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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笛一曲过临洮,百国衣冠座次高

白垩色的天空,贴着一纸昏黄的日影。鞭炮的硝烟味和着酒肉腥腻,混成一片阴霾,横在峨眉山半山腰,沉甸甸的让人憋气。半山上有一座新建的豪华庄园——万国豪庭。此刻无风,花里胡哨的各国旗帜在庄园里蔫头耷脑的。庄园门口摆着一台大擂,四台副擂拱卫一台主擂,排成弯月形,上面有一横匾额,扎着红花,写着“万国英雄擂”五个金色大字。

去年开春,一帮异域武士结伴来到大明,巡游全国,摆下擂台,以武会友。武士们来自八国,打遍九省,打伤数百个大明武林高手,从未遇到敌手。如今来到峨眉山,设擂一月有余,先是甄选大明英雄的大明英雄擂,大明武林各派互相争斗,选出胜者参加今天开擂的万国英雄擂。

围栏外密匝匝人群交头接耳,翘首观望,似是在期待什么人。人群外一处土坡,坡上有株柳树,树下停架破板车,板车上倚了个歇脚的脚夫,正抓起肩头搭着的黑乎乎的帕子揩汗。脚夫是个驼子,深刻的鱼尾,粗糙的脸皮,让本还年轻的他脸上不协调地写满了沧桑,拱起的后背将摞着补丁的褂子撑得随时可能爆裂。

忽然间,呜哩哇啦的异域音乐响起,万国豪庭大门洞开,从里面龙行虎步走出一队身高马大的洋人,黑白丑俊,足有百人之多,为首一人更是鹤立鸡群,高出他人一头,众人如众星拱月围在他身边,俯首帖耳。此人一出,围观的人群顿时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叫声:“撒旦王,撒旦王!”更有激动的少女对着他狂呼:“撒旦王,我爱你!”围栏如同堤坝,围观的人群就如洪水,一波波向前冲击着。若非有官兵持械弹压,只怕铜铁浇铸的栏杆也阻挡不了疯狂的人群。

原来为首那人就是西洋乌鹫国的拳王,人称“上帝之手”的撒旦王。他率领各国武士,在花枝招展的美女簇拥下登上西边看台,嘴角噙笑,风度翩翩地向四周施以绅士礼,又不住挥手致意。惹得围观的汉人少女疯狂大叫:“哇,他好绅士,迷死人了!”旁边的罗刹国拳王伊万诺夫被无视,鼻孔里重重一哼。

驼子对此毫无兴趣,翻下眼皮又垂了下去,他摸着褡裢里今天新赚的五个铜板,等待着主顾上门。瞧瞧天色,刚到辰时,运气好的话,今天应该能赚五十个。驼子掰着手指头数着:“现在攒了九千一百三十九个,再加五十,就是九千一百八十九,正好够买那支金步摇了。嗯,有了金步摇,石头就能向桃花求亲了。”驼子喃喃自语,边说边俯身去拉板车,忽然发现车轮下压着一本花里胡哨的画册,急忙捡起来,一看,封面九个大字:“超级英雄撒旦王传奇”。一翻开,扉页上写着“风门编著”的字样。自从西洋武士东来大明,描写他们比武的画册便悄然流传全国,峨眉县大街小巷都可以买到这本画册,标价十两银子,其实即使卖一个铜板,驼子也不会买。

驼子想把画册扔了,犹豫一下,又翻开了。册子是连环画,下配文字,详尽描述了西洋武士进入大明后的每次比武,将洋人画得高大威猛,明人瘦小枯干,语言极尽夸张之能事,字里行间充满诱惑煽动性,写着洋人如何遵守武德,虽打生死擂,每次都冒着生命危险,手下留情,从未打死人。而明人却多是偷袭下黑手,无武又无德。尤其撒旦王是其力捧的对象,详尽绘画着他的所有战绩,重点刻画了他的表演:徒手伏虎搏狮,和大象拔河,和狗熊摔跤。比赛时,每次失手将明人打伤,他都弯腰施礼,顿足捶胸躬身忏悔,不惜花重金请人医治,德行之高,千古垂范。风门主笔在画册里痛心疾首,大声呼吁向撒旦王学习,中华武林才有救。

驼子看到这里,不自觉咬了咬牙。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西洋武士,他也听出了一些端倪,双方比武,明人虽未死,但都成了瘫子、瞎子、聋子、跛子,生活不能自理,生不如死。翻到尾页,里面有风门四将暴风、邪风、中风、抽风的评论,或一本正经,或装腔作势,或插科打诨,大肆贬低大明武林。最后条分缕析,争辩到底是西洋拳厉害,还是中华武功高强,得出结论是各有千秋。既然各有千秋,为何西洋拳屡屡获胜?最后结论是:西洋人天生高大健壮,所谓一力降十会,就像老虎和老牛的区别,再高妙的招式也弥补不了。邪风问:“那我大明武人就真的要永远拜服在洋人脚下了?”中风答:“哈哈,这可不一定,我招赘了一个洋人女婿,生了一个洋孙女,洋孙女再找一个洋孙女婿,不出三代,我的重孙子就能和洋人抗衡了。”暴风邪风抽风一起道:“哈哈,绝妙好计!”中风道:“如果能招赘撒旦王为女婿,平生所愿。”暴风道:“你做梦吧?现在哪个大明女儿不想嫁给撒旦王,你往后排吧!”

驼子看到这里,心中一惊,怪不得这些天满街可见洋人迎娶汉人女子的队伍,看来全是风门捣的鬼。风门掌管天下消息,一向不偏不倚,什么时候堕落到为虎作伥了?忽然想道:这画册值十两银子,我若转手卖了,哪怕一两,给石头兄弟添床新铺盖绰绰有余,但卖给别人,替洋人宣传造势,不也是为虎作伥了么?犹豫半晌,咬咬牙,一把将画册撕了。

刚撕到一半,忽然一个耳光削过来:“你妈的!死驼子,撕我画册干什么?”驼子侧身闪开,抬头一看,是个碧眼黄发的西洋商人,臂弯里还挎着一个浓妆艳抹的汉人少女。两人刚从草窠里出来,春色上眉,衣衫不整。

驼子没吭声,洋商益发来气:“死驼子,这是我丢的画册,没想到被你偷了,妈的,赔,五十两。不然告官让你坐大牢!”他的汉话很流利。

驼子眉头跳了跳,忍了气,拉起板车转身就走。洋商赶上去踢了他两脚,他拉着板车,陡然一蹿就是三丈,洋商没追上,愤愤不平,亏得那女子好说歹说将其拉走,洋商兀自回头飙了一句脏话。

驼子陡然驻足,回身一脚,踹在路旁一块青石上,硕大的青石砰然龟裂。驼子忽然面孔扭曲,下意识一捂胸口。

“陈天平,是陈天平么?”路旁传来苍老的声音。

驼子陡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浑身一颤,瞥眼一瞅,大道上来了一队人马,打着太极门的旗号。为首太极门主楚豪雄,是个富态老翁,手捻太极球,纵马而来;后面跟着他的五个得意传人,人称太极五虎。老大是他的儿子楚天怒,老二秦天嫉,老三宋天惊,老四晋天佑,老五女徒弟,也是他的准儿媳齐天籁。再后面是入室弟子、登堂弟子、外门弟子,乌泱泱也有百余人。驼子眼尖,一眼瞟到了器宇轩昂手持珊瑚鞭的楚天怒和闭月羞花怀抱波斯猫的齐天籁,登时像见了鬼般,拉起板车,一溜烟不见了。

楚豪雄本来是脱口而出,并不确定,可驼子这一跑,就坐实了,必是陈天平无疑。他勒住马,低头瞧瞧青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陈天平”三个字仿佛三颗炮弹炸开,太极五虎的脸色都变了。楚天怒脸色一僵,齐天籁脸色红了又白了,其他人也都不尴不尬的。楚天怒涩声道:“天下驼子多得是,未必就是他,何况十年不见了,爹你认错人了。”

楚豪雄叹道:“天下驼子多得是,但是一脚能踹裂石头的能有几个?当年你和他比武,他落败,负气离开太极门,我一直心存愧疚,一定要找到他,弥补咱们的过失。”

楚天怒对此忌讳颇深,扯开话题道:“比武就要开始了,等有空再说吧。”

楚豪雄一叹:“走吧。”

虽然没有撒旦王的威风,但太极门算不上凤头也算鸡首了,夹道欢呼的人也不少。为期一月的大明英雄擂,太极门调度有方,力克群雄,打死打伤不少武林同道,成为最大赢家。如今单挑八国拳王,这么牛气冲天的壮举,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

坐在东边看台上,方才的插曲一闪而过,老天阴沉着老脸,楚豪雄脸上却笑开了花。他不期望太极门能打败撒旦王,但打败其他几国拳王已是板上钉钉。前几日,通过风门四将的暴风牵线,他和主持此次西洋拳王比赛的盐商大贾申屠虬搭上了,以全部身家五十万两买五场胜利,钱已兑现,此次比武毫无悬念。申屠虬是当朝宰相的连襟,根基庞杂,有他金口一诺,事情没有不成的。想象着不久即将爆发的疯狂欢呼,纷沓而来的拜门弟子,真金白银的拜师仪,楚豪雄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武功,武功,天下人练武功的意义何在?还不是为了那黄白之物。天下最厉害的是武功么?错!是金子银子,是钱!老子今天就用钱砸倒你们。砸倒你们之后,钱又会成百上千倍飞回来。楚豪雄转动手中两只太极球:太极的圆转之理,你们懂么,呵呵。

主擂副擂整饬一新,竖旗列鼓,披红挂彩。竖着各种醒目对联:“打遍神州无敌手,勇冠世界第一人”;“少林武当不堪一击,占婆鬼方天下无敌”;“英雄无分国界,壮士唯我天竺”;“洋汉无分别,世界一家亲”……礼炮鸣完鼓乐奏罢,主持比赛的峨眉知县慷慨陈词,无非是英雄不分种族地域,拳法不分少林武当,武德为先等套话空话,最后锣声一响,万国英雄擂正式开擂。

独弦琴、鼻笛、腰鼓、塔布拉鼓、尺八等弹奏出各种古怪的腔调,五国拳师奇装异服,在花里胡哨的汉人女弟子们引导下,排成扇形从万国豪庭的大门处缓缓步出,分别登上五座擂台。

楚豪雄一愣:“同时开擂?”旁边的暴风道:“趁热打铁,太极门独挑大梁,力战五国拳师,这是多么热血的话题。放心吧,申屠大人都安排好了,肯定让贵派赢得惊天地泣鬼神。到时我风门画册多加宣扬,太极门成为天下第一大派指日可待。”

楚豪雄如释重负,打个哈哈。

楚天怒眉头紧皱,暗自埋怨他爹,这钱花得太冤枉了。但上命难违,只有抖擞精神出战。偶然瞥眼场外,却鬼使神差般瞄到了那个熟稔而陌生的驼背身影。起风了,擂台边杆杆傲立、皂白分明的太极旗如水墨画般层叠交加,尺幅千里,那身影忽如水滴没入其间,渺然难寻。楚天怒眼前一阵恍惚,往事历历划过。想到陈天平,不由看了一眼齐天籁,却发现她心不在焉,眼神飘忽,不时瞟向西方看台。楚天怒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一个多月的赛事,几乎每天都有花农给来给齐天籁送玫瑰花,花中夹着花笺,落款便是撒旦王。如今冬月才过,大半花树花期未到,鲜花需在暖房培育,可是个稀罕物,价值不菲。鲜花每次都被退回,但每天又按时送到。齐天籁从开始的坚拒,慢慢便成了尴尬。前两天鲜花突然断了,不再送了。过了那个每天送花的时辰,楚天怒发现齐天籁似乎有些坐不住了,眼神中似乎有了期待。楚天怒质问她,她支吾敷衍,两人为此还吵了一架。他向人打听过,男人向女人送玫瑰花是西方礼节,表示求爱。他感到了空前的压力,今天的拳赛我能赢,可是这场爱情战争我也能赢么?他强行按压浮躁的心绪,同师弟们登上擂台。

按事先安排好的,齐天籁对阵占婆阮必七,晋天佑对阵鬼方乌来,宋天惊对阵新罗李长基,秦天嫉对阵天竺达珠,楚天怒对阵东瀛初生一郎。

猛地里一声鼓响,冷不丁敲在楚豪雄心尖上,他打个激灵,使劲晃了晃鬓发如霜的脑袋。

主擂台上。初生一郎剃着月代头,着狩衣踏木屐,三角眼微微眯起。鼓声响后,他脱下木屐,弯腰拾起,放在擂台边上。十字封手护肋守腹,松松垮垮摆了个唐手起式,向楚天怒微微颔首,眼神柔和并无敌意。楚天怒心照不宣,屈膝提掌双手抱球亮开门户。两人取势中平,相敬如宾,对峙不动。

“哈!”突然身后传来爆喝,紧接着齐天籁一声尖叫。楚天怒急忙回头,却见左首副擂上阮必七嬉皮笑脸陡然翻脸成龇牙咧嘴,如虾米弓身跃起,猝然一击。齐天籁松懈的心陡然一紧,这才发出惊呼。拳到头顶,齐天籁还没闪避,那一拳便中途收回。

楚天怒长吁一口气,心中暗骂:妈的,演戏也不用那么逼真吧!心思方转,忽觉脑后生风,急忙脚画半弧,旋身踅转,却见初生一郎偷袭的那记前蹴腿半路收回,向他微微一笑,并未乘势追击。

楚天怒怒气稍平,两人擦招换势斗在一处。为了演戏逼真,楚天怒旋如陀螺,手法百变花哨无比;初生一郎亦是高腿快拳,使巧炫技。两人一沾即走,都不使力,却十分精彩。副擂上众人亦是如此,但外行瞧热闹,周围看客频频喝彩。

邪风和中风坐在评判台前,开始评点赛手的表现。两人插科打诨谈笑风生,肆意渲染太极门招式的阴险,五国拳王如何如何谦逊不下重手。好在离看台较远,不然如被楚豪雄听见,不知做何感想?

驼子陈天平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蹭了回来,躲在人群外面观看。往事历历划过眼前:十年前,他也是太极门弟子,和他故去的爹一样,是外门弟子,不过他爹救过楚豪雄的命,楚豪雄对他还是另眼相看的。他爹和齐天籁的爹从小指腹为婚,齐天籁小时候对他也很好,他却一直为自己的驼背自卑。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懂事,他敏感地发现齐天籁和楚天怒越走越近,他更加自卑,更加孤僻,更加的勤练太极,他渐渐感觉到,什么都可以离开自己,只有太极功夫始终对自己不离不弃。让他心碎的一天终于到来了,齐天籁十五岁那年的生日,他省吃俭用攒了两年终于买了一支金步摇,想送给齐天籁当生日礼物,可是来到齐天籁的窗前,却听到了楚天怒和齐天籁的嬉笑声。隔窗窥去,楚天怒正在给齐天籁头上插一支华丽的金步摇,对比之下,自己的金步摇简直就是垃圾。陈天平踉踉跄跄跑到荒山上,将金步摇扔下山涧,那一刻,他有纵身一跳的冲动。他向着天空狂嚎,像一只发疯的野兽。傍晚,他蹒跚着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了楚天怒,楚天怒拦住他,说自己喜欢齐天籁,齐天籁也喜欢他,让陈天平退出。他没说什么。楚天怒便逼着他比武夺妻。当时,楚天怒拳脚迅猛,招招致命,大违太极之理。每当陈天平被打中,在旁观看的秦天嫉、宋天惊、晋天佑便大声叫好。陈天平心如死灰,被楚天怒一脚撩阴,疼痛倒地。齐天籁飞奔而来,第一句话就是:“天平哥,你身体不方便,为什么还总想打架?有什么事让一让不行么?”陈天平像被人补了一刀,心都碎了,一声没吭爬起来,踉踉跄跄奔下山去,从此离开太极门,钻入深山老林,和禽兽为伍,而后远走西洋……

往事被激烈的鼓声打断。陈天平揩了揩眼睛,看向台上,变了!变了!楚天怒的招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柔了?太极讲究不丢不顶,他做到了不顶,却没做到不丢。秦天嫉一脸正色,为什么不那么阴狠了?宋天惊也不嬉皮笑脸了,晋天佑也没有公子哥的骄横;变化最大的是齐天籁,心神不属,一边打斗一边偷眼瞧西边看台,看谁?是撒旦王么?难道她也成了撒旦王的疯狂拥趸?二十年前,阮必七和乌来被一西洋武士所打,几乎丧命,前太极门主陈寻真恰巧碰上,舍命相救,并将二人收归门下传授武艺,楚豪雄也点拨过他们,算半拉师父。曾经的徒弟摇身一变打起了师父,陈天平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天下事没有一成不变的。

台下敲起威风锣鼓,鼓罢三通,铿锵一转,这是信号,双方早已约好:初生一郎使手刀颜面打,楚天怒用玉女穿梭破解,将其击倒台上。为了震惊全场,要连续三次击倒,最后对方服输,楚天怒将其扶起,彰显大派风范。果不其然,信号发出,初生一郎手刀攻至,看来确实是留手了,速度快捷,力度柔靡。楚天怒不敢怠慢,急忙以玉女穿梭,身形拗转,左手掤肘采腕,右手腋下偷袭其肋。想象中的一声没有传来,初生一郎突然收掌变招,眼缩如针,狰狞如狼,迈步如弹弦,出手如发箭,手刀颜面打、手刀锁骨打、手刀脾脏打、手刀脊骨打、盘肘打、竖肘打、刁肘打、挑肘打、左膝蹴、右膝蹴、足刀蹴、金的蹴……手腿肘膝,连环促发,攻势如晴天霹雳,快猛狠烈,空气中噼啪声连环炸响。台下的陈天平心头一紧:楚天怒完了!

