秦王也不施礼,负手笑道:“令郎琴艺超绝,此次伦魁大有希望。来人,去请东方公子。”
不多时,侍卫满头大汗跑回禀报:“王爷,将军,东方公子说……说不愿见将军。”
东方英雄面色一沉:“犬子不肖,还和老子怄气!”
秦王心中暗忖,东方英雄面庞粗犷,东方绝唱线条柔和,两人根本不像父子,莫不是东方绝唱的老娘给他老爹戴了绿头巾?嘴里却道:“年轻人嘛,便算缓颊,也要强撑面子。将军拨冗前来助阵,令郎便是铁石心肠也要软化了,决赛过后,本王愿为说合。请将军入寺,本王为你接风洗尘。”
东方英雄哈哈大笑:“多谢秦王。末将冗务繁忙,早于马上用了早餐,莫要误了赛程,现在天色不早,那便删繁就简,开始吧。”
来到塔前,东方英雄带来三十名兵士分出十名,绕塔站岗。另有十人鱼贯入塔清查。
秦王眉头一皱:“东方将军,你这是喧宾夺主啊!”
搜查已毕,东方英雄笑道:“我在途中,便听说此次大赛出了不少乱子,很多人被害。如今御使亲临,安全第一,我这些士兵经验丰富,越俎代庖,尚祈见谅。来,御使大人,秦王,我们登塔吧。”上来伸右手便要拉秦王左手,秦王有意无意避开,“将军是贵客,先请!”东方英雄带来的十人组成卫队,紧紧跟随,剩下十人又在门口盘查比赛诸人,不但彻查比赛用具,而且连簪环首饰都要解下,很多琴师是女子,强烈抵触,和兵士吵嚷起来。
秦王回身询问,大为不悦,叫住东方英雄:“将军,你这是不是大题小做了?”
东方英雄道:“治乱如治军,一丝含糊不得,不要小看这些不起眼的玩意,武林中人常以之作为暗器刺杀目标。”
秦王哼了一声,指着自家獬豸冠:“本王用了玉簪别顶,用不用摘下?”
东方英雄笑道:“我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秦王么?”
乐神塔,底下五层各由府台千金的丁零榭、秦王公子的后花园、妙音阁、桃花乐坊、大和会社占据。燕歌行一死,铁板铜琶社彻底败北。西洋飞天乐团和东方绝唱的云韶乐坊争夺第一,伦魁者登顶封神。
巳时三刻,第六层。塔内数十丈方圆,极为宽敞,绕墙悬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音礼乐,皆国之重器。
御使居中,府台秦王在左,东方将军在右。此刻,窗外天色益发忧郁,乌云泼墨般堆积如山,沉沉压在塔尖上,迫人寒意透窗而来。东方英雄搓搓手:“这春天怎么像冬天。”秦王右手掖了掖鹦鹉裘,笑道:“昨天还热得像夏天呢,老天爷,反复无常啊。”
屋中放置一只三足貔貅铜鼎,有琴女点燃三炷线香,顿时香烟袅袅盘空。
东方抽抽鼻子:“好香。”
秦王道:“这是海外进贡的龙涎香,一支千金。”
东方英雄咂舌道:“东方今日得享此福,纵死无憾矣。”
秦王淡淡道:“开始。”
飞天乐团的丽莎依旧软禁,对外宣称有病,由另一名男琴师格尔上阵。东方绝唱独坐一隅,一反常态,变得沉默寡言,对他爹瞧也不瞧。
悠悠琴声从竖琴的弦上发出,砉然一声,变得广袤浩渺。众人只觉已到了天地尽头,云垂四野,怒海扬波。琴声喑哑,模拟出螺号声,风帆声,波浪声,舟人号子声。众人眼前闪出无边怒海,百艘艨艟扬帆疾驶。琴声陡然拔高,发出怒吼,一条巨龙乘风破浪跃出海面。顿时,百艘船上火炮喷吐,万箭齐发,巨龙动作迟缓,身中炮箭矢无数,鳞甲乱舞,血肉横飞,惨叫连声,有讨饶之意。船上之人哪里肯饶,合围继续屠杀。轰!巨响一声,巨龙头颅被轰掉,庞大死尸坠落海面。船上人欢呼雀跃,拔出刀来,跳下海去,将巨龙分而割之。周围虾兵蟹将不肯救主,反而趁火打劫,成群结队撕咬而去。眨眼间,巨龙便只剩一个枯瘦的骨架,不大一会,连骨头渣子都啃没了。在一片得意的狂笑声中,琴声戛然而止,余音兀自绕梁。
半晌,御使擦擦额头上的汗:“这是什么曲子,如此惊心动魄?”