遽然生变,楚天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他妈的初生一郎疯了?稍一失神,胫骨挨一足刀,痛入骨髓。初生一郎隶属东瀛武道太夏流,东瀛武道源于琉球,而琉球武道来自中土。但这孙子辈的武功却执拗地坚守并发扬了最古老的苦行修炼法,焚膏继晷打树踢桩,将手脚锻炼得如钢似铁,为的就是一击必杀。初生一郎学艺廿载,一腿能踢折一扎刚韧无比的竹桩。太极以柔克刚,硬功不足,楚天怒身娇肉贵,何曾下得如许苦功,一被踢中,几欲跌仆,慌忙间只能瘸腿后退,双手翻转拨打,使出左右倒撵猴招法,妄图败中取胜。但对方出手太快,力道太猛,而他左臂折断尚未痊愈,根本引不开卷不走捋不住掤不动。太极的以柔克刚卸力不成,引进之法便成了引狼入室引火烧身。刹那间,咔咔连响,楚天怒臂折、腿折、脊梁折!尤其一记足刀下阴打,当场废了他的命根子。他身子如扯坏的玩偶撞上擂台边缘的太极旗,旗杆戛然折断,摔下擂台,惨白的旗帜仿佛一块孝布裹着楚天怒,他的眼睛模糊了,旗杆白巉巉的断茬割痛了他的眼睛。太极旗倒了!太极门倒了!我、楚天怒、也倒了!

“暴风!畜生一郎!我日你祖……”楚天怒歇斯底里狂吼,吼一声喷出一口血沫。没吼完就晕了过去。

猝生剧变,看客大哗。楚豪雄如遭棒击,太极球转不成圈子了,失手落地。踉踉跄跄起身,抢到擂台下,看到儿子的惨样,禁不住白须乱颤,老泪纵横。打了一辈子雁,这回被雁把眼啄了。但楚豪雄没有大骂风门四将和申屠虬,他知道,这些人既然敢阴他,就敢整死他,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吃个哑巴亏。

底下喧哗聒耳,其他四虎分心疏神:晋天佑被乌来一拳捣中下颏,宋天惊被李长基一个高劈腿劈中顶梁,秦天嫉被达珠一肘凿中肋骨——三人皆倒,生死不知。

齐天籁忙里回头,大惊失色。阮必七有机可乘,切步如凿石,梭子拳连环捣出,砰砰砰!如中软革,韧力十足。抬头一看,不禁惊呼出声:“撒旦王!啊,你怎么流血了!”不知何时,撒旦王抢上擂台,替齐天籁接住了这几拳,嘴角一缕血丝垂下。

撒旦王捂住心口,眉头微皱,朗声道:“你是我兄弟,我若使力震伤你,是不义;比武较技,点到为止,我若任你伤了大明英雄,是不仁。我虽洋人,也仰慕中华的仁义礼智信,无论明人洋人,都是好人。”巡视一周,道:“我宣布,万国英雄擂比武结束,大明没输,我们也没赢。大家和和美美,一团和气。敝帚自珍不是我洋人的风格,我们愿将武功悉数传授明人,从此中洋一家,不分彼此,共索武学堂奥,同登武道巅峰!大家愿意么?”他的汉话更流利,成语典故脱口而出。

“愿意!”“愿意!”台下欢声雷动。

邪风激动得跳了起来,冲上擂台,捧起撒旦王的脚丫子就是一顿狂亲,嘴里不停狂叫:“撒旦王,我爱你!”

中风猛地跃了起来,振臂狂呼:“为敌人甘受捶楚,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什么精神?这是上帝,是耶稣,是拯救我们灵魂的救世主。他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什么是跨越种族天下平等的大爱,爱能战胜一切,爱能战胜一切!撒旦王,我爱你!大家一起来!”无数大明观众山呼海啸:“撒旦王,我们爱你!”

人声嘈杂中,撒旦王单膝跪地,一朵玫瑰花托在掌中,嘴角噙血,嘴角勾起迷人微笑:“齐姑娘,比武一月有余,我对您的美貌和风度倾慕已久,数度献花求爱被您拒绝,现在我对着万能的上帝起誓,我会好好对您,无论健康疾病贫穷富有,我都会对您不离不弃,现在请您回答我,可以做我的妻子么?”

齐天籁心旌摇曳,脑袋中雷轰电掣,一片空白。

西边看台最上方是一座凉亭,四面珠帘垂下,外面看不清里面,里面却能看到外面。一个西洋女郎头戴月牙宝冠,隔帘照影,倚窗而立,看着这一切,嘴角微微翘起,勾出一个诱人的弧度:“屠龙计划,成功了。”

陈天平猛地踏前一步,攥紧了拳头,但他又站住了,沸腾的人群像缥缈的乌云,渐渐远去。他吃力地转回身,拉起板车一步步挪去。其实,我也变了。

陈天平转过一个弯道,忽然脑后传来一丝异样,他下意识一侧身,一把狭长弯刀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手上——刀尖上钉着的是一只苍蝇。身后树上传来一声脆笑:“嘻嘻,谛听之能,妙到毫巅,刺蝇之术,已臻化境,不愧是乌鹫国杀手榜上的杀手之王。”

陈天平抬头一看,路旁有株悬铃木,树丫上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头挽丫髻,不戴簪子步摇,却插了一圈排成扇子形的秃头毛笔。劲装束腰,摞满补丁,小脸小眼小鼻子小嘴小胳膊小腿,浑身无处不带个小劲儿,面黄肌瘦,当真可怜见的。耳朵不带耳环,却缀了两只墨锭小瓶。脖子上还挂了一只缺角的乌鸦争食壶形砚。左手挽着画板,右手握着毛笔。最可乐的是抹着乌黑的嘴唇。此刻她悠荡着瘦骨伶仃的细腿,摇头晃脑,老气横秋的说话,若非适才发生惨案,倒真让人忍俊不禁。

陈天平一惊:他远渡西洋在乌鹫国当杀手之事乃是绝密,中原无人知晓。这个小丫头如何知道?当下他淡淡道:“你认错人了。”那小丫头嘻嘻一笑,跳下树来,轻若狸猫,显然身有武功。她大喇喇来到陈天平面前,一拍他肩膀:“喂,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胡诌,风门风信子。你呀,不要再隐姓埋名了,像你这么强的高手,为什么不给中华武林争光呢,打败撒旦王,重整太极门……”

陈天平拉着板车自顾走去,任凭她怎么说也不理睬。胡诌不甘失败,狗皮膏药贴上了。前面是一条河,河上无桥,河中无船,陈天平拉着板车直接下了水,蹚水过去。胡诌一时失察,在岸边跳脚:“陈天平,你欺负人!喂,你等等我啊,我是旱鸭子不会水啊!”

孝带深掩金眉勒,花冠压偏玉步摇

数日后,正是倒春寒时节,天冷如冰。太极门入住的高升客栈,胖老板把一辆驮着一口薄皮棺材的马车拦在门口,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要撵人。

前日一战,楚天怒、晋天佑、秦天嫉重伤,窝在客栈,忙活三日,接骨驳筋,包扎敷药,如今诊金用尽,大夫不肯救治了,卷起药囊便走。齐天籁苦苦哀求,闹成一锅粥。宝马狮猫服饰……凡是值钱的全都典押换做银票给暴风了,如今的太极门已一贫如洗。楚豪雄被人戏耍,一败涂地,暴风又溜之大吉,他羞怒攻心,当场晕厥,如今歪在榻上,鸠形鹄面,如痴似傻,只剩半条命了。宋天惊天灵盖被击,当场毙命,停灵三日,再不发丧就臭了,没办法,只能低头做人。这一败,树倒猢狲散,门人都另投别派了,只剩两个有良心的,将宋天惊的尸体用芦席卷起,抬出客栈,装入薄皮棺材,出城寻了一块乱葬岗草草埋了。

棺材才走,便听得唢呐声声,官兵仪仗开道,执事掌灯前趋,敲鼓奏乐相随,护着一顶红艳艳花轿。撒旦王骑着高头大马,头戴双翅九品官帽,大红喜服胸配红花,押着花轿,喜洋洋走进客栈。店老板笑脸相迎,送到太极门客房。大夫和齐天籁也停止了争执。执事卸下三箱花红聘礼。

撒旦王缓缓俯视,掠过浑身绷带缠如粽子的楚天怒,眼中笑意关不住。来到楚豪雄榻前,撒旦王学着汉人抱拳道:“楚掌门,不才心仪齐小姐已久,前日于擂上求婚成功,今日登门迎娶令徒。聘仪如下:白银百两、布绢百匹、风门画册百本。万望笑纳。”

楚天怒脊骨断裂,但还醒着,撒旦王进门,他强忍着将呻吟压下。陡听此言,直气得三尸神暴跳,再也压抑不住愤怒,歇斯底里的嚎叫:“洋鬼子,我日你妈!”

撒旦王优雅地一笑:“按汉人礼节,我应该称呼你为大舅哥。我们西方有位哲人说过:人的一切愤怒本质上都是源于自己无能的表现。对于一个无能的人来说,就是缩头做哈巴狗,或许能得到根骨头,而不是像一只疯狗到处咬人。你的明白?汉人还有句话叫:气大伤身。你要是气死了,疯狗都做不成只能做条死狗了。你的明白?”

楚天怒怒火三千丈,疯狂乱骂,拼命扭身,想要挣扎起来,大夫急忙按住。秦天嫉、晋天佑连声苦劝。

楚豪雄歪在榻上,两眼空洞,一动不动。半晌,楚天怒嗓子喊哑了,周遭陷入一片死寂。楚豪雄艰难地动了动干枯的嘴唇:“天籁,你、怎、么想、的?”声音艰涩像生锈了的车轴摩擦。

齐天籁只叫了声师父,便什么也说不下去了。前日撒旦王擂台求婚,她既没答应,也没拒绝,而是跑下了擂台。

楚豪雄缓缓闭上眼睛:“太极门虽然倒了。但,天籁,只要你不愿意,没人能带走你!”说着陡然睁目,两眼射出凶狼之光。

齐天籁红着脸,嗫嚅半天,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师、师父,我、我不想连累太极门……”

楚豪雄一愣,两滴浊泪迸出眼角,磔磔怪笑道:“好好好,我教的好徒弟、我定的好儿媳。哈哈哈!”

齐天籁羞愧难当,转身便跑。撒旦王回身揽住,笑道:“新娘子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随即解开她额头孝布,取下唯一未曾典押的金步摇,像扔垃圾一样扔到了窗外。几个媒婆帮忙褪下外衣,就在当场摆了桌椅,打开箧盒妆奁,取出铜镜梳篦粉黛胭脂,开脸梳髻,描眉画鬓,慢条斯理装扮。复又取凤冠霞帔,打扮得珠光宝气。尖嘴薄舌的媒婆们放浪地笑着,评价着衣服作坊的好坏,胭脂水粉的优劣,完全把楚天怒杀猪般的嚎叫当成放屁。

撒旦王看猴戏般瞧着楚豪雄父子,嘴边挂满戏谑。楚豪雄面无表情,以无声抗衡着,勉力维护着并不存在的一丝尊严。

终于,闹剧结束,撒旦王走了。转过街角,石头礅子上跷着二郎腿的胡诌朝地上吐了口痰:“他妈的,尖鼻抠眼的洋鬼子穿着汉装怎么看怎么不像人!”说完哧溜一声溜进了客栈。

有了百两聘金充作诊金,大夫又开了方子抓了药,也退了出去。晋天佑哭出声来:“师父,你为什么让他们带走师妹?为什么?”

楚豪雄沙哑着嗓子:“能留住的撵不走,能带走的留不住。太极门倒了!倒了!哈哈哈!”

晋天佑哭道:“我不管,我不让师妹嫁给那个洋鬼子,我不让!”

秦天嫉唉声叹气:“别说了,撒旦王说得对,是我们无能。”

墙上那副龙蛇大字“随屈就伸,以柔克刚”被夕阳返照,折射出嘲讽的光来。

楚豪雄疯狂的大笑戛然而止,呼地一跃而起,一把扯下那副大字,撕个粉碎:“太极为什么输?就是因为我们习惯了挨打之后再还手,习惯了以柔克刚!我要先动杀手,杀杀杀!”

秦天嫉道:“师父,咱们拼不过人家,拼不过!”

楚豪雄颓然坐倒,呆呆发愣。半晌,他缓缓站起,一字一顿道:“拼得过!太极门没倒!因为还有一个——陈天平!”

杀光千年小人种,折损万古英雄腰

城外乱葬岗。夕阳西下,寒鸦凄鸣,纸灰如蝶纷飞。陈天平蹲在新垒的坟前,添着纸钱,喃喃道:“天惊师弟,虽然小时候你和其他师兄弟一样总欺负我,学我驼背的样子,但你曾经分过我一个白面馒头,我一直记着。这点钱,你花吧,记得你最贪嘴,到了那边,想吃啥就买点啥,也算我尽了一点香火之情。你死了,有人给你上坟,我死了,恐怕连烧纸的人都没有。”烧完最后一沓纸钱,拉起板车缓缓离开。

旷野凄凉,荒草连天,偌大天地,只有他一人踽踽而行。

来到城边一个垃圾堆,陈天平将板车停下,俯身翻找起来,不多时找到一堆馊饭,几片烂菜叶。路人皆是遮鼻而过。他从怀中掏出缺口瓷碗将馊饭一粒不剩地倒进去,菜叶摘好盖在上面。然后寻了一个树荫,吃光舔净。吃完,趁着暮色进了城,来到一家首饰铺,从腰间解下黑漆漆的褡裢,踮起脚才够到柜台,叮当,一口袋铜板悉数倒出:“老板,我买那支金步摇。”

老板嗤笑道:“你都看过三遍了,终于要买了啊!”掌起灯,取根竹签拨弄那些油渍麻花的铜板,目光中尽是鄙夷。

“老板,不多不少,九千一百八十九枚,我查了三遍。”陈天平忍不住道。老板不理他,继续查,直到查完,这才把金步摇扔给陈天平。陈天平取出一块洗得雪白的绢子,小心翼翼将金步摇包好,揣在怀里,转身离开。

万国擂台一战,洋人大获全胜,加上风门的大肆宣传,洋人成了香饽饽,到处可见骑着高头大马的洋人甚至昆仑奴迎娶汉家女子的队伍,唢呐罗唣,香风袭人。

陈天平低头穿过街衢,匆匆赶路。左右的繁华喧嚣像浮云过眼,渺然无痕。经过一个偏巷,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员外靴,他忙向左拐,那靴子也向左;他向右拐,那靴子也向右。他艰难地抬起头:“楚、楚掌门?”

楚豪雄定定看着眼前的驼子,十年不见,懵懂少年已变成沧桑大叔,鱼尾横生,驼背更弯,只是瞳孔里那一抹清亮依稀如昨。他很庆幸,只找了几个时辰便巧遇了他。“天平,十年不见,你还好么?”

陈天平低下头,语调云淡风轻:“很好。”

路旁茶寮。楚豪雄叫了一壶茶,将瓷碗放在陈天平面前,倒满茶,然后放下茶壶,壶口对碗。陈天平一愣,茶阵?江湖人游走江湖,为了掩人耳目,开创了无数切口隐语,茶阵便是其一。茶碗茶壶数量方位千变万化,排列如阵,雀舌翻滚间,双方不言不语,你冲我泡,不动声色中便完成了你问我答。楚豪雄摆的是单刀独马阵,意为求救。江湖人好脸面,求人帮忙有口难开,这茶阵暗语便免了尴尬。

陈天平定定看了一会儿,缓缓端起茶碗。楚豪雄心如擂鼓:“这碗茶究竟是喝还是倒?”喝了,便是答应所求。倒了,便是拒绝。

陈天平取了一只空碗,将茶倒掉。提壶再倒一碗,喝掉,道一声:“谢谢掌门。”

楚豪雄脸色灰败:“天平,太极门输了!”

“嗯。”

“天怒残了。”

“嗯。”

“天籁被撒旦王抢走了。”

“嗯。”

楚豪雄察言观色,见他如老僧入定,颜色不改,不禁痛心疾首:“天平,我知道,你恨天怒,但你究竟爱过天籁,你就忍心看她落入虎口么?你忍心么!”

陈天平沉默半晌,缓缓开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算我不忍心,一个驼子抢得过别人么?十年前我抢不过,十年后,我还是抢不过。我从生下来就弯腰做事低头做人,这是我的命,我的命。”

楚豪雄从怀里取出一架小巧玲珑的天平,立柱通天,横臂双垂,左盘铜雕吼天睚眦,右盘石铸缩头老鼋,中镶天命轮盘。陈天平认得,这是太极门掌门信物天命轮。太极门祖师爷张三丰自从创下太极拳以柔克刚之法,担心弟子曲解拳意,便制此轮盘警戒后人。轮盘周天三百六十度,十度一格,指针上指天心零度,右边百度内刻“忍、再忍、强忍”,百度为界,百度以外,刻“忍无可忍、击、战、杀”诸般字眼。凡门下弟子遇事,但看指针偏转,就算天平倾斜,亦务求隐忍不发,但若超出限度,忍无可忍,那便是天意要杀,就必须出手。师门信物,神乎其神,其实是中有机关,闻声震动,牵动指针而已。近百年来天下太平,天命轮作为掌门信物尘封已久,不想今朝重见天日。

楚豪雄黯然道:“天平,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太极掌门。”

陈天平道:“陈天平早就死了。现在只有拉板车的陈驼子,他只想每天拉几多几趟板车,挣多几个铜板,低头做人苟延残喘。”

楚豪雄推过一本翻开的画册:“你看看里边怎么描写的万国英雄擂。这些狗日的贬低我太极拳也就罢了,竟然胡诌汉人武功不敌洋人是种族的原因,说洋人天生高大,汉人天生瘦小,就如同狼和羊的区别,汉人便是练一百年拳,也打不过一个不练拳的洋人。你看看,这段时间洋人堵道塞街,纷纷迎娶汉人女子,这种现象不反常么?我怀疑这次比拳并非表面那么简单,这里可能隐藏着一个大阴谋,最终目的是亡我种族。天平,就算不为太极门,但你是炎黄子孙,流着汉人的血,你也应该出手啊!”

陈天平眉头一跳,将画册推开,撇过头去:“我不看,也没闲心看。汉人亡不亡种跟我有屁关系。十年前的比武夺妻,楚天怒一脚撩阴已让我陈天平断子绝孙了。天平,天平,这贼老天哪有什么公平!老天抢走了我的身体,把我变成了驼子,抢走了我的妻子,把我变成了光棍,又抢走了我的子孙,把我变成了太监,那时候天平何在?”

楚豪雄霍然站起,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只知道十年前的比武,楚天怒使诈赢了陈天平,后者负气而走,并不知道对其伤害如此之深。

良久,楚豪雄哀叹一声:“叔父对不起你。但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在逃避!”说完,黯然离去,本来挺直的脊梁也渐渐弯成了驼背,一剪瘦影渐渐被暮色吞噬干净。

陈天平狰狞的脸好半天才恢复往常的呆滞。他摸出五枚铜板,付了茶资,在茶博士惊愕的眼神中慢慢离去。走了几步,停下;又走,又停下,终于忍不住回来,取了天命轮,塞入褡裢里,这次才真的离去了。

回到泥腿子胡同的时候,天已擦黑,板车上摞着捡拾的枯枝碎木。草棚坍了半边,明天还要割些茅草垒些土坯拾掇拾掇。望见熟悉的昏黄灯火,心顿时热起来。这里本有条河流,后来改道,变成了荒甸子,日渐荒凉。好在有座废桥,拾荒的便在桥下搭了些许草棚,用以蔽身,渐渐形成了一条胡同。因为靠近河道,雨多时满是稀泥,便得名泥腿子。

陈天平来到一座草棚前,兴冲冲掏出绢帕,推开破门板,叫道:“石头,步摇买回来了,钗环首饰攒全了,可以向桃花提亲……”话说半截,戛然而止。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破棚子里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矬子倚在角落里,两眼乜斜,嘴角流涎,手里还抓着个酒葫芦,兀自往嘴里灌酒。

陈天平一把抢过酒葫芦,心疼道:“你喝这么多干吗?酒好贵的,你也是要成家的人了,攒点钱买床新铺盖才是正经。喏,步摇我买了,给你!”

石头傻笑道:“成家,哈哈,成家,媳妇都跑了,还成个屁家!金步摇?哈哈,金步摇!”一把抓住,摔在地上,顿时粉碎。

陈天平吼道:“你疯了!我攒了半年才买的,你他妈居然给我摔了!”

石头睁着核桃般的乌青小眼吼道:“桃花跑了,还要这劳什子有个屁用!”

陈天平左右四顾,果然不见了桃花:“桃花怎么跑了,跑去哪里了?”

“跟一个洋人老头子跑了,哈哈,跑了!”

棚中油灯太暗,陈天平这才发现,石头的眼眶青了,嘴角也有血迹:“你怎么了,谁打你了?”

“抢桃花的。”

“几时抢的?”

“就在方才。”

“领路,接桃花回来。”

万国豪庭,张灯结彩,亮如白昼。门首上大红喜字反射着血一样的光,深深刺痛了陈天平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问:“是这里么?”

万国豪庭是峨眉县为了迎接外国武士专门修建的豪华山庄,吃喝玩乐诸般设施一应俱全。打擂虽然结束了,但洋人每天都在万国豪庭内举行表演,大门关闭,必须购买门券才能入内,券值按座次远近价格不等,最便宜的也要五十两银子。多少人为了一睹西洋武士风采,倾家荡产购券。庄内表演确实精彩,伴着呜哩哇啦异域乐曲,武士们奇装异服下场,赤手搏狮斗虎;尤其是大象拔河,万斤大象先和数十匹牤牛壮马较量,大象如闲庭信步,把牛马拖得蹄曲身翻。压轴的节目是撒旦王登场和大象拔河,晃着一身亮眼肌肉的撒旦王竟将大象拽得不住后退,最后跌坐在地!这是何等神力!每到这一刻,观众沸腾如潮,声遏云霄。通过观众口碑及风门图画大肆传播,万国豪庭日日观者如堵,门券价格狂飙十倍,仍然一券难求。

申屠虬趁热打铁,成立万国英雄门,收徒授艺。俗话说穷文富武,拜师孝仪贵得离谱:撒旦王收一万两,余者一千到八千不等。即便如此,也挡不住败北的武林子弟、崇洋的江湖名媛挤塌了报名馆。钱不够不要紧,古玩字画、武林秘籍等亦可充数。后来为了彰显男女平等,特开女子班,女弟子按姿色,美姿者减半,绝色者全免。一时群雌粥粥,一城女子半城空。到了夜晚,山庄内洗礼大会火爆开场,红灯围绕,地床天被,胡天胡地,腥风十里。此时山庄门口那卖三鞭丸、大力丸、摩罗衣荷兰小帽的游商小贩便多了起来,生意异常火爆。

今天,这样的场景再次上演,且因为撒旦王的大婚而更加火爆。

看着门前金鞍鳞次,进进出出喜气洋洋的达官显贵,石头心虚了。这一人一口吐沫也能砸死人,更何况那十二个虎背熊腰的侍卫佩刀悬鞭,虎视眈眈观察四周,简直吓死人。石头只是个脚夫,哪里见过如此阵仗,不自觉脚软如泥,嘴唇哆嗦:“哥,咱走吧,我害怕。”

陈天平驼着的背微微耸了耸:“石头,今天哥哥就是头拱地,也把桃花给你接回来。你就说,桃花是不是被抢到这里了?”

没等石头回答,一个快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陈天平,桃花被撒旦王的叔叔迈克抢走,就在山庄里面,我亲眼看到的。”

陈天平回头,就看见一个怪模怪样的小丫头抱着肩膀倚着路旁一株悬铃树,头上插着毛笔,宛若孔雀开屏——正是前些日碰见的胡诌。

胡诌嘻嘻一笑:“今天来找傻蛋麻烦的可不少,喏,那还有一个。”

陈天平循声望去,只见地面俯伏一人,缠满绷带的身体渗出斑斑血痕,虫子般蠕动着向山庄大门蹭去。

“这是谁?”

“你大师兄楚天怒啊!”

陈天平一时哑然,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胡诌突然捡起一块砖头,照着山庄门口便扔:“狗日的撒旦王,滚出来受死!太极门陈天平找你算账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门口侍卫恶狗般冲过来:“妈的你谁啊,敢到万国豪庭撒野!”

胡诌哧溜一声,躲到陈天平身后:“看门狗叫唤什么,叫撒旦王出来。”

“出来你妈!”侍卫拳脚如疾风暴雨兜头盖下……直到打累了收手,却见被打之人弯腰驼背,依旧屹立不倒,而胡诌早趁隙溜了。

经此一闹,门口进出的达官贵人纷纷上前叱骂陈天平,成半月型把他围住。陈天平咬了咬牙,缓缓抬起头来:“叫撒旦王出来。”石头吓坏了,跑过来扯住陈天平胳膊,哭得变了腔调:“哥,桃花咱不接了,回家,回家吧!”

陈天平黯然道:“媳妇都没了,还有家么?”

一个富豪模样的叫嚣道:“大家一起上,把这驼子腰打折,让他妈的再叫唤!”

陈天平咬咬牙:“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做事别太绝了。我兄弟的媳妇被山庄的人抢去了,我只想接她回来,不想打架。”

看客们哄堂大笑:“他妈的,这死驼子居然说不想打架!还打架,你他妈的能打过谁啊!哈哈哈!”

另一个洋商认出陈天平来,狂叫:“就是他妈的这个死驼子,偷了我的画册,揍死他!”

洋人的话如同圣旨,几个汉人侍卫骂骂咧咧上来推搡,陈天平默默忍受着羞辱,两脚钉地,身形左摇右晃,陡发忽止,卸力使力,把几人悉数摔倒。

闹嚷声中,身穿大红喜服的撒旦王闻讯率领各国武士赶了出来,在一旁优哉游哉坐山观虎斗。见此情景,一边吩咐下人召唤新娘,一边分开人群,来到陈天平面前。众人看见撒旦王,纷纷弯腰问好。撒旦王优雅一笑:“我听明白了,驼子你叫陈天平,也是太极门的人。如今我和天籁成亲,你也算娘家人,进来喝杯喜酒吧。”

每一句都像针扎着陈天平的心:“我兄弟的媳妇桃花被你叔叔抢来了,我希望你能送出来,完璧归赵。”

撒旦王故作惊讶:“有这事么?”回头打声招呼。片刻,一个艳妆少女揽着一个白发洋人走了出来。

石头一见那少女,登时瘫倒在地,号啕大哭。陈天平眉头一皱:“桃花,你过来!”

桃花偎紧了洋人:“不,我已经答应了迈克的求婚,我就是他的人了。你和石头都走吧,你们救过我的命,我感激你们,但你不能以此要挟毁我吧!”桃花本是流浪女,半年前冬夜饿倒街头,险些丧命,是陈天平和石头救了她,为请大夫诊治,陈天平甚至花光了所有积蓄。

仿佛一把刀劈开了陈天平的脑袋:“桃花,你不是说喜欢石头的么?耳环戒指都齐了,今天金步摇也买了,你怎能反悔?”

桃花冷笑道:“一个破首饰就能毁掉我的一生么?我可不想生出来的儿子是三寸丁,天天给人欺负,我有选择的权利,不是么?”

陈天平如遭雷击,哑口无言。

便在此时,环佩叮咚,齐天籁款款而来,一身雍容华贵的新娘装扮,在撒旦王身边驻足,两人宛若瑶台双璧,珠光宝气,晃花了陈天平的眼。

十年不见,没有惊呼,没有热泪,没有拥抱,十年前的恋人早成路人,齐天籁看着蓬头垢面弯腰驼背的陈天平,心里微微一痛,随即便释然了,淡淡道:“天平哥,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进来喝杯喜酒吧。”

“天平哥哥,我喜欢你。爸爸给我们定了娃娃亲,我长大就嫁给你。”

“可、可我是驼子,还没你高呢。”

“没关系,驼背更好啊,你背着我的时候更稳当,嘻嘻。”

“可是我爸说了,现在你小,长大了你就不会理我了,爸让我退亲。”

“不会啦,如果我不理你,我就变成小狗。”

“可是我爸说了,小时候不懂事,说的话不作数的。”

“好啦,你要不相信,我们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嘻嘻。”

儿时一帧帧的影像,掠过陈天平的眼前。他的眼睛模糊了,一百年,呵呵,一百年。他喃喃着。齐天籁的声音近在咫尺远在天边:“天平哥,小时候不懂事,你不要认真了。”

撒旦王揽住齐天籁的腰,齐天籁象征性挣了挣,便含羞低头任其所为了。撒旦王微笑道:“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便是草原上的母狮、棚圈里的母猪都要选择强壮的雄性,这是天道法则,无法更改。你们这些矬子驼子最好别成家,再生个小驼子小矬子,给祖宗丢脸,给儿孙造孽。你想想,你这一生过得怎么样,你还想让儿孙也走你的路子么?鸡狗猪羊生犊下崽给人吃,是因为它们不懂事,但你不是畜生啊,不要再干傻事了。你的明白?做人不能太自私,不要总弯腰驼背,人在做,天在看,做尽坏事的人,上帝不会饶恕你的。阿门。”

陈天平摇晃几下险些栽倒,回身去拉石头:“石、石头,走!”嗓子火辣辣疼,说话都不利索了。

石头一见桃花,彻底崩溃了,虽然没胆去抢桃花,但赖在地上就是不起,狂呼乱叫:“我要桃花,我要桃花,桃花!”陈天平如何拉他也不起。

撒旦王看得津津有味:“一群疯狗!”

忽听人群外一声怒骂:“洋鬼子,我日你妈!”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人奋力向门前爬来,正是楚天怒。两丈远的距离,他足足爬了半个时辰,方才隐忍不发,积蓄力量,此刻见齐天籁出来,终于爆发了。

撒旦王挽着齐天籁,兴趣盎然来到他面前,低头俯视:“败军之将,丧家之犬,还来汪汪叫什么!”

楚天怒眼光如毒蛇:“洋鬼子,我和你拼了!”猛然跃起,抱住撒旦王大腿,奋力咬去。撒旦王不防,被他硬生生撕下一块肉来,一痛之下,抖腿将他踢了出去——楚天怒蓄力一击,耗光了所有力气,落地必死——生死攸关,陈天平斜刺里掠过,一兜一卷,将他夹在腋下。随后硬生生扯起石头,转身便走。

撒旦王怒喝一声:“站住!妈的,咬了人一句话不说就走么!”在场所有人都揎拳掳袖,祖宗奶奶地骂着向陈天平逼近。叫唤最凶的是新投入万国英雄门的中原各派弟子,抢在了八国武士的头里。

陈天平只觉冰凉的心底似乎有一把火腾腾烧起来,烫得他心尖打颤。他缓缓回身,低着头,驼着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对不住了。”

撒旦王狞笑道:“咬了我,你一句对不住就行了么?”

陈天平依旧驼着背:“你还想怎样?”

撒旦王狞笑道:“跪下!跪下就放你们走!”

“跪下!”众人一起叫嚣。

陈天平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放下石头和楚天怒,两膝慢慢屈曲,两腿曲成了马步……

便在此时,身后脚步声咚咚响起:“天平,不能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太极门没有给人下跪的习惯!死也不能跪!”楚豪雄一脸大汗狂奔而至。他回到客栈时,晋天佑告诉他胡诌刚才溜了进来,教唆儿子去万国豪庭报仇去了,他心下大惊,急忙忙赶了过来。眼前一幕激起了他万丈雄心,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到头终不免一死,与其窝窝囊囊死,不如轰轰烈烈死。

呵呵,没有给人下跪习惯的是你太极门,不是我陈天平!我陈天平生来下就弯腰驼背矮人一等,你们膝下有黄金,我的膝盖下只有黄土!

扑通一声,陈天平重重跪了下去。

死驼子!胆小鬼!懦夫!众人心中咒骂着,快意和鄙夷都有。楚豪雄只觉胸口一窒,似乎有什么东西憋在肝胆之间,但迸发出来的却是两行老泪。

撒旦王狞笑道:“磕头道歉!”陈天平梗着脖子没有动作。众人一起鼓噪起来:“磕头!磕头!”几个新投诚的中原弟子,为了讨好主人,过来就是两耳光:“妈的,磕不磕!”

陈天平两肩耸动,忍忍忍,头拱地磕了三个响头:“对不起,我错了!”头挨地的瞬间,楚豪雄脑袋倏地空了。

楚天怒忍着巨大疼痛,抻着脖子嚎叫:“他妈的,天平,别磕、别磕啊!”