格尔行个绅士礼道:“曲名《屠龙》。”
御使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东方英雄也道:“曲子不错,只是杀伐之音太重了,我听着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秦王道:“且看令郎的表现。”
东方绝唱打开一只木箱,取出一大一小两具琴,大的是那具柳木琴,小的绛紫色,一只铜制鱼洗、一只秸秆制笼子、一个只有一株草的花盆。盘膝而坐,木箱合上,将这些物什依次放在箱上。鱼洗注水半下,笼子打开,放出七只螳螂。左右一看,均想:“侍花弄草斗蛐蛐的家伙果然不改本色,且看他要耍什么手段。”
东方绝唱一改往日轻浮,面色端肃,未弹奏前,将手在鱼洗中洗濯三下,取出手帕擦干。双掌合十,对着琴具三拜,这才取过那具绛紫色小琴,手指捻动,闭眼调弦,似在用心感应。叮,一声颤音起处,东方绝唱已经拨转了宫弦。叮,箱子上的柳木琴的宫弦也颤动一下,应和响动。顷刻,弦声初起,如行云流水,马鸣萧萧,沙场点兵。柳木琴相应,那鱼洗中平静无波的水面忽然起伏不定,花盆中那株小草竟然应律摇摆;而那七只螳螂忽然列成纵队,一只在前,六只在后。弦声密集如雨,但听得断雁嘶风,金鼓轰震。随着乐声,鱼洗中急浪此起彼伏,小草摇枝晃叶狂舞不休,七只螳螂手刀挥动,劈砍击刺,腾挪闪动,攻守有序,秦王瞧得惊讶——这螳螂竟然使出一套螳螂刀法。
曲声骤然变惨烈,兵戈交击,炮声杂沓,哀声遍地,众人眼里仿佛出现了城破家亡的惨景:敌人狂笑,同胞遭戮,弦声渐变商声,凄恻绝望不忍卒闻。洗中水渐成死水一潭,跳舞草摇摇欲坠,螳螂们练起了醉拳……猛然间,弦又变徵,万马喧天中一骑突出,所向披靡,顷刻间风回云转,敌人胆裂,万众欢呼。东方绝唱食指一划,裂帛一声,兵戈止角声灭,水平草静螳螂停。
塔中久久无声,半晌,秦王右手拍案而起:“神乎其技,叹为观止!此曲名何?”
“破阵子。”
“东方公子琴技一流不说,还有如此神通?”
东方绝唱摩挲琴弦,缓缓起身,淡淡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弹此响彼,乃是用了琴音谐律之理,《庄子》《梦溪笔谈》中均有类似记载。鱼洗中有沟槽纹路,琴声响动,洗壁引起共鸣,而洗底不动,水流相激,引起喷泉。那草更简单,叫跳舞草,闻声即起舞。至于螳螂闻声练刀,乃是听了抢巢夺食亡国之音的自然反应。”
秦王指着东方的琴道:“东方公子,老夫能否借花献佛,班门弄斧一二?”
东方绝唱道:“此琴有灵,除我之外弹之不应。”
秦王笑道:“如此说来,老夫更要试试了。”嘴角似笑非笑,缓步逼近,东方绝唱慢慢向后退去,退到墙角。秦王撩袍坐下,右手拂弦试音,铮铮几声,那柳木琴并无回音,鱼洗水波不兴,只有那跳舞草摇动了几下,螳螂也没有动静。
秦王笑道:“欺生啊!”左边大袖一拂,盖在琴弦上,左按右拨,琴声响起,悠悠荡荡,尽是低走缓起,空灵慵懒。他弹的是一曲《如梦令》,仿佛雾漫空山,岚气平湖,掩埋七八星子,遮蔽三五人家,蝉音半隐,蛙声渐悄。听者不自觉跟随曲声两眼微合,恍兮惚兮,渐渐进入了一个迷离空蒙的混沌世界。
东方英雄跟着曲声,以手叩案,打着拍子,渐渐地,动作舒缓下来,昏昏欲睡。周围几个护卫也不禁打起了哈欠。
蓦然间,秦王左手勾住宫弦,嘣的一声,五根指骨竟然钻出皮肤,化作五支利箭,直射东方英雄!东方英雄毕竟久经沙场,刚听到箭簇撕裂空气尖啸声,身子早凌空跃起,仿佛一只飞鹰,直奔雕梁。秦王眼中杀机爆燃,手肘勾住角弦,嘣的一声,臂骨冲出残破的皮囊,一化十,十化百,瞬间裂作万千钢针,聚成一窝蜂攒射雕梁而去——
东方英雄一声惨叫,跌落在地,抽搐几下,寂然不动,脸上已被钢针糊满。
与此同时,扑通扑通,府台、御使、格尔、东方英雄的护卫相继跌倒在地,昏迷不醒。
秦王哈哈大笑,有如枭鸣:“东方英雄,你终于死了!”哑嗓子陡然变成阴恻恻的尖利之声。
无人会得弦中意,愁杀释家紫薇侯
便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冷笑道:“太史倭寇,东方绝唱还没死!”
秦王猛然回头,却见东方绝唱负手立在壁前,眼中满是不屑。
“秦王”冷笑道:“你认出我了?我不是死了么?”
东方绝唱冷笑道:“太史正音,你这么说,就等于承认了。你个老奸巨猾的倭寇,岂能以身犯险,当时在合欢殿中死的是你的替身。你和秦王在密室密谋之事,包括你前日冒充秦王的大胡子侍卫,今日冒充秦王伪装评判,全部被我听到了。”
太史正音倒吸一口冷气:“我为了探查谜底,不得不用替身,替身死了之后,为了行动方便,我乔装打扮,全在密室谋划,你如何能听到?”