撒旦王狞笑道:“知道错了?自己打耳光!”

陈天平木然抬起头,双手抡起,自抽嘴巴,啪!啪啪!他仿佛麻木了,脸色平静,看不出一丝异样,一下又一下,响亮无比。周围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半个时辰后,陈天平还是不知疲倦地抽着嘴巴。撒旦王忽然有点害怕了,他从汉人书上看到过: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驼子受此折辱,兀自神色不变,莫非就是神勇之人?想到这里,道:“算了!”说着两腿劈开,“从我胯下钻过去,就放你们走。记住,背着王八盖子的死驼子,你天生就是做王八的命!”

听到此话,陈天平停住了手掌,嘴角血渍垂下,眉头剧跳,眉心一道竖纹渐渐发红,直通泥丸宫。他哑声道:“做人留一线,过后好相见。不要欺人太甚。”

撒旦王狞笑道:“死驼子,我就欺负你,你能怎样!”

陈太平咬牙道:“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做事别太绝了。”说着起身拉起石头,楚豪雄抱起儿子,迈步就走。

撒旦王嚎叫道:“揍,往死里揍,揍死我负责!知县大人您说如何?”

知县笑道:“别揍死了啊,让他生活不能自理,有个教训就行了。坏人咱们要教训,而不是一棍子打死,总要给他个做好人的机会吧?哈哈。”

几个万国英雄门的汉人弟子像奉了主子命令的狗,嗷嗷狂叫着抢步上前,挥拳就打:“日你妈,让你走了么!打死你个死驼子!”拳影如山罩下。人群中还有几个太极门弟子,与陈天平也是旧相识,为了向主子交投名状,他们出拳比别人更狠。

腰畔油布褡裢里的天命轮铮铮响起,发出警告,忍无可忍,那便无须再忍!他抚了抚胸口,那里隐秘的疼痛早已忽略不计,反而是这恶毒的咒骂歹毒的眼光狠毒的拳头仿佛针扎着、刀割着、枪刺着、火炙着、油烹着他的心。他仰头看天,苍天冷漠,无动于衷。这贼老天,你抢走了我的身体,抢走了我的妻子,如果还要抢我的命!抢吧,你抢我的命,我也抢你的命,看看到底谁的命硬!

“爸,为什么别的小孩腰都是直的,就我的是弯的?”

“孩子,认命吧,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低人一等,矮人一头,要怨就怨你爹娘。”

爹说着,啪啪扇自己耳光,嘴角都扇出血来。

“叔叔,我要练太极。”

“你是驼子,直不起腰,抬不起头,太极要求虚灵顶劲,含胸拔背,你做不到的。”

我真的做不到么?陈天平忽然绽颜一笑:“其实,叔叔,我早就想,直腰做一回人了。”楚豪雄一愣。

陈天平旋步拧身,振腰涮胯,迈步如趟犁,落地如栽碑,先拳后肘,左冲右突,出手如钢锉,落手如钩竿,撇身锤、掩手肱捶、肘底捶、指裆捶、进步栽捶,勾颔、斩喉、击胸、捣肋、捶腹一气呵成,刚猛无俦。陈天平驼背,身子前倾,打出来的招式走样变形,但角度更为刁钻诡异。眨眼间,五名汉人武士下巴打掉、喉骨切碎、胸膛崩塌、肋骨捶陷、拳穿肚腹,顿时嗯啊连声,伸脖蹬腿,一起毙命。

从飞溅的血流中穿身而过,陈天平恍惚回到了那个以命搏命的疯狂岁月,他的眼睛红了。三年了,我的太极还没扔!杀人,或者被杀,总有一种快意如火如风,迸出喉管,炸成齿间那一记惊雷,将胸臆间的块垒削平。

“太极五星捶!”楚豪雄激动得白须直抖。谁他妈说太极拳是软拳,太极拳能杀人!杀人!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同样的太极招式,陈天平和太极五虎迥然不同,狂横强霸,令人胆寒。初生一郎等各国武士心生怯意,但此时正是巴结的撒旦王的好机会,于是命令门徒一起围攻。各种服色的异域武士嗷嗷号叫着,个个都下死手。陈天平犹如狂狮盘旋,远用腿,近用肘,不远不近便用手,拧臂挫腕踩腿跺胫切喉叉眼,死穴重击,反关节擒拿……片刻工夫,第一波冲上来的数十人全部毙命,万国豪庭变成了修罗场,死尸狼藉。

迈克不知好歹,仗着学过几年拳击,晃着花白头发,嗷嗷叫着直冲过来,一个下冲拳恶狠狠捶向陈天平脑袋。陈天平瞧着迈克狰狞的五官,瞥到后面浓妆艳抹的桃花,满腔恨意如大水决堤,不闪不避,拳攥凤眼,中指屈曲如枪,怒迎而上——咔嚓,陈天平拳头如一杆大枪,势如破竹,楔入迈克手臂之中。迈克指骨、腕骨、臂骨、肘骨相继碎裂,骨头渣子和着血肉爆开一朵黑色大花。陈天平宛若苍鹰高高跃起,屈肘下击,啪!迈克的脑袋好似一个熟透的西瓜,碎裂到脖腔。

后面的桃花脑袋一热,惊叫着冲上去,拼命踢打陈天平:“死驼子,王八蛋,你还我的丈夫,还我的……”

陈天平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一把攥住桃花的脚脖子,振臂而起,掼在地上,顿时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肉泥。

陈天平身形偏转,一掌扇去,那个辱骂他的洋商颈椎轰断,脑袋扇瘪,死尸倒地。

时间仿佛也停止了,全场一下子静了,空了。

喜妆胡妇开小箧,怒割佛肉饲群雕

“黑太极!”楚豪雄惊呼出声。

太极初创,传下三种手法:白太极(太极推手)、灰太极(太极打手)、黑太极(太极杀手)。同门较艺用推手,别派比武用打手,杀手则用以杀人,肘膝齐攻,霸道异常。随着大明开朝,天下太平,杀手一派已濒临失传,杀手秘谱也成了压箱底的古董,一个不敢开封的禁忌。楚豪雄练的便是灰太极,没想到陈天平为了报仇,竟然偷学了黑太极。

陈天平满面血垢,瞳仁布满血丝,背依然驼着,但是脊骨已如大枪般绷直了。他仿佛恶魔出笼,浑身散发出慑人肝胆的危险味道,仰天狂吼:“来啊!打我啊!你们这些畜生!”

各国武士噤若寒蝉,再没了嚣张气焰。

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撒旦王戏谑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震惊:“死驼子,你敢杀我叔叔!信不信我把你千刀万剐!”

陈天平冷冷道:“刚才我也许怕你,现在你他妈在我眼里就是个屁!”缩身如豹,蓄力如山,缓缓向撒旦王迈进。此时陈天平若不废话,再次出手,必竟全功。可惜他现在心痛如绞,不敢发力,只能佯作姿态。

知县躲在人群后头,色厉内荏叫道:“驼子,你杀了人,杀人是死罪,还不束手就擒,否则诛连五族,后悔就晚了!”

陈天平狂笑一声:“别他妈拿五族压我,我陈天平举目无亲,你想杀,随便!”

申屠虬叫道:“驼子你知道我是谁?”

陈天平冷笑道:“我他妈管你是谁?天王老子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泡狗屎!”

申屠虬叫道:“你还有这个矬子兄弟,你还有太极门,你想连累他们么!”

陈天平冷笑道:“十年前我就不是太极门人了,楚豪雄父子还是我的仇人!我只有一个石头兄弟,三年前我来到峨眉,石头给我一餐饱饭。你想动我兄弟,可以。但是我告诉你,只要今天你动了我兄弟,而弄不死我,明天,我就弄死你全家!”冷冷的话仿佛诅咒,在场的人无不噤若寒蝉。楚豪雄百味杂陈,也不知是喜是忧,是羞是愧。

陈天平驼背弯腰,较寻常人还要矮上一头,但此时撒旦王却有种万山壁立的压迫感,这还是平生第一次,不禁色厉内荏道:“死驼子,你自信能打过我?”

陈天平缓缓蓄力,务求一击必杀,当下冷冷道:“我打不过你,但我杀你就像杀条疯狗。”

齐天籁忽然迈步伸臂,挡在撒旦王面前:“陈天平,你要杀他,先杀我!”

陈天平一愣:“你为什么替他出头?”

齐天籁仰头傲然道:“因为我爱他。”

“你爱他?你见过他两次就爱上他了?”

“没人爱你,你也不懂爱,他是谦谦君子,幽默风趣,不像你一脸猥琐,就喜欢暴力!”

陈天平仰天狂笑:“没人爱我,我也不懂爱。我一脸猥琐,喜欢暴力!哈哈!”

齐天籁趁他仰头之际,忽然前纵,缩尺成寸,三丈远的距离一蹴而就,袖口吞吐,一枚子午问心锥直刺陈天平心口。锥入三分,便被陈天平伸手夹住。这一锥没穿透他的身,却穿透了他的心,他声音一低,仿佛呓语:“我每观闲书话本,发现人物行径多有不合理处,常常觉得纳闷。现今我终于明白了,是这人世间多有贱人,自甘下贱,可杀不可留!”抖手如雷炸,扯住齐天籁两臂,将齐天籁一撕两半,漫天血雨中,他强忍心痛,奋臂冲拳,直击向撒旦王!

“住手!”随着一声冷叱,一道倩影飘然横过,挡在了撒旦王之前。陈天平陡然收拳,拳速撕裂空气,发出噼啪爆响,一袭白裙倏地凹陷成圆,而后如涟漪圈圈散开,上面缀着的佩环相互敲击,发出叮咚乱响。

陈天平冷冷瞧着眼前的人,眼中的狂热渐渐冷却,一袭飞扬如狮鬣的乱发缓缓垂下:“圣美娜公主。”

眼前是个西洋女郎,不过双十年华,身材颀长,束身长裙勾勒出凹凸有致的火辣身材,头戴月牙宝冠,上镶著名的诅咒之钻“梵天之眼”。肤色乳白,宽颡尖颏,鼻挺腮削,精致得宛若雕琢的偶像,直是上帝的最高杰作。

圣美娜狠狠瞪了一眼撒旦王,转头对着陈天平淡淡一笑:“暴龙哥哥,四年五个月零十七天不见了,你还记得我?”所有人都惊了,两人竟是旧相识。

陈天平以手抚心,颇为痛苦:“过去的事,我都忘了,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你躲开,我要杀了撒旦王。”

圣美娜笑道:“我是撒旦王的主子,你要杀他,先问问我同意不同意吧?”

陈天平眉心那道剑锋般的立纹倏地一跳:“今天魔挡杀魔,佛挡杀佛!”身形一动,杀气弥空。

圣美娜淡淡道:“暴龙哥哥,你悬针指心,一旦动武,血流加速,针入心脏,必死无疑,你真的不怕死?”

陈天平仰天狂笑:“我怕!我他妈怕了你们就能放过我么?我跪了、磕了、抽了,你们饶过我了么?”

圣美娜一僵。

陈天平戟指周围:“你们这些欺软怕硬的畜生,方才我服软,你们势必要致我于死地,现在怎么夹起尾巴,不叫嚣了?过来,打死我啊!”

众人惧意横生,噤若寒蝉。

陈天平冷笑道:“退一步海阔天空,老话传了千年,为什么屡屡行不通?就是这世上多是狼心狗肺之徒,你退了让了,他们就以为你怕了,更加肆无忌惮的欺负你!你揍了他,他反而会跪着管你叫爷爷!”

圣美娜微微动容:“我不是那种人。你为我受了这一针,我永远记得,永远感谢你。”

陈天平冷道:“我拿了你的钱,保护你是我的职责。我是驼子,你没小瞧我,这是你积德,我一直心存感激,不然现在你就是一个死人了!”

便在此时,大街上蹄声杂沓,百骑弩手冲来,玄鸟划沙围成半圆,手中弩机闪着刺眼寒光对准陈天平。知县胆气大增:“驼子,跪下受死!不然乱箭穿身!公主,请移驾回庄,这里交给下官。”

圣美娜听若未闻:“天平哥哥,放手吧。只要你肯放手,我保你无罪释放,我真的不希望你这么死去。”

陈天平缓缓从鱼鳞绑腿中抽出一对狭长弯刀:“我有信心让这里所有的敌人死得比我更早。你知道的,我喜欢单挑,一杀一百、一千,甚至一万!”

“你就不顾忌你身后的人了么?”

陈天平淡然一笑:“我的兄弟所有的一切都被你们抢走了,大不了命再被你抢走。我再说一遍,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兄弟,你们若敢动他,除非你们弄死我,不然我就弄死你们全家。你知道,暴龙言出必践,从没说过一句虚话。”

圣美娜莞尔一笑:“天平哥哥,你胆子真小,有了刀的你才是暴龙,没有刀的你就是废物。你敢不敢跟我打赌,万国英雄擂继续举行,你打擂我守擂,擂台上见输赢。”

陈天平冷笑道:“你以为我一个驼子会在乎狗屁的虚名么?今天我就杀光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双刀交击,发出渴血的嘶鸣。

圣美娜的心倏地绷紧了,这是陈天平大开杀戒的前兆。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计划本来顺利得很,打残楚天怒,夺走齐天籁,彻底摧垮太极门,摧垮中原武林的心。只是没想到撒旦王得意忘形,没掌握好度,豺狼本性暴露无遗,惹得陈天平横空出世,将设定好的局面搅得一塌糊涂,这头蠢猪!

楚豪雄忽然叫道:“天平,你走火入魔了,快住手!”

陈天平一愣回头:“我没有!”

“你杀了天籁!还说你没有!”

陈天平道:“就算我走火入魔,也是他们逼的!”

“你练黑太极,违背了祖训!”

陈天平冷道:“我练的太极是黑的,可我心没黑。”

楚豪雄方才一时冲动,对抗万国豪庭,此刻凉风一吹,脑袋冷静下来,不禁后怕,陈天平杀死侍卫,还杀了洋人,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就算自己不怕死,自己家族那么多男女老少,难道都跟着丧命么?那死后如何见祖宗!他察言观色,明白圣美娜地位比撒旦王还高,且和陈天平有旧,急忙抱拳:“那个,公主,你说的话算数么?你肯放过我们么?洋人死了可是大罪?你能做主么?”

圣美娜微微一笑,叫过知县:“陈天平自卫反击,杀人无罪。包括这位太极门主,一概无罪。我拍板了,你有异议么?”

知县点头哈腰:“没有没有。”鹦鹉学舌重述了一遍。

陈天平眉头一皱,瞥了眼石头,见他浑身哆嗦成一团,暗叹一声,拉起他,转身缓缓离去,再没回头。

圣美娜道:“天平哥哥,十日后,我等你,打擂。”

百名骑士拨马转身,箭簇锋芒攒集,一直锁定陈天平的后心。

把后背交给别人,陈天平一生只放心两个人:石头、圣美娜。

大纛横空枉名汉,小儿遍地都姓辽

泥腿子胡同。草棚中,陈天平洗净血迹,换了一套破衣服,烧了一锅捡回来的什锦烂菜叶汤,热了两个黑馍馍,盛好递给石头。石头缩在屋角,浑身战栗,低头不敢看他,偶尔瞥了一眼,便如惊鹿般躲开,满是惧意。陈天平心头发苦,知道方才大开杀戒,自己仿佛魔鬼附体,狰狞可怖,把他吓坏了。遂叹了口气道:“石头你不用害怕,哥哥对待敌人是魔鬼,对你永远是佛陀。只要我不死,没有任何人敢动你。就算我死了,我也会在死前把你安顿好。我会攒钱,帮你再找媳妇。”

石头哆哆嗦嗦,不敢回答,身子蜷缩成一个蛋。

陈天平暗叹口气,不过个把时辰,两人间已挖开了一道天堑鸿沟。他默默转身离开的时候,石头嘴角上勾,忽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陈天平回到自己的草棚,刚要推门,忽然汗毛倒立,屋中有人!尽管除了风吹棚毡秋虫絮语,根本听不到半点人声。这是多年来与死神形影不离磨炼出来的直觉。

“出来!”