“还记得雷蒙的巨耳吧?那是为了提高听觉改造的。一般人根本听不见的微小声音,传到他的耳中被扩大数倍,于是有了顺风耳之能。也正因如此,当我以前弹奏曲子时,留意六音变化时,他耳朵转动方向的细微变化,从而计算出他耳朵中的共振频率,当他搂抱琴女时,我偷偷弹奏了与他耳朵相同频率的乐音,在他耳腔产生共振,震破耳膜,心脏血管破裂,胀大腹腔,焉能不死。只是死得太快,倒便宜这个洋鬼子了。而我耳朵外形虽然与常人无异,却也能听到极微小的声音,只怕比洋鬼子还要灵敏。因为我母亲是犬戎后裔,犬戎奉白狼为祖先,便是因为一支胤嗣天生聪耳有谛听之术,可听河下鱼语,能闻十里蝇鸣。而我,便继承了这异能。你和秦王所处密室乃巨石垒成,密不透风,隔音效果极佳,寻常人在外面根本听不见,但声音撞击地面墙壁,仍有微不足道的震颤,我在密室百尺之内将竹瓮扣在地上,便听到了大概内容。”
太史正音摇头叹息:“真神人也!可惜你是我的敌人。不过他们都倒了,你为什么不倒?”
东方绝唱淡淡道:“七分龙涎、三分迷迭,龙涎香的味道掩盖了迷晕人的迷迭香,再加上你催眠的《如梦令》曲,不知不觉就放倒了对手。只可惜我那具琴身是王乐禅的棺材板做的,琴徽是王乐禅的骨头做的,这具琴浸了他的血附了他的魂,如果我被迷倒了,还怎么给他报仇!”
太史咬牙道:“既然你有谛听之术,我吩咐手下用迷药的事你肯定也窃听到了,自然有了应对办法,应该是服了解药或者在琴上做了手脚吧?你和王乐禅究竟是什么关系?”
东方绝唱道:“让你做个明白鬼吧。王乐禅连我的面都没有见过,连话都没说一句。五年前,我偶然在林中听他弹琴,只觉曲韵不俗,便隔溪应和一曲,他听后,奏出一曲《伐木》,意图‘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我回了一首《齐偶》,所谓齐大非偶委婉拒绝,然后飘然而去。此后每当夜深人静,我常常出门,坐在竹里馆十里之外的山巅,听王乐禅弹琴,偶尔也应和两首。又一次,他弹了一首曲子,五音错乱,我觉得奇怪,苦思三日三夜,豁然醒悟,原来王乐禅竟然用五音编造了一个暗码,音节组合不同代表不同字词,整首曲子翻译过来便是一句问候语。我一时大为惊叹,第二日便也编了一首回复他。从此,我二人只凭琴曲对话,互诉烦恼。一年之后,他忽然在曲中告诉了辋川五友的故事,并且说他已预感到四个弟兄将对他不利。我劝他远遁他乡,他不同意,说愿为知音者死——你们曾经是他的知音,便要他死也是他的报应。直到那一天傍晚,我又到山巅听琴,他却爽约了,我预感不妙,贴地倾听,正好听见你们在乐神庙中拷问王乐禅,我便偷偷潜近,躲在庙后那眼寻常泉中。王乐禅弹奏《雨霖铃》,却将他的暗语用五音传递出来,他没有让我给他报仇,而是对我说:音乐本是天籁,圣洁无比,玷污她者——杀无赦。你们害了王乐禅还不满足,利用窃得的琴技诱骗少女,作恶多端,于是我练习琴道,收集作案用具,谋划了整整一年,音乐本是天籁,既然你们以音乐作恶,那我便用音乐来洗清音乐做下的罪恶!”
太史正音冷笑道:“那些女人贪图名利,才会上我们的钩,这叫各取所需。你浪荡好色,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东方绝唱冷笑道:“我入百花丛,片叶不沾身。那只是为了迷惑尔等造成的假象而已,我天生洁癖,绝不会碰你们碰过的肮脏人。是以你昨夜用女人试我,我只能落荒而逃。”
太史正音以琴声为号,埋伏的忍者向塔内强攻,如今外面杀声一片,听声音忍者占据了上风。为了刺杀东方英雄,金莲寺外至少潜伏了百余忍者。现在东方绝唱令他刮目相看,他不敢掉以轻心,须待四面合围,予以雷霆一击。于是他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所犯案件有些我至今糊涂,能否将你的伟大计谋说来听听?”
东方绝唱道:“你想拖延时间,然后突然袭击吧?也好,我就如你所愿。我初进南京,就偷了曲妙音的鹦鹉,教他说话,然后偷换在雷蒙琴里。我有谛听神术,了解雷蒙的秘密易如反掌,而且,我也懂洋话。当时论琴在台上,老色鬼临潼王悄声约会曲妙音,别人听不见,我岂听不到。于是我便连夜赶至,于附近弹琴,震动庙内乐器,又藏身在佛像后,发出诅咒,吓死老鬼。”
太史截住道:“不对,当时你不是被妙音点穴,不能动弹了么?”
东方绝唱道:“你们谁也想不到,这几年中我内功大成,解穴点穴易如反掌。曲妙音离开我后,我便解开穴道跟在她身后,弹琴装鬼,等吓死临潼王,吓走曲妙音,我便从神像后钻出,擦拭掉痕迹。然后跑回原地,又封住自己穴道。你们来了之后,谁也没瞧出破绽。”
太史正音问:“为什么吕大钟自承凶手,他又为什么突然蹊跷自杀?”
东方绝唱道:“问得好。在你们四人之中,吕大钟胆小怕事。我为使杀人计划开始不被识破,需要物色假凶手嫁祸,于是吕大钟作为首选,曲妙音被其牵连,无意中成为备补。为了让吕大钟成为伪凶手,我想到了一个计划。你可能还不知道吧,王乐禅为了对付你们,早就研制成了一个梵天宝盒,那盒子并非《郁轮袍》乐谱,而是一个前无古人的留音盒,王乐禅呕心沥血,在盒中装置了一种机关,这种机关通过复杂的销簧震动,能模拟他自己的声音。他将诅咒留在盒子中,并通过琴声密码将这个惊天绝密告诉了我。一旦奏响某种乐曲,就会触发盒子内的连环机关,内里铜膜震颤,便会发出类似人声的声音,他事先设计好两段话,一段是诅咒,警告众人不要作恶;一段是劝箴,告诉这盒子中藏有他的灵魂,只要杀掉为恶者,便能洗清罪恶。乐神庙中的神像虽有机关能运动,却无移声易位之能,王乐禅弹琴自杀,便用乐声共振之法触动了梵天宝盒中的机关,你们随后听到神像发出诅咒,其实就是那个盒子发出的声音。”
“天下竟有如此奇事?”
“打开盒子的钥匙便是那首《雨霖铃》曲,那也是真正的《郁轮袍》曲!你也许要问,你们都对着盒子弹过这首曲子,为什么无任何反应?那是因为宝盒对曲韵要求极高,弹琴者若心怀恶念,手法必然重浊,而五音稍有不谐,盒子绝难出声。王乐禅死后,这世上能让盒子发声者,唯我一人而已。你们以为《郁轮袍》的秘密是在于琴材特殊,是以伐掉胭脂木杀了鼍龙,制成绝世好琴,却仍然难窥门径。”
太史正音鉴貌辨色,看不出他所言真假,心中鹘突。
东方绝唱续道:“一次你们聚会时,我在外窃听,正巧你们都去寻欢作乐,唯独留下了吕大钟。机会来了,于是我弹奏了《雨霖铃》,盒子产生共振发声,发出诅咒,又发出劝箴,吕大钟吓得魂不附体,深信不疑。并且我暗地里在吕大钟的食物中持续下了曼陀罗花粉,这种花粉能引起幻视幻听,而我又不时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用腹语以王乐禅的口气督促他杀人,吕大钟更加相信王乐禅的鬼魂要回来复仇了。在雷蒙作恶的时候,他悄悄弹奏了曲子;在临潼王作恶的时候,他隔空弹奏;在假太史正音作恶的时候,吕大钟在居所弹奏。在你的替身死时,你四处伏兵,但你先入为主,一直怀疑凶手就在辋川五友及其党羽之中,是以全力监视这些人忽略了我。那夜我借着和别院女琴师鬼混之际,潜入合欢殿和吕大钟居所玉衡殿中间的达摩堂,在里面弹奏,引起其他五处琴音共鸣,你当时在合欢殿外偷窥,若在七星阁,便会知道,吕大钟所弹乐曲和其他乐曲根本不同调。当时你们蹲守重点放在七星阁和合欢殿,忽略了达摩堂,让我有机可乘。还有一点,这殿中乐器买家及宫殿修缮工头全都被我买通,做了手脚。你们只知大把吃回扣拿钱,哪有心思监管工程,于是忽略了这些小节,连同那棵被我换掉的酷似桫椤树的五戒树——那树听到特殊乐声能跳舞不假,但是它还能释放出一种气体,这种气体无毒,却有强烈的壮阳之能,发情的人闻到之后便会刺激血流上脑,爆破头里血管,你的替身当场毙命。这些恶贼无一例外都死了,吕大钟对他已被乐神王乐禅附体之说更加深信不疑。同时,曼陀罗的药性渐渐起效,吕大钟常有幻视幻听,那晚被囚禁之时,他一定是听到了所谓的王乐禅鬼魂要他自杀的命令,于是撞头自杀。因为他做了我的傀儡,我并没有亲自动手,生与死只看他的造化,他一死,也算稍赎前愆。”
太史正音喃喃道:“不可思议。”
东方绝唱继续道:“燕歌行在你们之中是算厚道的,因此我给他设计了一个美丽的死法,在幽冥蝶的舞蹈中死去。”
“你豢养这种吸血蝶,为何我们一直没有发现?”