刺啦!棚内油灯亮起,有人嘻嘻笑道:“乌鹫国杀手榜排名第一的暴龙果然不同凡响,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喂,不认识啦,我是风门风信子胡诌啊。”

陈天平警觉消失,迈步进屋,油灯下,一人大喇喇坐在木板床上,跷着二郎腿,头发里插着扇子型的毛笔,正是胡诌。陈天平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提不起恶意。扫视一下屋子,不由苦笑——收拾整齐的屋子被弄得乱七八糟,像刚被台风扫荡过,满地都是果皮,锅碗瓢盆东倒西歪……看来这都是小丫头的杰作。不过,一缕热腾腾的香气钻入鼻孔,桌上摆着两盘鸡腿,一盆雪白馒头,显然是给他预备的。陈天平无端生出一丝暖意——对于一个杀手来说,这是极其危险的信号。心弦拨动,将严重扭曲自己的判断。他淡淡道:“风门画册一直宣扬洋人,你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胡诌笑道:“先把饭吃了。”

陈天平冷道:“无功不受禄,我从不吃白饭。”

胡诌道:“我有事求你。”说着推过一方画板,宣纸上是几组白描草图,正是陈天平在万国豪庭门前的比斗,寥寥几笔,人物的表情、拳锋的力度,勾勒得栩栩如生。

陈天平道:“你画这个干吗?”

胡诌道:“当然是付梓成册,流通全国,告诉咱们汉人,汉人并非懦夫,真的很能打喽。别用这种眼光看我,现在的风门多被洋人收买,一味吹捧他们贬低我们。我是前门主的女儿,又是汉人,当然不能让他们阴谋得逞。可惜我爹去世了,不然风门怎么会堕落至此。我现在已经和他们一刀两断了。可惜我钱不够,就算画再多,也没法刊印发行。唉。”

陈天平皱眉道:“为什么你知道抢走桃花的是迈克?为什么你要把楚天怒送到万国豪庭门口?为什么迈克早不抢晚不抢偏偏是在撒旦王和齐天籁成亲的这天抢?天下没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吧?”

胡诌嘻嘻一笑:“当然没有这么巧。迈克早在街上偶遇桃花,勾搭有些天了,只不过厚积薄发,今天挑明了而已。当然,今天桃花买脂粉的时候,买的廉价货,我在旁边小小嘲讽了一下,推波助澜,她便下定决心了。”

陈天平怒不可遏:“你!”

“喂,别瞪我,即使我不说,桃花离开石头也是早晚的事情,长痛不如短痛。其实我这一天做这么多事,只为逼你出手。你再不出手,我汉人危乎殆哉!”

陈天平怒道:“别跟我拽文,汉人如何跟我有屁关系?从小我受尽冷眼,对我嗤之以鼻的都是汉人!汉人!”

胡诌正色道:“错错错!你爸妈对你好不好?石头对你好不好?我胡诌对你好不好?你血管里流着汉人的血,你不为别的汉人,你也要为你的石头兄弟!”

“你这么算计我,究竟有何阴谋?”

“我要你擂台上堂堂正正战败洋人,振我大明武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汉人才是超级英雄!”

“当年我下西洋做过杀手,做过保镖,只是保护人永远比杀人更困难,我为保护圣美娜公主,被敌人用悬天幽芒刺入心脉,无法取出,至今常常心痛,一旦我运功激战,血流过速,幽芒刺心必死无疑。我一个杀手追求的就是杀人,堂堂正正和我有屁关系。今夜,我就杀个回马枪,杀光万国豪庭所有人。敌人如此强悍,如果还如太极一般后发制人,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胡诌推过来一本画册:“你比赛的结果我都画好了,你看完就不会这么说了。”

昏暗的油灯下,宣纸沙沙,翻起落下,墨笔勾勒的身影动了起来,崩拳弹腿,踢扫八方……

夜深了,胡诌忽然对陈天平道:“今晚你我夜探万国豪庭,看看他们在捣什么鬼。”陈天平道:“好,我也正有此意。”

两人趁着朦胧夜色,飞奔万国豪庭。

胡诌对此地颇为熟稔,引着他避开岗哨狼狗,从偏僻角落潜入,穿过鳞次栉比重重屋宇,直奔一座八层高楼而去。两人绕开守卫,施展蝎子倒爬城的功夫,攀上房檐,金钩倒挂吊下身子,捅破窗棂纸。屋中禽炉兽鼎,焚香燃烛,香气盘绕,照如白昼。靠墙檀木高椅上端坐着圣美娜公主,旁边陪坐的是申屠虬,地下一人,垂手而立,毕恭毕敬,正是不可一世的撒旦王。

圣美娜公主怒气冲冲,教训撒旦王:“你们知道什么,教皇此次派我们来大明,以比武为名,把你打造成超级英雄,让明人顶礼膜拜,展示我种族的绝对优势,以此去震慑人心,夺明人之妻,娶明人之女,不战而屈人之兵,五百年后,大明街上将都是碧眼黄发之人。按汉人的话讲就是潜移默化,温水煮青蛙。文明侵略,才是最高明的手段。而你以暴力欺压,刚极必折,不能持久。前朝立国不过百年,便被扫地出门,就是最好的例子。百余年太平盛世,已经磨光了明人的锐气,而你今天却点燃了他们早已熄灭的怒火。若不是我暴露行踪及时制止了陈天平,五百年的屠龙计划便要被你毁于一旦。为了五百年内颠覆明朝,教皇派出了三十三路人马,将分别控制大明朝野、绿林、龙脉、宝藏、粮食、贸易等诸多命脉,我们需要控制的是人心。根据风门消息,其他人马多被不明来路之人破坏,功亏一篑,如果我们再失败,计划将全盘落空。你知道,你犯的错误有多大么?”

撒旦王不服:“那个驼子两个摞起来也没我高,我不信我打不过他。”

圣美娜叱道:“生死搏杀无所不用其极,哪是擂台比武能比的。你以为你一个驯兽师能打过杀手么?笑话。汉人有句俗语: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武功再高一刀撂倒。陈天平在乌鹫国杀手榜上排名第一,绰号暴龙,一对寂寞锋杀人过万,禽兽上千,杀人技巧极为娴熟。看到他眉间那道如剑立纹了么,那叫杀纹,这种面相,汉人书里叫‘眉心悬剑’,最是残忍嗜杀,何况那时被逼至绝境,抱着鱼死网破之心,你们都死定了。你们一死,我们前功尽弃。汉人是个容易遗忘的民族,当时义愤填膺锐不可当,一旦蹉跎时日,意志消磨,锋芒便钝了,心情便懒了,到那时,呵呵……我所以提出打擂,便是让他放弃最擅长的刀,放下刀的暴龙就是一条虫了,何况他有个致命缺陷,心脉悬针,只怕坚持不到打完便会发作。我们还是有机会胜利的,一切还有挽回的可能。”

撒旦王道:“不如在这几日间派杀手将其杀掉,一了百了。”

圣美娜道:“此次东行,只有拳师武士,哪带杀手了?”

申屠虬狞笑道:“只需以此次比武开局设赌,请人坐庄赌驼子来打擂,赔率一赔一千,赌徒必然疯狂,为了利益铤而走险,千方百计阻止驼子打擂,当然最好的手段就是让他永远消失。这个借刀杀人之计,即使杀不掉驼子,也能引得他动武,加速悬针刺心的速度。”

圣美娜沉吟半晌,霍然站起:“为了屠龙计划,杀!申屠先生,我们能够打造出超级英雄,全赖风门宣传,教皇不会亏待你的。”

申屠虬谄笑道:“全赖公主美言。”

撒旦王道:“如果他逃出刺杀呢?”

“那我就让他使不出太极拳!”

窗外两人听得真切,果然比武打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陈天平心中尤为震撼。他今天见识了齐天籁和桃花不合常理的举动,前后联想豁然贯通。十年前他负气离开太极门,远遁深山,和虎豹为伍,磨炼筋骨胆气。之后远下西洋,为了生活,成为一名杀手,见识过无数邪教教徒,他们被教义蛊惑,痴迷不悔。如今撒旦王言行和风门画册便有这种奇异的蛊惑力,让汉人女子前仆后继。看来天下最厉害的武功,既不是太极,也不是拳击,而是这齿牙间迸出的无形音律,尺幅中舞动的诡谲龙蛇,一言一行中杀机暗伏,一撇一捺间兵戈交击,想想就令人胆裂肝颤。

胡诌打了个暗号,两人悄然遁去。

糅合万拳生七窍,锻炼脊骨领四梢

昏暗的草棚中,胡诌对陈天平道:“从现在开始直到比武,你的吃穿用度由我包办,不明来历的东西绝不可以入口,以防有人下毒。”

陈天平苦笑一声:“以前不敢动武,只能卖苦力艰辛度日,食不果腹,如今倒坏事变好事,有了吃饭的主顾。”

胡诌又道:“狙击杀手的事我就爱莫能助了,你自己小心,务必一击必杀,千万不能引发悬针入心。不过打擂你有把握么?”

“如果只用拳,我没把握。”

胡诌递给他一把瓜子,扔过一本书来,嘻嘻一笑:“这本天下武功汇宗,什么太极、劈挂、鹰爪、弹腿应有尽有,你瞧瞧。”

陈天平一愣:“武林秘籍密不外传,你怎么都有?”

胡诌跷着二郎腿,边嗑瓜子边吐皮:“你还不知道吧,各大门派为了加入外国拳社,把祖宗传下来的秘籍都卖了,当成了投名状,现在撒旦王正组织人手抓紧习练呢。我晚上待着没事,去万国豪庭溜达,瞧这些秘籍上的插图画得有趣,就挨个临摹了一番,做成合集了,嘻嘻。”

陈天平捻书细观,虽没有绿衣捧砚红袖添香的雅趣,却也有剔落灯花夜半添衣的温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太极拳的松化净定的最高境界,灵魂完全走进了书里,化身配图中的人物,出拳盘肘起手落架闪转腾挪……天下武功,殊途同归,都是调动全身能打人的地方打倒敌人,只是拳法不同,侧重点不同,太极螺旋力,炮拳硬开门,劈挂大开合,鹰爪小擒拿……

管他什么拳什么力,我只要用最合适的招法在最合适的时机将敌人打倒即可,万不可死板硬套……

从夜色浓酽到曦光透窗,陈天平灵台清明,竟将诸般拳法融会贯通。翻到最后一页,却是一篇气论:“夫气者,天地之始,万物之母也!得之则生,失之则死,生而为人,敢不惜之!丧我志气,何以立国?折我骨气,何以立身?销我勇气,何以立命?失我血气,何以立足?是而存身立命,不能不养吾浩然之气也!”默念数遍,豁然开朗,拳法再精,若没有了骨气、志气、血气、勇气,畏首畏尾,那又与行尸走肉有何分别?

百炼此身硬如铁,一呵金瓯脆过陶

拂晓,寒露未去,泥腿子胡同里的人便一走而空,拉脚的拾荒的都去讨生活了。一陌荒草高可过膝,两行榆树遮天蔽日,树下是几堆无主孤坟。夜露沾衣,清凉透骨,陈天平立身树下,伸臂抬腿,轻飘飘模拟着书中招式。他胸口隐隐作痛,不敢运气,感觉到幽芒又向心脏逼近了。

沉吟间,身后有人笑道:“天平哥哥,这么勤快,起早练功啊。”陈天平回头,来人不是胡诌,却是圣美娜,手里拈着一朵黄花,翩跹而来。她今天换了装束,绾顶天髻佩金抹额,双耳坠六星耳环,软皮战甲勾勒出峰峦起伏的曲线,束腰皮带紧勒鹰头扣,更显得腰肢一搦,犀牛皮长靴上裸着雪白美腿,浑身散发着荡人心魄的英武娇媚。

陈天平转过身不理她。圣美娜笑了:“你把后背交给我,不怕我暗算你?”

陈天平道:“你想杀我,但不会亲自动手。”

圣美娜意味深长地笑了:“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坏透。”

圣美娜咯咯一笑:“自作多情的杀手不是好杀手。”随即撇开话题,谈些陈年往事。不觉日影偏移,圣美娜忽道:“你正值大好年华,会不会想未来?”

陈天平淡淡道:“一个驼子会有未来么?”

“只要你不动武,为什么不会有?你可以娶个娘子,生个儿子,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么?”

“谁肯嫁给驼子?”

圣美娜沉吟半晌:“如果我肯,你愿意么?”

陈天平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么?”

圣美娜道:“我也从没说过虚话。”

陈天平不语,许久淡淡道:“和亲外国的公主不是好公主。”

圣美娜哑然失笑:“你的眼界太窄了。我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从古至今兄妹姐弟不能成婚?”

“此乃天道伦常。”

“大错特错,这是因为古人从蒙昧一路走来,得出的惨痛教训,近亲成婚所生子女多有畸形,或智力退化。所以自然选择的结果就是异姓成婚。”

畸形?陈天平摸了摸后背:“我爸妈可不是近亲。”

圣美娜道:“同生在一郡一县,上溯几代,保不准就沾亲带故。最好的办法就是异族成婚。如今西域的西瓜葡萄已在中原遍地开花,植物尚能如此,为什么不可以东西交融异族成婚呢?通过郑和下西洋,又有隆庆开关的契机,东西往来频繁,正好行事。混血儿不仅漂亮而且聪明。况且民族融合,天下一家,无分中洋,天下便能消弭多少战争。”

陈天平淡淡道:“我明朝男多女少,你可以多带些女人过来,而不是男人。”

圣美娜笑道:“我把自己带来了。”

陈天平缓缓站起:“你在跟一个驼子说这些话的时候肯定是强忍作呕的感觉,为了你们不可告人的勾当,你也开始花言巧语了。”

圣美娜脸色一正:“如果你不信,我可以对着上帝起誓。”

陈天平冷冷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喜欢你们抢我大明女人,我也不会要你们女人。”说着挥手摆腿自顾研习招式。

圣美娜暗叹一声。

春意料峭,陌上一朵黄花却引来几只蝴蝶,翩跹而飞。有一只飞到陈天平身畔,随即又是几只,渐渐增多如一朵彩云,缠绕如环,斜飞如剪,笼罩如球,俨然成阵,煞是有趣。却始终沾不到陈天平身上。

圣美娜瞧得有趣:“这便是太极的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么?”

陈天平两手如抱球,陡然使出一招乳燕双飞,向外弹抖,那群蝴蝶坠落下风头,铺了满地,伸腿颤翅,继而不动,竟然死了,蝶翅间折着光处,竟有绿芒闪现。

一只黄羽小鸟落在陈天平手心,扑扇翅膀飞不起来。

圣美娜笑道:“这便是太极的沾劲么?”

话音未落,忽然砰的一声,小鸟无端爆炸,羽毛碎肉血流迸射四周,不过仅限于半尺方圆,便仿佛被一层无形气罩罩住,不能越雷池一步。未等陈天平反应,一只苍鹰鼓翅如轮,斜划天穹,爪子一松,一块蜂巢落下,万千毒蜂倾巢而出,一窝蜂扑向陈天平。同时,草窠中窸窣有声,上百条花花绿绿的毒蛇如潮水奔涌而来。哧!东南角三支弩箭撕裂空气劲射而至,西北角三把转轮刀呜呜厉啸卷地而来。所过之处,蒿草一起弯腰偃伏。

空气中一阵奇异的颤音宛若波浪席卷开去,箭气刀声戛然而止,陈天平兀立树下,两把寂寞锋提在手中,鲜血滴滴答答。死去的毒蜂毒蛇、折断的弩箭飞刀,在他周身五尺内堆成圆弧。

就在他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际,要命的一刻出现了,身后那棵大树悄无声息潜出五个侏儒,伏地蛇行,锁喉刀、蝎尾针、蛾眉刺、鹰嘴镰、狼舌锉,从五个角度分袭陈天平。陈天平身后仿佛长了眼睛,旋身一转,刀光掠处,五人拦腰齐断,漫天黑血飚射如箭,臭气熏天。陈天平陡然闻到,心头一惊,血中有毒,弹身暴退,刀锋及时扬起,挡住了最后一支血箭。

远处传来几声惨叫。胡诌拉着陈天平的板车,吃力地走了过来。车上摞着四具嵌着兽夹插着刀片的尸体。坟边有一大坑,胡诌将板车一翻,把尸体抛下大坑,然后拍拍手笑道:“天平哥哥,我的陷坑兽夹子比你的刀厉害吧?什么蝶妖蜂鬼蛇王箭神,不堪一击,嘻嘻。”瞧眼脚下,“这不是地行五仙么?”瞧瞧圣美娜,“喂,下回派个像样点的杀手。这位可是杀手之王。”

陈天平暗暗苦笑。方才阻拦蝴蝶笼住小鸟的可并不是太极功,而是奇宝冰月缦,这是一块透明绫子,韧如钢铁,避水避火。是他当年下西洋时偶得,回来后,路见不平家财散尽,唯有这块宝物留了下来。

圣美娜也不知是忧是喜,支吾几句,告辞而去。

陈天平瞧着胡诌,心中疑云横生:“你究竟是谁?为何对这些杀手了若指掌?”