“我有谛听神术,你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逃不过我的耳朵,是以我有备无患,每次都能避开你们的眼线偷偷行动,你们丝毫没抓到我一丝疑点,包括火烧藏经阁、偷鹦哥等等。我在寺外山洞中豢养吸血幽冥蝶,早在入寺之前便开始了。我用谛听之术听到燕歌行决赛时,要以天香花粉吸引蝴蝶以博得名次,因此我预先采集了这种花粉喂养幽冥蝶。那日比赛开始之时,我偷入山洞,用口袋取回幽冥蝶,等燕歌行弹奏的时候,我借换衣之际,偷偷放出幽冥蝶。幽冥蝶闻到花香,飞向燕歌行,这种蝴蝶除了喜食花粉,更嗜人血,燕歌行弹琴之时,花粉振起,熏染满身,正合它胃口。幽冥蝶吸食人血之时,会释放毒素,燕歌行身中毒素,浑身麻痹,慢慢死去,却也没有什么痛苦。”
太史正音道:“若非你狂妄,在杀燕歌行的时候利用韦驮神像的移声易位发出诅咒,只怕我没那么快便将凶手锁定为你。”
“只有大庭广众之下才能震慑宵小,所以即使冒险我也要让正义堂堂正正展现在阳光下。”
“当时我们邀请你参赛你还拒绝,直到赠你重金并以美女诱惑,你才参赛,你一直是被动参与的,所以我怀疑过很多人,却单单排除了你。”
东方绝唱道:“你邀请我参赛的目的是为了引出东方英雄,将其刺杀。因为东方英雄镇守临海,剿灭倭寇,人人丧胆。你的真实身份是倭国擒龙会的二当家,以吞灭中原为目标,第一要除掉的就是东方英雄。但他天生神勇,轻功卓绝,戍卫又严,你们根本无法下手,于是在得到我与其不合的情报后,你决定力邀我参赛,并大肆宣扬到东方英雄耳朵里,将他引到赛场。而你为了杀他,竟然自残一臂,内装弩盒针管,外裹假皮,做成假手来蒙混检查。是以你平时只用右手,左手始终缩在袖子里。可秦王并不知情,他只想借比赛网罗美女搜刮金银,比赛名额早已内定,岂能让外人分一杯羹。还是你苦苦相劝,最后决定拿下燕歌行,换上我。”
外面杀声渐止,传来低低蝉鸣,一长三短,这是忍者的暗号。太史正音压制住动手的欲望:“你既然对我洞若观火,为何没有通知你爹而导致他毙命我手?”
东方绝唱面冷如霜:“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娘是犬戎人,怀着我的时候被东方英雄掳掠,强占为妻,郁郁而终,我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你不怕杀了你爹,我日本长驱直入,攻你中原么?”
“我是犬戎后裔,又非大汉子孙,我只想完成王乐禅的遗愿,用音乐消灭世间的丑恶,凡有罪者——杀无赦!”
“看来你是有备而来,方才弄这些虫虫草草献艺,便是想自揭画皮,真刀真枪地对阵了吧!咄!”太史正音猛然发出一声狮子吼,弓身一跃,抡起那把棺木琴劈头便砸!
在东方绝唱弹琴的时候,真正的秦王正躲在塔外听经楼中的栏杆处向这边窥探偷听,猛然一个声音响起:“伶伦定律,天籁之音。郁轮袍曲,魔咒杀人。若敢亵渎,不认六亲。乐神复活,涤荡乾坤!”这声音熟悉无比恐怖无比,绝似王乐禅。秦王唬了一跳,四顾声音来处,却赫然发现声音正来自自家怀中,伸手一掏,扯出梵天宝盒,真真切切,那声音就是从梵天宝盒中传出的!
秦王脑袋几欲爆炸,冷汗淋漓。隔了片刻,刚要缓过神来,忽然王乐禅的声音又从那小小的盒子里面传出,透出非人类的冷漠:“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你们若能弃恶从善,杀掉那些以音乐作恶的人,我就饶恕你们。不然,我就亲自出来,杀你,你逃不掉的!呵呵呵!”瘆人的杀意从盒子中钻出,秦王好像看到王乐禅那颗破碎的脸沾满鲜血从盒子中钻出,狞笑着向他恶扑而来。
“啊!”秦王一声尖叫,盒子失手落地,他转身就跑,慌不择路,一头撞断栏杆,砰的一声,坠入楼下水池。
太史正音一琴砸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东方绝唱竟然身子一扭,避过去了,冷笑道:“你想发出狮子吼让声音在我耳朵中成倍扩大,然后震死我,妄想。我耳朵中早塞了棉花。”话音未落,两扇窗外同时金钩倒挂翻进十来个忍者,撒菱、吹矢、鬼芒如暴雨摧花,凌空罩下。东方绝唱骈指一划,指端顿时形成一道无形气旋,千百暗器卷入其中沿着圆形轨迹旋转,而后砰然四散,纷纷回射。
太史正音霍地褪下鹦鹉裘,凌空一抖,旋成一块硕大的盾牌,将暗器兜住又飞向东方绝唱,同时喝道:“好小子,你居然真会武功!”