胡诌笑道:“等你擂台取胜之后,我就告诉你,保准你大惊失色。”

丛林法则多杀戮,雌黄历史剩讥诮

十天之后,陈天平来到万国豪庭门前。

十天不见,那里竟多了一个大湖泊,湖泊中央矗立一座城池,城前一座浮桥直通岸边,铜鼎水车诸般物事安置在浮桥上,高低错落,曲折勾连。

看热闹不怕事大,围观的人群拥挤在岸边,吵嚷不休。这十日来,刺客一拨接一拨,手段一个比一个毒辣,但陈天平依然活着。只是他已感到悬针逼近心脉,动辄心痛如绞,只怕明年的今天,就是他的周年了。更让他揪心的是,今天凌晨,石头忽然失踪了。

没有大旗引路,没有门人拥护,陈天平站在那里,孑然一身。圣美娜看着陈天平佝偻的身躯,心中微酸,起身迎道:“天平哥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想退出,还来得及。”

胡诌跳出来骂道:“人多有个屁用,上帝就一个,耶稣就一个。”

陈天平冷冷道:“交出石头。”

圣美娜知道也不否认:“如果你退出,认输,石头马上送回,毫发无损。”

胡诌跳脚骂道:“卑鄙无耻。”

陈天平淡淡道:“我杀光你们所有人,一样能救回兄弟。”

圣美娜笑道:“可以。不过石头被机关困住,我们死了,他也活不了。你想过你兄弟的感受么?他只是个凡人,卑微也好,苟且也罢,他只想活着。”

陈天平心头一震:“你想怎样?”

圣美娜道:“看到这座城池了么?石头就关在城内铁浮屠中。这座城机关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每处机关里都藏着一只伏鼋瓷瓶,瓶中有钥匙,集齐八把钥匙,就能打开铁浮屠,救出你的兄弟。每只瓷瓶都有一国武士看守,你要打败他们,才能得到钥匙。以一敌八,对你不公平,你也可以找人相助。”

胡诌气得鼻子都歪了:“我们能找到人还用你废话。”

陈天平道:“世上最公平的就是死亡,签生死状吧。”除了胡诌,别人声音都不大,围观群众根本不明真相。

圣美娜闭上眼睛,暗叹一声,当场拟定文书,双方签字画押。知县又是一番道貌岸然的说辞,假惺惺地要陈天平为明人争光,并说这座机关城是自己督造的,弦外音是他暗中弄巧,对明人有利。

时辰已到,八国武士乘舟摇橹登上城池,各各就位。登场前,侍卫对所有参赛者进行搜身,把寂寞锋收去了。没有了刀的陈天平就是掉牙的虎,不足畏惧。

陈天平转身之时,圣美娜再次起身:“天平哥哥……”

“不必再说了。”

“我想提醒你,机关一旦启动,便会连环激发。你必须要在一盏茶时间打通八关,否则的话,瓶子便会毁掉,即使你赢了,也救不出你兄弟了。如果你感觉闯不过某关,便插白旗认输,一样可得到钥匙。”

靠岸有木墩搭成的简易渡口,渡口接连浮桥,驮着千奇百怪的机关,曲曲折折通向水上浮城。

圣美娜一声令下。

一个汉人少女戴花蔓冠背天鹅翼,短裙长靴,打扮成西方爱神丘比特模样,越众而出,唇角春风脉脉含情,情之弓拉满,爱之箭射出,正中守卫在渡口前方一个做成西洋武士模样的木偶心口,木偶为之一动,黑曜石做成的眼睛陡然一闪,竟然回头翘起嘴角,报以一笑。渡口的围栏上竖着一杆印度大神湿婆的法器天舞宝轮,木偶武士来到宝轮前面,戛然止步,抬手掏开自己胸腔,将心脏捧出,镶嵌在天舞宝轮的轮毂中。那心是一块边圆心凸的琉璃宝镜,阳光穿过镜面,汇成一个炽热的亮点,正照在一条引线上,刺啦一声,引线被阳光点燃,宛若蛇串地皮,瞬间燃到渡口尽头,砰的一声,点燃一堆炭火,炭火周围砌成灶台,上面安放着一口硕大铜鼎,足有三间房子大小。

随着炭火爆燃,陈天平晃膀摇肩,驼着的脊背节节上催,发出串鞭般的爆响。只见他反手一搓,八杆白旗揉成碎布,掼在地上,又飞起一脚,将西洋武士木偶和天舞宝轮踢成一堆垃圾。

评判台上的风门四将同时发出嗤声:“妈的,拿木偶撒气,我大明武林的脸都被他丢尽了!”评判台离观众太远,别人听不到他们谈话,但岸边的胡诌听到了,敲鼓大叫:“别听狗放屁!天平哥哥,冲啊!”

“就算全世界都与我为敌,至少还有你对我不离不弃!”陈天平心头一热,瞬间血脉贲张,双眼发红,双足磨地,两臂后甩,狂奔向前。将到鼎前,鲤跃而上,但见一只伏鼋瓷瓶挂在车轮大小的鼎耳上,阮必七守卫其旁。见陈天平来势凶猛,阮必七情急之下,一把抓起瓷瓶,顺着鼎沿便跑。陈天平曾遁迹深山,被虎豹狼虫猎杀,跑得慢了就变兽粪,脚底板早就磨出来了。他抻腰如豹跃,几个起落堪堪追上,二话不说,一记冲膝直点阮必七后腰。阮必七此时正攀到另一只鼎耳上,听声辨位,慌忙撒手前翻。陈天平一膝点中鼎耳,咔嘣一声,数寸厚的铜铸鼎耳碎成粉渣。阮必七肝胆皆裂,失手坠下鼎外。鼎外雕着烈火霹雳貔貅噬人纹,浮凸甚多,阮必七慌乱中抓住一个凸点,身子悬空稳住。

陈天平折腰纵下,身如猿猴挂枝,借力出击,招招致命。几个起落,阮必七便撑不住了,汗流浃背,低声道:“天平,念以往的香火之情,饶我一命吧。”他身子瘦小,两眼凶光闪烁,脑后突起一骨包。相书上把这种面相叫“脑后反骨”,其人最是反复无常,每每以怨报恩。

陈天平冷冷道:“太极门不会重蹈覆辙。”

阮必七一脸丧气状,咳嗽着递过瓶子:“我们毕竟有旧,临死前做回好人吧。给你。”鼎下烟气蒸腾,呛得人喘不上气。炭火里掺了硫磺烟硝助燃之物,转眼工夫,鼎壁灼热烫人。陈天平伸手去接瓷瓶,阮必七袖口吞吐,一蓬毒针掩藏在浓烟里,劲射而出……但听啊的一声惨叫,一人坠下巨鼎,满脸毒针扎得刺猬般——却是阮必七。陈天平常年与死神擦肩,深知人心诡诈,伸手的时候便取出了奇宝冰月缦,接住毒针,并反手拍了回去。阮必七临死之时舍命反击,将瓶子高高抛起……突然轰隆一声,大鼎猛然向一侧倾斜,原来架鼎的锅灶一侧为土石所砌,另一侧却是木头所搭,灶下火起,燃着的木头化成黑炭,顿时失衡倾斜。陈天平耸身一跃,纵上鼎口,鼎中盛满火油,此时鼎口倾斜,灶下火星蹿起,砰的一声,火油燃成一片火海,那瓷瓶正向火海中坠落,陈天平本能地纵身一跃,直扑瓷瓶——瓶子抓到,半空中无处借力,扑通一声,坠入火海。

胡诌惊呆了,眼睛陡地一酸,哭喊道:“天平哥哥!”

风门四将欣喜若狂:“烧死这驼子,炸死这驼子,红烧驼子头,油炸驼子腿!哈哈哈!”

轰,巨鼎彻底摔倒,火油燃成一条愤怒的火龙,顺着渡口下衔接的铁槽咆哮而去。渡口下便是浮桥,浮桥旁立着一架提龙水车。火油浇下,点燃卡住水车的机关,弹簧砰然爆炸弹开,辐条上的刮板从顺水齐刷刷变向,水流推动刮板,驱使水车吱嘎转起。其余火油坠入湖中,逐渐熄灭。

众人正错愕间,火龙里突然滚出一个火球,弹起半空,化作片片火蝶,在风中狂舞零落。一人蹑立围栏上,在火雨中浴火重生——正是陈天平。他坠入油鼎的一刹那,团身蜷起,冰月缦绕身裹紧成一圆球。冰月缦虽避水火,却难以隔热,沉入滚烫的油中,顿时似有万把钢针刺入骨髓,剧烈的痛感和致命的窒息让他如堕炼狱,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彷徨无助和这满鼎的油将他吞噬淹没……也许短到一刹,也许长到一生,陈天平突然感到浑身一轻,立即拼命弹身跃起,扯开冰月缦,久违的空气穿喉入肺——我还活着!由于盛油太多,油层表面燃烧,内里油温却不太高,加上大鼎倾斜,火油转眼流空,否则他早成炸肉干了。他一把扯开燃烧着的褂子,赤裸上身,脊骨尖锐的弯弧剑指蓝天,肌肉崚嶒,端的是傲骨虬筋,不过此时却遍布燎浆大泡。

——瓷瓶已经烫碎,钥匙却已牢牢抓在了手中。

胡诌激动大叫:“天平哥哥我爱你。”

坠入油鼎没成炸丸子,这陈天平还是人么?周围看客沸腾了。风门四将笑到半截,被大风闪了舌头。

圣美娜霍然站起。

活着,便要向前走,别无选择。陈天平抬起通红的脸仰天怒吼,乱发焦糊如马鬃。他身体在空中飞旋,弹到水车轴柱之上,借力前翻,宛若苍鹰攫兔,直扑连接水车的一架浑天仪。水车转动,提起水流,通过木槽转折,冲进前面浑天仪座下水室之中,舂击复杂齿轮,浑天仪悠然旋转。铜铸支架,托起套合在一起的数层圆圈,模拟天象运转节气变更。原来的浑天仪作为第二关战场,庞大无匹,圆圈更多。守卫者天竺武士达珠,但见他把卷曲长发编成辫子,吊在子午圈上,身子悬空趺坐,宛若老僧入定。

第二只伏鼋瓶就放在左膝上。

陈天平的脚在浑天仪的铜铸望天犼支架上一蹬,脚下沾油打滑,险些摔倒,急忙调整身姿,手脚并用,这才如鲤鱼穿波,从两道交叉的圆圈缝隙间,探臂去抓瓷瓶。

达珠猛地睁大小不一的两眼,凶如蜥蜴,身子忽然向后摆动,瓷瓶倏然跌落。陈天平不敢怠慢,左手搭住赤道圈,夜叉探海向下便捞。达珠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身子陡然荡回,双腿绷直,猛磕陈天平后脑——要瓶子就躲不开。

危急时刻,陈天平猛然耸身下坠,瓶子顺利抓到。但听得砰的一声,达珠脚跟正砸在他的驼背上,靴子里镶嵌了铁兜跟,陈天平胸口一热,一口鲜血喷出。才从油鼎中死里逃生,几乎耗尽了所有精力,未容喘息,带着一身燎泡便又闯关,只一个照面,便吃了大亏。陈天平无心恋战,什么输赢都是狗屁,活着,杀到最后一关,救出兄弟才是正经。这个浑天仪里大圈套着小圈,完全不按规制,杂乱无序,缝隙狭小,陈天平身子一沉,就势往回折返,想要钻出来,不料一双腿迎面踢来,正中他胸口,又是一口血箭飙飞。陈天平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去,却见达珠身子吊在圆环上,两腿后曲从肩头穿过,踢中他这一脚。陈天平受力不住,向后便倒,头、背、臀相继撞中铜圈。达珠趁热打铁,身子扭曲如弓,腿从自己腋下反穿,又一脚踢中陈天平——

陈天平大惊,这达珠练过天竺瑜伽,身若无骨,倒卷、三折、弯弓、偃月、头钻裆、脚搭肩……好似章鱼一般随意扭曲,挤压成各种诡异姿态,从狭窄的缝隙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陈天平发出攻击。圣美娜苦心经营这座机关城,每一关都针对守关者设计,扬长避短。此前,达珠早拿浑天仪练手,对里面圈环位置烂熟在胸,此时更是得心应手。陈天平是个驼背,侧身如弓,所占空间极大,无法穿越小圈,动转滞涩,加之不熟悉圈环位置,一时束手束脚,接连挨打。

浑天仪越转越快,周天逆行,星象紊乱。方才陈天平纵身而上的时候,扫了一眼,浑天仪轴上牵了一根铁索,耷拉在地上。转动时铁索圈圈箍紧,逐渐绷直。不用想也明白,铁索一旦绷直,必然启动下一机关,在此关多耽误一分,下一关钥匙就可能被毁。陈天平不及思索,缩身蜷在一个小圈上,不闪不避,任其击打,佯装出一副无力还手的姿态,诱敌攻击。

风门四将大喜,暴风道:“这下陈驼子没咒念了!”邪风撇着大嘴:“陈驼子就是再练十年,也比不上达珠大师的瑜伽神术啊!”

达珠手脚连环踢出。一脚,没事,二脚,没事,三脚,还没事,达珠警惕放松,全力攻击不留余手。第七脚,陈天平陡然圈臂,箍住来腿,随即手臂如蛇盘旋而上,大臂缠小腿,小臂卷大腿,肘部压制膝关节,奋力拧转压弹,咔嚓一声,达珠胫骨膝骨一起碎裂。这招是鹰爪手的大缠丝,极为狠厉。绷臂掣肘之地,太极拳无法引进落空,此时便要变通——抖手又是一拳,直接将达珠击出了浑天仪圈。

达珠也是狠厉,飞出时恰巧左臂搂住望天犼脖子,右手按动机括,将镶在仪外的日轮月轮相继摘下,画一旋弧,削向陈天平。陈天平早就掏出冰月缦,随手一缠,挂住双轮,振臂甩出。冰月缦透明无色,远处根本看不见,但瞧双轮近身,便随着陈天平的手势变换方向,周围看客都以为他能以气御物,一时惊呼连声。

日月双轮交叉掠过达珠的脖子,顿时人头飞起,腔血狂喷。漫天血雨中,陈天平终于逃出浑天仪的桎梏,穿身而过,振臂一挥,冰月缦抽中日月双轮,呜呜尖啸着向前方守着第三关的李长基飞去。

不过浑天仪的天旋地转,早把陈天平转晕了,他强自镇定,无奈双眼视物重影模糊,这一击便有偏差,李长基根本没躲,双轮便飞行落空,坠落湖中。

风门四将又一次傻眼了。

人心有秤常偏向,世路太滑每摔跤

第三关是六道轮回盘,中安座柱,承托盘体,坐落在浮桥上,盘体足有庭院大小,描绘着六道众生相。方才浑天仪旋转牵动铁索,启动了机关,一只木雕白象如毛驴拉磨般绕盘而行,轮盘开始转动。突出盘体的座柱上雕着释迦牟尼像,第三只瓷瓶就放在释迦螺旋髻上,座柱转动,瓷瓶摇摇欲坠。

陈天平飞身上盘。不料这盘似是玉石所制,打磨得滑不留足,彩绘远观凸凹有致,像是雕刻,实则是画上去的。陈天平一脚下去,毫无准备,兼且鞋底有油,登时仰面摔倒——

李长基一直束手静默,以逸待劳,此刻终于逮到良机,两脚一错,宛若离弦之箭,只一闪,就滑到陈天平跟前,左腿蓦地高高扬过头顶,恶狠狠劈下,来势之快,疾如闪电——陈天平摔得眼冒金星,透过晃荡的影像瞧出端倪,这李长基鞋底安了一排小巧铁轮,贴地前滑,怪不得如此之快!这一发现,让陈天平怒不可遏,如此比武太不公平了。一时热血上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陡然一个蠄蟒翻身,以肘撑地,双脚交叉倒跃而起,使出地趟拳中的乌龙绞柱,正正踢中李长基右肩。李长基立足不稳,侧身倒下。他修习的是花郎道,最重腿法,一被踢中,立即顺势旋转,一记反抡踢自然踢出,勾挂陈天平软肋。陈天平躲闪不及,一声闷哼,落地后不停翻滚。

李长基斜身躺倒,手肘拄地,身子俯卧,画地成圆,陡然转向,如一架滑车撞向陈天平——原来他在四肢关节处都安了滑轮。陈天平急切间腾身纵起,又摔了一个跟头。李长基手肘撑地,身子如镶弹簧,曲成三角形,陡然弹起,一腿前飞,一腿跟进,前踢、抡踢、下踢、侧踢、挂踢、反抡踢、腾空盘踢、三周旋踢……甚至以臂撑地双腿倒踢,他将滑冰的技巧优势完美糅合进花郎道的腿法中,丝毫不受轮盘旋转影响,借力飞行旋转,攻击速度更快,滞空时间更长,盘旋圈数更多。加之他身材修长,两腿风车轮转,花样百出,有如霹雳炸响,四面开花,不给对方以喘息之机。陈天平先机已失,只得挥拳护头,狼狈翻滚,险象环生。

风门四将激动得拍案而起,抽风激情澎湃不能自已:“好一个长腿美少年!翩跹如鹤,夭矫如龙,这是武功么?不是,这是舞蹈,这是天才的舞蹈艺术!你看,这招像列子御风,这招像嫦娥奔月,动转间飘逸绝伦,给观者留下无尽的遐想。天啊,有幸睹此奇观,真是没白活此生!”

胡诌就在评判台旁边,闻言气得七窍生烟:“捧臭脚的抽风,闭住你的臭嘴!天平哥哥,打死他!”

邪风哈哈大笑:“胡诌贤侄,你狠狠地抽了陈驼子一记响亮的耳光啊!现在是他被打得满地找牙,真解恨,哈哈!”

胡诌道:“我不跟狗说话!”

此时,轮盘旋转,下一个机关已然启动。轮盘下有滑轮轨道,连接一架战车,战车上竖吊斗,吊斗装满细沙,轮盘转动三圈,启动战车,拉车木马向前拖拽,吊斗变成漏斗,细沙如缕流下。下方是一架横亘桥面的巨大天平,左右托盘探出桥面,吊斗下方正对着西方托盘,里面盛放着一些玉石雕成的西方文字。东方托盘则盛放着四个木雕汉字:“气数已尽。”细沙流下,天平渐渐倾斜,瓷瓶从佛髻中跌落,骨碌碌滚向边缘,眼瞅就要坠落湖中……陈天平血贯瞳仁,就地滚到台边,瓶子已然滑落下去,他不顾一切,疯了般跃下,凌空伸手,砰地抓住瓶颈,如同掐住了死神的脖子。

李长基一点也不给他喘息之机,滑步急冲,衔尾直追,抢到台边,俯身扯住陈天平双脚,脚下一个漂亮转折,踅向台心,借着旋力将陈天平抡圆,恶狠狠砸向盘面——啪的一声,瓷瓶应声而碎,陈天平摔到盘面时,双手小臂三角形撑地,腰腹悬空,避免要害受伤。但这一颠,脏腑翻江倒海,几欲呕出。李长基鼠目眯起,猩唇翻卷,犬齿暴露,猛地抬腿,裹挟着千仇万恨,恶狠狠踹向陈天平后腰。他脚上镶着铁轮,这一脚若踹实,陈天平就要从驼背变成瘫子。

求生存的本能让陈天平对这一脚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寒意,整个人都激醒了。千钧一发之际,挣扎起身,一式斜身抢背狮子滚球,堪堪躲过。但听得咔嚓一声爆响,李长基一脚凿在台面上,脚上铁轮硬生生崩飞,玉石轮盘砰然龟裂。陈天平也不给他任何机会,手撑地腾空跃起,双脚倒飞,如一把大钳剪住李长基的脖子,狠命一绞,李长基脖骨立折,整个人旋如辘轳,狠狠砸在台上,啪,轮盘终于受不住如此锤击,轰然四裂。就在这一刹那,陈天平旋身掠下浮桥,一个踉跄,半跪在地。额血迷蒙了他的眼,如此窝囊的打法如同戴着手铐跳舞,短短片刻,他已身心俱疲,恨不得躺在地上,一觉睡去,再不醒来……耳畔传来胡诌的尖声大叫:“天平哥哥起来,打!”陈天平猛一激灵,对了,还要救兄弟!

前方一架天平,分度盘高耸,指针东边刻龙头,西边刻鹰首,鹰嘴里叼着第四只瓷瓶。此刻机关启动,细沙逐渐落入西方托盘,锋利如剑的公平指针缓缓右移,瓷瓶已被割裂,眼见便要切断内里钥匙。

陈天平和天平之间距离数丈,中间还隔着一辆战车,冲过去救援已然不及。四周喧嚣如潮水退去,脚下传来嘎啦嘎啦如毒蛇磨牙吮血的声音,那是牵动天平的铁索发出的。铁索上带着无数细密倒钩,陈天平一把抓上,登时鲜血淋漓,那种刺痛简直无法忍受。

只要我不死,那就拼了!机械力量何其巨大,手掌不能阻止,陈天平暴喝一声,手臂缠转铁索,继而箍住腰肋,坐腰沉马,两腿钉地如扎根,嘣的一声,铁索被硬生生定住。倒钩将陈天平膀臂腰腹间的皮肉撕开,血肉模糊,锥心之痛却让陈天平昏沉的头脑陡然清醒。旁边就是扎根湖底的浮桥围栏木柱,陈天平忍痛奋力回扯,将铁索绕木柱反捆、别住。战车退避,吊斗闭合,细沙停流,天平不再倾斜,指针在离钥匙一毫处险险停住!机关城的机关环环相扣,此处一停,后面机关都无法引发。陈天平拼着受伤,这一招釜底抽薪,已将不公平的战斗竭力向公平的方向扭转了。

圣美娜霍然站起。

观众里有洋人的托,领头鼓噪起来,大骂陈天平不懂规矩。胡诌跳着脚跟他们对骂。陈天平听在耳中,但面无表情,转身来到李长基的尸体旁,将其外衣扒下,刺啦撕成几条,将受伤的手臂腰腹缠住,然后慢慢转身,接近战车,从马头踏上,循着马背,走下车厢、浮桥,缓缓来到天平面前。

守卫天平的彼得此时正坐在房梁粗细的标尺上,以逸待劳。陈天平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自顾低头整理衣服。他褂子烧毁,上身赤裸,只剩一条半截短裤,两只开花麻鞋,露肉的地方遍布狰狞血口血泡,脓水合着血水湿嗒嗒糊在身上。他紧了紧腰带,然后用缠手布条轻轻擦拭伤口。

彼得有点沉不住气了。他知道陈天平是在积蓄力量,缓解疲劳。链索别住,机关停摆,原来的计划泡汤了,现在怎么办?动手?不行,公主有交代,何况陈天平杀人不眨眼,前三人都折在他手中。不动手,等他缓过劲来,岂不更吃亏?

陈天平擦完全身,又俯身去系麻鞋,一兜一缠一扣一勒,完事又去系另一只。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彼得当机立断,忽然一跃而下,一拳凿向陈天平头颅。彼得壮如熊罴,胳膊比陈天平大腿还粗,个头比陈天平两个还高。陈天平低头系鞋,就是要引他下来公平对决。彼得一动,陈天平就感受到了,依旧低着头,却把眼光斜盯过去,只见彼得两脚弹跃,如镶弹簧,这是敏捷的豹子而非笨拙的狗熊。更要命的是,方才连续闯关,用力过猛,悬针又向心脏移动了,痛不可当。

死神随时可能降临,必须速战速决。

彼得也是同样心理。眼前这个驼子绰号“暴龙”,狂暴狠毒,必须一击必杀,所以一照面就施展杀招,刺勾摆铲一顿组合拳,拳头击风噼啪作响,可见力度之大。只是他身材过高,对手又过矮,俯身发拳极为别扭。于是他脚下滑移趟切,配合上手,使出中原的弹腿路数,跺胫撩阴、里合外摆,踢打四方,凶悍难挡。他练习拳击二十年,打沙包墙靶练力量,打速度球流星球练反应速度,更有不下千次的实战磨炼,拳能折碑,瞬间能出拳六次,力量和速度都达到了巅峰。更兼之后来又开门授徒,巧取了无数中华武功秘籍,对太极拳也有研究,明白太极善用借力打力,因此拳不打老,腿不过膝,一发即收,绵密脆快,无懈可击。

中风又精神了:“我还是喜欢彼得的拳击,看着赏心悦目,叹为观止,比什么太极强多了。”抽风道:“是啊,陈驼子这回肯定死翘翘了。公主就是心软,为什么允许这么烂水平的家伙来丢人现眼?”

敌人强大且狡猾,拳法犀利迅猛,此时再用太极拳法的不顶不丢来粘沾连随,便等于引狼入室引火烧身。拳谚所谓四两拨千斤只是强调卸力使力借力用力的比喻,若对方拳势不老,重心平衡,则难以使用。舍己从人,不是任人摆布,而是因势利导,占据主动才行。但达到前者的汗牛充栋,达到后者的凤毛麟角。即使是白太极,招式并非全是借力打力,像连环炮、双峰贯耳、指裆捶、击地捶、搬拦捶、撇身捶、弯弓射虎等等都是极强的攻击招式。由于太极拳独辟蹊径强调以柔克刚,以弱胜强,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一些断章取义走入偏门的弟子便陷入了柔弱不堪的怪圈,以慢打快,被动防守,丧失先机。激烈对战中,一遇高手,无不一败涂地。这和战争中的诱敌深入颇为相似,以退为进,吃小亏而占大便宜,但是战场瞬息万变,敌人也不傻,一旦被人将计就计,便宜没占着还从吃小亏变成吃大亏。这就是拳谚所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意思。

陈天平十年炼狱般苦修,早练得铜筋铁骨,只是现在悬针指心,身心俱疲,正面硬撼绝非上策,于是身形一晃,不后退不直进,而是向右抢外门。彼得反应极快,迅速偏移身形,拳脚依旧猛烈。陈天平做足了势,却是虚晃一枪,陡然转向左抢门,恰恰脱离了彼得拳脚范围,脚跟辗转,回身贴靠,楔入彼得身后空门,胳膊肘向里拐,竖肘成枪。太极拳谱论肘有云:“肘劲义何解,方法有五行。阴阳分上下,虚实须辨清。连环势莫当,开花捶更凶。六劲融通后,运用始无穷。”连环肘击其软肋脊骨,凿、打、刺、点、撞、靠,六劲齐发;抖臂弹拳,开花捶凿其太阳。彼得腰肋背脊项头一路向上,骨骼一连串清脆爆响。陈天平动作不停,翻身砸腿,高高跃起如猛鹰攫兔,一腿砸中彼得脖子。彼得如一棵大树被伐倒,砰的一声,浮桥碎木横飞,震颤不止。

黑太极一击成功。

陈天平如鹰收翅两手落地,拳头胳膊上的伤口渗出血来。方才一连气的攻击,为了避免运气加速悬针入心,他兵行险招,减少腰腹助力,力量有梢有节却无根,故而只能拳打连环一气呵成。便如上了发条的机器一般,敌人不倒,动作不休。稍一犹豫就可能被对手反噬。这一招攻敌薄弱毫不留情,围观者根本没看清,彼得就倒了。自闯关以来,第一次打得酣畅淋漓。

暴风傻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合逻辑,不合逻辑。”

胡诌骂道:“狗眼看人低。”

陈天平如鹰张翼缓缓起身,踏着碎木,越过彼得尸体,登上天平,取下瓷瓶,拿出钥匙,装进腰间别着的褡裢里。四把钥匙,成功了一半。这一关釜底抽薪,再无投鼠忌器之念,那么,好好打一场,看看谁输谁赢!

提膝直摧豹头裂,抿裆预防猴爪刁

第五关极为古怪。四根巨木雕成鳌足样式在浮桥两侧,成矩形栽在湖里,取意“女娲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的典故。以红色缆绳编成中国结,或悬或垂,连接于巨木顶端,织成了一张巨网,网住了女娲补过的天,网住了阡陌纵横的地。陈天平呆呆望着这满天的中国结,少年的旖旎时光就从那罅隙间悠悠流转:羊角辫拖着的蝴蝶结,怀梦草折就的蜻蜓结,鱼雁传书的方胜结,回文诗里的同心结……你赠我绣球结、姻缘结……我报你如意结、双喜结……本指望结草衔环,结发成夫妻,结果却是冤家宜解不宜结……

触景伤情,陈天平不自觉泪流满面。

岸边传来雷震鼓声。胡诌大叫:“天平哥哥,冲啊!”

陈天平悚然惊醒,一把抹掉眼泪。浮桥距两侧木柱足有十丈,跃不过去。中国结从左侧第一根木柱上蜿蜒垂下,横出一截,连成如意结,拴在浮桥墩上。这是给他留的去路。陈天平纵身上了如意结。绳子虽然编成结,但天生绵软,又未拉紧,踩在上面,四下摇晃。陈天平修习太极,极为重视平衡,趁着绳子摇晃的角度,身形借力如风摆杨柳,晃了几晃就抢到巨柱跟前,一跃上了柱顶。

柱顶之上,高欲接天,中国结分成金瓯结、宝剑结、子孙结、吉祥结、桃园结、红豆结、青蚨结、金蟾结等数个阵营,中以单股细绳牵连,铺陈在高天之上。第五只瓷瓶就悬在青蚨结和桃园结相牵的细绳中间,罡风吹来,摇摇晃晃。

第五关守擂者鬼方乌来就站在青蚨结上。

陈天平踏着绳结,小心翼翼缓缓前移。绳子左倾则右偏,绳子右倾则左移,始终保持身姿正直,控制平衡,步步稳健。片刻,踏过了宝剑结、金瓯结,踏过两丈长的单股牵绳,便到了乌来所在的青蚨结上。这个绳结编织成三枚铜钱相连的形状,类似蝉的青蚨虫附身其上。绳子粗如船缆,方圆丈许,乌来站在上面甚是稳当。

陈天平将到绳前,陡然发力,凌空跃起,直扑青蚨结。绳长三丈,他能跃到一丈五,到时脚尖一点借力,便可跃上青蚨结——就在他跃起的同时,乌来蓦地一纵便到了绳头前,伸脚一划,靴子上镶的尖刀将绳子一下切断,砰然断掉。陈天平一脚踏空,失足坠落。下面就是茫茫湖水,深不可测。陈天平向下一扫,大吃一惊——湖面露出数节老榆树皮般的物事,疙疙瘩瘩,十分狞恶。鳄鱼!而且不止一条。顿时醒悟,这是圣美娜的诡计,水下必然圈了拦网,自己就是给这几条鳄鱼准备的午餐。想要我陈天平的命,做梦!一念及此,正好绳子一断,耷拉在身旁,伸手扯住。嗖的一声,绳子加人,坠速加快,扑通一声,陈天平坠入水中,激起一片浪花。鳄鱼霎时被惊动,甩尾掉头,张开血盆大口,亮出锯齿獠牙,猛扑猛咬,腥臭之气熏人欲呕。

陈天平两手抓绳子,向上急蹿。不料,绳子抻直,上面的宝剑结突然松扣了,被他一拽,猛然掉下半截,力道失衡,一下坠落,他急忙荡着绳子踩着鳄鱼脑袋前蹿后纵。一个躲闪不及,一只鳄鱼利齿咬中他腿肚子,刺啦扯下一条肉来。亏他抽得快,不然只怕整条腿难保。生死关头,他陡地将绳头绾扣甩出,绳头笔直如枪向上射去。一圈粗绳作为绳结的根基在四柱顶端围成一个矩形,绳头穿过围绳,陈天平绾的扣子很巧妙,搭上便盘住了。他忍着痛,两手攀绳,手脚并用,如登梯爬山,眨眼攀到半截,手臂绾住,吊住身形。绳子晃晃悠悠,他手臂用力,振腰耸胯,把绳子当成秋千,向前荡去。绳子借着惯力又向后甩,几次重复,振幅加大,最后一次前送时,陈天平借着惯性,缩身成球,陡然弹出,半空中连翻三个跟头,越过三丈距离,一把扯住青蚨结边缘,吊在底下。

乌来割断绳子,本以为陈天平定葬身鳄腹,没想到情势逆转如此之快,一个急纵,袖子里伸出一把狭长的蛇形刀,对着陈天平的手乱刺。监擂官放水,他怀藏利刃,已经违背了比武规则。但此处远离围观者,他在刀上又做了伪装,并不反光,远处瞧不真切。陈天平两手轮换,抠着绳结间的缝隙悬空向前疾行。如此一来,不用登上绳结也可以取到瓷瓶。乌来见势不妙,举刀向下便刺,陈天平直行横走斜蹿,来回躲避。嚓嚓嚓,绳结被利刃割断数十处,四分五裂,绳头长短不一,密密麻麻垂下。乌来和陈天平分别抓住绳索,半空中来回悠荡,伺机杀敌。两人在数十根吊绳上闪转腾挪,耍出千百花样,让人眼花缭乱。乌来身小体轻,捷如猿猴,陈天平手无兵刃,一时间也奈何他不得。

便在此时,吱嘎的锁链传动声陡然传来。陈天平抬头一看,顿时大惊。乌来身后阵营里的子孙结已经散开,绳头被某种物事牵引着向湖中坠去。下面有眼水井,石砌井台突出湖面两丈,上面安着辘轳,上牵线,下垂线,绳结散开,绕过辘轳,飞快向井内坠下。子孙结很快散开,吉祥结、红豆结、金蟾结、桃园结……所谓结缡、结义、结拜、结盟,一扯全散。

坐在看台上的圣美娜微微一笑:“只要我做了扣,再结实的中国结都能迎刃而解。”又扫了一眼评判台上的暴风:“何况还有你们自己人做的机关,陈天平,你不败就没有天理了。”