门扇蓦地破开,两柄太刀卷地而来。东方绝唱腾身避开,冷笑道:“当年我藏身在寻常泉中,王乐禅弹奏《郁轮袍》曲,我突然感觉到水波震颤,震动筋脉,筋脉中热流涌动,竟然不由自主打通了任督二脉。后来我通过不断练习,竟发现某些曲调能与人体筋脉气血共振,所以我由琴入武,阴差阳错练成了绝世内功。”
说话间,东方绝唱脚下不停,踢墙走壁,闪转腾挪,躲过七把飞叉六支弩箭五道飞梭四根手杖三条短刺两只撒菱一篷飞针。暗器乱飞,击中屋中乐器,乒乓乱响。转眼间,残骸一地,坠落的物什殃及池鱼,诸多被迷晕了的人都挂了彩。
忍者浑身都是暗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兼之以众凌寡,身形百变,飘忽不定,东方绝唱虽能御气成剑,但内气有限,究竟敌不过有形兵器,一时左支右绌。激战中,他猛一转身,一脚魁星踢斗,地中心那方三足鼎呼地翻起,碎沙香灰蓬然扬起,弥漫四空。东方绝唱趁机踅身躲入一根廊柱后,一掌拍去,廊柱嗡地一震。此塔共有七根庭柱支撑,尽都倚在墙角,上面浮雕着七个飞天,各持乐器,这是乐神的七个化身。漫空烟尘中,东方绝唱快似猿猱,动作如飞,在七根柱子上连续拍打,但听得砰然有声,连续疾响,韵节宛然,竟然连成了一支曲子,似乎是变了调的《郁轮袍》曲!
太史正音一掌拍散烟雾,喝道:“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忽听嘎吱一声,脚下一颤。没等他反应过来,仿佛挂鞭点燃了捻儿,声音一声接一声,晃动一下连一下,继而整个塔竟然晃动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太史正音一不留神,摔成滚地葫芦,头晕目眩中,只听东方绝唱哈哈笑道:“你还不知道吧,我早就从空空和尚那里窃听到了乐神塔的秘密。这座乐神塔整体就是一具琴,这七根柱子就是它的七弦,这座塔修筑在地心毒泉眼之上,以雷音石镇压。本来这是五胡乱华时修来对付胡人的,没想到今天正好对付你们。方才我击柱为曲,已与雷音石发生共振,机关开启,毒泉水已经涌上来了。你自以为聪明,冒险选了这个七级乐神塔,只因此塔为寺中唯一高层建筑,要困死东方英雄,让他无处可逃,可惜作茧自缚。周公制礼乐,天下知廉耻。如今礼崩乐坏,世人只知乐器而无乐品,玷污了圣洁天籁。这谷中一片肮脏,就让这毒泉清洗掉尘世间的罪恶,再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太史正音气急败坏:“我守住门窗,你也逃不掉!”
东方绝唱面色庄严,隐露宝光:“舍身灭罪,涤清人世,是我平生所愿。何况王乐禅一死,世上再无知音,生有何恋!”轰鸣声更甚,乐神塔摇摇欲坠。
“你这个疯子!”太史正音不顾一切跃下塔去。跳到半空,顿时后悔了,塔下冒出滚滚浊流,空中腾起的水汽甜腻糜烂熏人欲呕,转眼间他就丧失了知觉。
乐神塔宛若擎天巨人,轰然倒下。
就在此时,天崩地裂一声霹雳,今春第一场大雨滂沱而下。
一个时辰后,暴雨初歇,天蓝如洗,像一块硕大无朋的纯净琉璃,片尘不染。圣雁山黄叶谷已成一片泽国,残垣断壁东鳞西爪露一片埋一段,无数肮脏丑陋穿绸裹缎的尸体在水中载沉载浮。
尾声荼蘼情怀生已晚,豆蔻心事诉还羞
寒蟾既去,金乌又生。不管尘世如何翻云覆雨,新的一天总会不可遏制地到来。
黄叶谷一片汪洋中,倚天楼一段屋脊尚未沉沦,高出水面数丈。一人绾飞天髻着新绿筒裙,雪足蹑立在兽头瓦当上,裙裾随风盈盈欲飞。偶一回头,明媚曦光射进碧绿瞳孔,迸出宝石般色泽来。
正是换了装的丽莎!
在她身边屋脊上,一人仰卧其上,沉沉入睡,却是东方绝唱。丽莎仰看琉璃青天,喃喃自语:“青天混沌,以雨洗之,人世肮脏,却只能以血洗之。这是多么的悲哀。”她的汉话原来是这么好。
过了半晌,丽莎俯身坐在东方身旁,眼中尽是温柔:“其实你还不知道吧,我才是真正的东方绝唱。我的父亲是东方英,母亲是西洋人,我继承了父亲的黑发母亲的碧眼。我儿时与父母失散,流落西方,加入巨耳教,成为圣女,拥有奇宝耳报神蝉,不用改造巨耳也能听到暗地里的细微声音。但是你不知道,自有此神通,我窃听到了无数人的隐私,没想到多少道貌岸然之辈,暗地里却是如此肮脏。终于有一天我崩溃了,我不能忍受,我要用自己的力量清洗这个肮脏的世界。五年前,我组建了飞天乐团,回到中土,凭借母亲留给我的信物瞒着所有人偷偷找到了父亲。那时候父亲正在抵抗倭寇,树敌无数,因此我没有暴露身份。我第二个心愿就是找到生命中的知音,西洋人开放腥膻,滥情粗鲁,而东方人却是狡诈油滑三刀两面,我本已绝望,却遇到了你。你可能不知道,你的父亲并非东方英雄,而是犬戎的后裔冒天韪;你母亲是我姑姑东方佳人,当年姑姑被冒天韪始乱终弃,生下了你后自杀身亡,我父亲不忍心对你隐瞒所有,所以保留了你是犬戎后裔的信物,又不能告诉你实情,怕你自以为是孽子,只好谎称自己才是你父亲,你母亲是犬戎人。你问起母亲在哪,我父亲因为对你母亲有气,便咬牙切齿地说她已经死了。所以你终日胡思乱想,竟然胡乱推测出是我父亲强占了你母亲。所以你与我父亲决裂,离家出走。父亲嘱咐我要找到你照顾你。我找到了你,通过耳报神蝉发现你寻花问柳,却一无所沾,你极度厌恶污浊人世,特立独行,不过是想找到一个心地纯真的人,最终也没有找到。其实我又何尝找到过,你我应该就是所谓的知音吧。后来有一天我弹琴引你来寻,我的琴声将你迷惑,你深深陷入其中,我将耳报神蝉中的雄蝉悄悄放入你耳中,并暗示你有谛听神术,遗传自犬戎一脉。你信以为真,并利用这个神通展开你的抱负——清洗浊世,至今未醒。你结识王乐禅,引为知音,并要完成王乐禅的遗志,诛杀以音乐犯罪之人。我参加万国赏琴大会,为了掩盖身份,与雷蒙伪称父女。雷蒙依仗着巨耳教法师的身份,为非作歹,我早想将之诛杀,正好那天他调戏琴女,你用同音共振之法杀他。其实每个巨耳教的人平时耳朵都塞住一半,改变了内里结构,是为了防止声音太大被震死,那么你用同音共振之法如何能将之杀死?那是因为我耍了一个小计谋,在他登场前喝的葡萄酒里放了一只米粒大的吸水青蚨,青蚨吸水,能膨大万倍,说来也巧,和我算计的时间刚刚好,正在他调戏琴女之时,青蚨彻底膨胀,将他肚腹崩裂。青蚨只是一层薄膜,受到身体挤压,同时它也爆炸,和脏腑肉膜混为一体,太史正音便没有查验出来。还有那个假的太史正音被杀之时,神像发出诅咒的正是我用的腹语。我被虽然被软禁,但是我耳中有另一只耳报雌蝉,一直倾听着你的动向。当你和太史正音对决,我打晕看守,跑来救你,在乐神塔坍塌之前将你救出。耳报神蝉非但能窃听细微声音,更能避百毒,所以你我都安然无恙。但我还是不开心,因为你,更为了万千百姓,为了剿灭倭寇,我的叔叔东方雄死了。你不知道,东方英雄其实是两个人,东方英和东方雄。我爹在明,我叔叔在暗。合二人之力,创造出不少传奇故事。当初太史正音为了刺杀我爹,定下诡计召开万国赏琴大会,都被我的耳报神蝉偷听到了。当时倭寇数万暗中聚集临海,只待我爹一死便要起事。我爹决定诈死,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一举全歼倭寇。为了防止走漏消息,我叔叔决定慨然赴死,舍生取义。果不其然,毒泉虽烈,还是逃出了几个倭人,给临海敌人报信去了。现在,也许临海大战已经爆发了吧,但愿爹爹能一举全歼贼寇,叔叔的在天之灵才会安息。阿门。东方绝唱,我叫你的时候,就是叫我自己,等你醒来,我会带你回临海。可是,国家大事已了,我们的事情呢,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我的知音,我是不是你的知音呢?你可知道,乐神本有两个,我是乾达婆女,你是紧那罗王……”丽莎自顾自碎碎而语,没有发现,东方绝唱的睫毛微微一颤,唇角轻轻翕动,嘴型微微开合,若有人会读唇语便能看出,他说的是:“你其实是在我的琴声之中未曾醒来,你所了解的我的遭遇其实是你的遭遇,我把你的遭遇移植到我的遭遇之中,用琴声蛊惑你,让你忘记过去,信以为真,从此不再受到任何心灵的创伤……可是,我不会成为你的知音,虽然他死了,但我的紧那罗王其实一直是他,其实,我是个女人,只是我裹胸放脚,你没有看出来……”
楼脊下水面上,泊着一只小小的革囊舟,在波晕中轻轻摇晃。
同一片蓝天下的临海。入夜,临海县数千百姓悄然遁去数百里。近海有一鹪鹩岛,月半弯,洒下一片洁白,岛中心一座小山,都是火山岩,寸草不生。山坳处,有一眼向下通的熔洞,洞口安着辘轳架,一队士兵围在洞口,将一筐筐石块摇起,运到低洼处扔掉。
为首将官问:“大概有多深了?”
一士兵答:“回东方将军,约有百丈了,底下闷热。”
将官道:“嗯,应该可以了。将炸药全部放下去吧。”
士兵问:“将军,我们在这洞里放炸药,而且这么深,倭寇是傻子往里跳么?”
将官笑道:“我临海县面临大海,地势开阔,没有适合埋伏炸药的地方。而且倭寇势众且狡猾,我们用了几次炸药之后他们已经有警觉了,每每登岸先用狼狗开路。而我们人少且炸药数量有限。硬碰硬纵然不吃亏也占不多大便宜。为了剿灭倭寇,我请了乐神相助,他将以天地为琴,火药为手,拨动大海,以前无古人震撼乾坤的一支神曲杀死倭寇!”
“啊?”
将军看了看月亮,估算好时间:“不要再问了。将制好的石板堵住井口,放置越多越好。留出三条引线,点着。我得到消息倭寇天明前路过此岛,马上毁掉辘轳,点燃引线。为了防止意外发生,留下两人看守引线,谁留下,留下必死!”
手下士兵齐声叫:“我!”
将军鼻头一酸,随口点了两人名字:“我们抗倭保家,迟早战死沙场,我弟弟昨日、昨日替我死了。大家不必争了,早死早投胎,二十年后还是一条汉子,还做弟兄,还杀倭寇!”
二月十四凌晨,鹪鹩岛上惊天动地一声巨响过后,地心忽然喷出地火,浓烟灰尘笼罩半天。炽烈的岩浆宛如除夕夜的烟花般绚烂。同时发生大地动,数百里之内大地颤抖,引起滔天海啸,天地一怒,地裂山崩,翻江搅海,摧枯拉朽。
几日之后,火山喷发停止,大海也变得风平浪静。一桅小船,飘浮海面之上。船上四人,分别是东方英、王乐禅、吕大钟、曲妙音。海面上鱼尸无数,鹪鹩岛旁飘浮着断桅残樯无数,也有倭寇尸体。一只幸存的大船窝在岛礁上,左右都是山石,除了船帆零碎,落了层火山灰外,倒没损坏多少。几人登船一看,船内倭寇坐在舱中,中间摆满吃食,似乎正要吃饭。但近前一看,全是死尸,面目却栩栩如生。几人正在惊叹,忽然发现厨房中死尸已然只剩骨头架子。正在奇怪,突然嗖的一声,蹿出一只硕大老鼠,龇牙尖叫,继而一群硕鼠冲出,见人便咬。几人慌忙逃下大船,上了小船。
王乐禅望着海面哀叹几声:“地震海啸除了震天吼声之外,还会发出一种人类听不见的声音,这种声音叫乾达婆之怒,它能引起人兽血脉共振,杀人于无形。但是此法太过残忍,连累无辜,方才的老鼠是杀人鼠,它们不怕乾达婆之怒,竟然登船啃食人肉。此法若被不轨之人掌握,那将是天下苍生的绝世浩劫。我的罪孽啊!”
东方英道:“为了百姓,也顾不得许多了。刀可杀人,亦能救人。”
王乐禅道:“七情六欲咒是《郁轮袍》的七种变奏,各有神通。郁轮袍本是乐神乾达婆的战袍。摩诘公当年弹奏乾达婆之喜曲,赢得了玉真公主的青睐,谁想到凶终隙末,落得那般下场。如今我做实验,用乾达婆之思蛊惑了实验者一号和二号,将她们催眠,营造出我设计给她们的虚幻经历并让她们信以为真。从而删除了一部分悲惨记忆,添加了一部分幸福记忆,让她们深切明白丑恶并加以清洗。目前看来,试验很成功。但愿她们忘记忧伤,不要再重复前辈的错误。”
东方英道:“我东方人讲究仁义礼智信,凡事有个底线。西方大胆无礼,我两个妹妹,酷爱音乐,被会弹琴的黄毛洋人和会跳舞的黑毛洋人引诱私奔,最后都被凌虐致死。我虽杀了两个畜生,但两个无辜孩子却深受其害。我只希望两个甥女能够平平安安走完一生,再也不要重复前辈的错误。”
吕大钟对王乐禅谄笑道:“大哥,我们按照你的吩咐,配合你演戏,你伪装自杀,脑袋里藏了血包,我全力配合,老二老四才没上前检查。后来我又配合绝唱杀人,又伪装自杀,差点露馅,后来亏得装死,被解了绑缚扔进棺材,这才救出妙音,之后又差点命丧毒泉。瞧我这么辛苦,你的乾达婆之恐应该给我们解开了吧?”
王乐禅道:“你之所以没有背叛我,是因为你知道我利用耳报母蝉一直在暗中偷听,掌握全局,并非真心向善。你这一生,虽未做大恶,但坏事做得太多,这也是对你的一个教训。你若心中无鬼,乾达婆之恐自然消解。”
吕大钟还想再说,远处忽然生起一条水线,原来是一只鲨鱼破浪而来。乾达婆之怒杀死无数鱼类,怎会还有鲨鱼,正诧异间,那鲨鱼已到近前,伏在鲨鱼背上的一人忽然直起身来,凌空纵起,将吕大钟一剑穿心。
一尘不染的白袍如一朵圣洁的花,陡然开放在王乐禅眼前,王乐禅愕然抬眼,吐出四个字:“东方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