此时陈天平已惊愕莫名。中国结散了,一定是圣美娜做了特殊活扣;机关又开始启动,必然是有人泅水打开了自己锁住的链索。眼见各种中国结节节涣散,已经逼近瓷瓶。瓷瓶卷入辘轳,必被绞碎,即使里面的钥匙不折,也要坠入井中。火烧眉毛,陈天平舍了乌来,两手牵绳作弓,兜在脚底,弹身飞纵,直扑井口。

此刻桃园结散开,牵引瓷瓶直坠井中。陈天平一个倒栽葱,缒下井口,将身后扯来的一根断绳抻起,绕过辘轳,盘绕绞索,打了死扣,将辘轳手柄和支架牢牢捆在一起。嘎嘣一声,井下绳索弹直,转动的辘轳戛然而止。谁知嗖的一声,乌来抖手甩出蛇形刀,一刀将捆扎辘轳的断绳斩断。机关重又启动,瓷瓶啪地卷到辘轳上,登时碎裂成渣,幸好钥匙扣通过瓶颈拴在了绳子上,在辘轳上卷转,直入井中。陈天平想也没想,便如飞鸟投林,钻入井中。

乌来荡着绳子掠到井台上,蛇形刀削断绳子,随即画了个弧,又飞回了他手中。这种螺旋刀的飞行方法全靠手腕抖出的缠丝劲,就是他从太极门学来的。用你教我的刀杀你,是不是很爽!井中传来噼噼啪啪的激烈打斗声,乌来阴笑一声,挥刀斩断井绳。

井台上砌着活石,都做了记号。乌来将刀藏起,搬起大石,便要落井下石。刚刚搬到井口,猛然从井口飞出一件物事,将大石撞落,正应了那句古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乌来一声惨叫,整个脚都砸扁了。井口绳索一带,陈天平手扯长绳从中蹿出,挺身飞膝,将乌来整个下巴撞掉,反臂夹头,掼入井中。

原来井中还养着一条鳄鱼,刚才陈天平一入井中,鳄鱼闻到人气,立即疯狂上扑。陈天平一个倒翻,两腿劈一字马蹬住井壁,鳄鱼上蹿,一口咬住绳子。钥匙还在绳子上,陈天平急忙往上争夺,鳄鱼不肯松口,陈天平猛然上提,瞬间将鳄鱼拉入怀中,鳄鱼嘴咬绳子无法张开,四爪刨蹬,陈天平手疾眼快,绳子在空中绾扣,把儿时练就的结绳系扣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穿缠拧别,一个井字扣把鳄鱼四肢箍在一块,随之一个双套扣勒住鳄鱼嘴。这才一手提着鳄鱼,另一手摸到绳子上的钥匙,收入囊中。刚想扔掉鳄鱼,忽听井口有动静,灵机一动,奋力一甩,先将鳄鱼抛了上去。

井沿上连着一只舢板,直通浮桥,浮桥上置一台指南车,辘轳转动,牵索从井壁孔洞处引出,沿舢板向上,牵引指南车旋转。指南车前一尺处竖着一架独扇屏风,恰好拦住整个桥面。指南车车尾掉向屏风,屏风如被无形之手推动,顿时向前倾倒,此屏风一倒,便露出后面竖着的屏风来,霎时一个砸一个向前倒去。原来这屏风排成了一字长城,底座极窄,相邻极近,一倒俱倒。

陈天平本想夺得乌来的刀,但情急之下寻之不得,事急从权,扯了几根断绳,劈成数股缠在腰间,一边急向浮桥冲去。他腿被鳄鱼所伤,血渍模糊,奔跑中一瘸一点,但此时这具皮囊仿佛已经不是他的了,他就如这启动了的机关,不死,便奔跑不止。

屏风倒下,显然是触动机关所致。但牵引的铁索到了指南车就没有了,指南车和屏风之间并无任何物事联系。陈天平随即醒悟,定是这架指南车做了改装,车尾装了磁铁,而相对的屏风也装了磁铁,车尾掉转,两块磁铁靠近到一定范围,同性相斥,隔空引发屏风倒下。陈天平跳跃如飞,直向屏风尽处跑去——若能抢在最后一面屏风倒地之前,力挽狂澜,便能阻止下一关启动。

每个屏风上贴着瓷雕,绘着一个个古今名将。卫青倒了!霍去病倒了!李广倒了!岳飞倒了!文天祥倒了……大厦已倾,无力回天,陈天平跑得两肋刺痛,也没追上。

屏风尽头,一座棺材状的硕大房屋赫然呈现。最后一面屏风倒下,压住一个跷跷板,跷跷板另一端抬起,拉动几个纵横排列的传承杠杆,一扇黑魆魆的门板悄然开启,宛若地狱的恶魔张开了大嘴。

摔熊莫取单鞭势,刺虎须拔两肋刀

陈天平汗毛倒竖,缓缓踏入门内。砰的一声,身后门自动关闭。前方漆黑如夜,穿过一道游廊,陡然变亮,陈天平一惊,一个衣衫褴褛驼背弯腰的人迎面走来,正是自己!陈天平急忙提掌亮势护住要害,前面的人也一般作势。正惊疑间,眼光瞥处,左右又出现两个陈天平,动作和自己一般无二。陈天平一愣,旋即醒悟,前方左右都放了玻璃镜子。明朝时西方已经有了玻璃镜子,陈天平下西洋曾见识过,玻璃镜子照人逼真,比铜镜强很多。

此关瓷瓶不知在何处。陈天平浑身戒备,缓缓进入镜子迷宫的曲折甬道。不知哪里的光源,经过镜子层层转折返照,迷宫里纤毫毕现。天花板地面前后左右全是玻璃,横放斜放不一,岔路迂回,平视、俯视、仰视、斜视……相遇、相逢、相撞……分离、分别、分手……无数个分身你来我往,晃得陈天平眼花缭乱。

不知走了多远,陈天平忽然发现,重重幻影中,一个瓷瓶吊在左边镜子上。微一沉吟,慢慢靠近。周围那些陈天平的分身也同步靠拢。陈天平猛探猿臂,却抓了个空,那瓶子竟然只是个虚影。便在此时,右边那个分身陡然前蹿,迈步如电闪,运掌如霹雳,手刀直劈陈天平脖子。于此同时,前后左又冒出三个陈天平,足刀、肘打、膝蹴同时攻击。陈天平磨足旋腰,一个转圈,四个当头炮炸了出去。以拳破掌,四个脑袋轰个稀烂。

忍者戴人皮面具,乔装驼背,穿半截短裤开花鞋,点染着伤痕,敛气凝神,明目张胆站在身侧,伪装成他影子,且能模仿他同步运动,真的很像。只是他腰间临时起意围了绳子,他们没来得及预备,陈天平虽然眼花缭乱,却心细如发,一下瞧出破绽。

杀完四人,陈天平动作不停,猛然扯住一人手臂,抖手摔向瓶子幻影出现的对侧。他知道,瓶子既然有影,就必须有实物映照,通过观察瓶子的姿态,他估摸蹊跷就出在对面,是以发出迅雷一击——啪嚓,这面镜子碎成万片。镜子后面还是镜子,只是中间括出一小块空间。数十条花花绿绿的毒蛇厕身其中,一涌而出。陈天平虽急不乱,一边掣出腰间绳索抽打,一边向前逃走。转过几个弯,终于摆脱了,但已汗流浃背。

评判台上的风门四将有点焦灼。抽风道:“不知道陈驼子现在死了没?”邪风道:“活不了,初生一郎的武功甩他一百年。”中风兀自忧虑:“就怕陈驼子使诈啊!”

镜子迷宫内,前方慢慢变暗。忽然,一点幽光亮起,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左前方。这回不是陈天平的分身,但见那人身材丰腴,斜挑金步摇,双垂明月珰,瞧背影是齐天籁,双肩颤抖,似在抽泣。死人出现,十分瘆人。陈天平缓缓停住,有了前车之鉴,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凝神对阵。忽然,齐天籁裂成两半,便似几日前被他撕裂的一般,只是没流血。陈天平冷眼旁观:我看你倒要搞什么鬼!但见裂成两半的齐天籁缓缓靠拢,竟然又黏合在一起,嗖的一声变成倒立模样,倏忽又缩小到一半,旋即又隐身不见。

陈天平内心有些发毛了,看来不像人装扮的,怎么还能变化?难道这是齐天籁的亡魂作祟?

转眼,右侧又出现了齐天籁,与左边一般变化。陈天平一刹那转过无数念头:难道是中间隔着透明玻璃,里面有人表演?忽然想到透明玻璃,顿时大惊,一股凉意逼迫而来,想要应变已然不及,前面两侧的齐天籁忽然掉过头来,一道裂痕从额头撕到嘴角,狰狞可怖,对着陈天平,陡然张开血盆大嘴!陈天平浑身一凉,数不清的刺痛穿心而至——就在他被齐天籁亡魂吸引之时,四面墙壁缓缓移动过来,这是四面玻璃墙壁,无色透明,移动又慢,加之神思不属,一时失察,顿时被挤在当中。更糟糕的是,玻璃墙是双层玻璃,对着陈天平这面薄,一被挤住,顿时碎裂,玻璃渣子恶狠狠扎进陈天平的皮!筋!肉!骨!

陈天平一声长嚎,浑身肌肉陡然鼓胀如球,一道道红线浮凸在皮肤之上,蜿蜒交缠,化作一条八爪金龙盘住肩膊胸背,鳞甲不断耸动,直要裂肤而出,扎在身上的玻璃渣纷纷掉落。陈天平双臂一分,玻璃罩子轰然坍塌。

这是陈天平压箱底绝招:八脉锁龙甲。海外有一种嗜铁怪虫——吞天虺,身硬如铁,天冷休眠,缩小如线团,遇血则活,遇铁而噬,暴涨百尺。生死关头,陈天平终于把藏匿在耳中的吞天虺取出,吞天虺见血即活,迅速钻入手指伤口,盘筋驳肤,沿脉游走,瞬间游满周身,浑身便如镶嵌了一副金甲,刀枪不入。不过此物寄生,贪得无厌,无时无刻不在饮血食肉敲骨吸髓,反噬寄主,留给陈天平只有半个时辰了,半个时辰后,陈天平的肉身将完全变成吞天虺的食物,不复存在。此法若引虎驱狼,实是自取灭亡。

但陈天平已别无选择。

灯烛大亮,前方一人猫足而立,拉开架势,依稀可辨正是初生一郎,左手还提着一个瓷瓶。是不是又是影像?陈天平踢起一块玻璃碎片,初生一郎急忙一闪——是真人!

陈天平带着一身玻璃渣子,仿佛一只愤怒的刺猬,怒吼一声,腿如发箭,一蹴而至,飞拳就砸。初生一郎见来势凶猛,慌忙转身闪避。这一转身,陈天平又一愣,面前同时出现了两个初生一郎。陈天平一拳打向其中一个,哗啦一声,又打中了一面镜子。几乎也是同时,另一个初生一郎突然出脚,一足刀削中他后腰。但他有锁龙甲护身,刀枪不入,只是一顿,陡然转身,面前又出现了三个初生一郎!

陈天平陡然醒悟:原来初生一郎身后藏了数块等身镜子,勾连如折扇屏风,互相掩映;分开则独当一面。自己每一回身,他便以不同角度摆出若干面,或远或近映出自己影子,激斗之时兔起鹘落,不容喘息,加之灯光暧昧很难辨清。一旦击错,他即可伺机偷袭。

正犹豫间,左肋处风声不善,陈天平不躲不闪,手盘腰间,便听初生一郎啊的一声惨叫!原来陈天平手里藏了一块碎玻璃,锐角朝外,初生一郎没看清,一拳标中,掌心贯穿。但他见机极快,旋身一转,陈天平面前又出现五个初生一郎。

好,你有一个我就打你一个,你有五个我就打你五个!陈天平身形飞旋,瞬间击出五拳。玻璃碎裂,幻影消失,初生一郎痛哼一声,一个趔趄,不退反进,就势旋转,足刀切胫。陈天平二字钳羊马锁住他足踝,两膝一错,初生一郎踝骨立断。他也算顽强,不顾脚下,手刀恶狠狠戳向陈天平咽喉。陈天平施展擒拿手,叉指上抄,五指硬生生穿入其手指缝隙,捏成鹰爪,将其五指掰断,随即反关节拧转,又将其手臂扭断。接着,陈天平又扯起他的脚脖子,掼入玻璃碴之中。

初生一郎一声惨叫,脑袋被玻璃刺穿,瞬间毙命。

陈天平捏碎瓷瓶,取了钥匙。刚一回身,就听有人道:“不许动!”

“伊万诺夫?”

“是我。”暗地里站着个黑影,鹰鼻鹞眼,眼白处有红筋贯入瞳仁,正是罗刹国的伊万诺夫。

陈天平身上寄生吞天虺,周身宛若刺青,勃勃律动,仿佛暗夜妖魔。伊万不禁打了个冷战。陈天平冷冷道:“这关不属于你把守吧?”

伊万诺夫冷笑道:“先前我说是我的,他说是他的,现在我说是我的,他说不出来了。你说这关属于谁的?”

陈天平哼了一声:“什么你的他的,这些本都是我大明的。”

伊万诺夫呵呵一笑:“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和你公平比试。看到没,这是一把你们中原武林的暗器:子母连环弩。弩匣全封闭,只有一个出箭孔。内为轮盘,镶有十支子箭。现在我把九支箭取走,只留一支,转动轮盘,然后关匣,锁定。你我将弩对准自己太阳穴,扣动扳机,一人扳一下,来回往复。谁也不知道第几道槽里有箭,所以,生死由天。而且这关我让你占个便宜,你选择谁先扳机。”伊万边说边拆解弩箭,请陈天平看清。

陈天平淡淡道:“你先来。”

伊万诺夫哈哈一笑:“好。”将弩对准太阳穴,忽然又停住了,“你说我们这么拼命为了什么呢?”

陈天平道:“你心里还不清楚么?”

伊万诺夫道:“用我的命换他们霸业,我不是傻子么。你们汉人有句话,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撒旦王早有除我之心,我不做这赔本买卖,其实你我才应该联合。记住,我会在关键的时刻助你一臂之力。钥匙给你,为了表示诚意,这把连环弩也送你。”边说边将弩箭归匣,和瓷瓶一起递过,闪身隐没在黑暗之中。

陈天平身为杀手,最是小心谨慎,马上依法炮制,将弩拆解,仔细察看一遍,里面没有任何自毁或反噬机关。一把弩等于十条命,这个恩情欠大了。

双手圆满太极路,一拳辟易浙江潮

走出镜像迷宫,陈天平恍若隔世。春风像母亲的手,带来了山间的那一抹新绿,带来了林梢的那一点红,带来了秸秆的烟火味,带来了布谷鸟的啼叫。那风清凌凌甜丝丝香喷喷,那是家的味道,那是童年的味道,幽远而深邃,甜蜜而怅惘,让人想起青梅竹马,书窗倩影,还有那纸叠的帆船、柳编的花冠……

陈天平强忍着敲骨吸髓的痛苦,猛吸了一口气,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春天了。

悬针指心,八脉锁龙,陈天平也没打算活着离开。

圣美娜再一次站起来。

岸边传来万众惊呼,其中最响亮的是胡诌的欢呼。

风门四将像霜打的茄子,蔫了。继而又愤愤不平:“陈驼子一定使诈了!卑鄙无耻的小人!”

水中浮城终于呈现眼前,城墙高耸,雉堞林立,上面塑满狰狞神像。不知启动了什么机关,随着吱呀呀绞索响动,吊桥缓缓放下。

最后一关。

我死,也要拉上你们这些狗东西陪葬!

陈天平弓腰驼背,佝偻的身影消失在城内。那一刻,岸边的胡诌忽然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身后铁门轰然关闭。眼前又是一座瓮城,陈天平再次进入,城门再次关闭。瓮城形如圆桶,高有五丈,周围青石垒成,泼水不入。想瓮中捉鳖么?看看到底谁是鳖!

城中空无一物。陈天平背起弩箭,虎视鹰扬,缓步向前。脚下方砖一动,嘎啦啦机簧响动,一个铁笼子凭空冒出,将他锁在其中。笼子里十余个武士,个个身高过丈,眼如牛眼,头如笆斗,胳膊好似顶门杠,肌肉疙里疙瘩好像石头块子,跟山魈似的。武士不等陈天平站稳,便发动了猛击。这些家伙如狼似虎,每一拳每一脚都用破石轰碑的威力,铁笼子被猛烈震击,轰然晃动。

陈天平身形飞旋,躲闪则缩身如球,如风过林箭出匣,攀顶落地,见缝插针;攻击则十指或曲如耙或攥如枪,肘膝炮打连环,刺眼斩喉,猛如霹雳,一击必杀!群殴最重要的战法是不能放敌人近身,一旦被抱住,挤压过来,金刚也难翻身。天下武功出少林,本就同宗连枝,陈天平将太极与诸般拳法融会贯通,吞身如鹤缩,发劲如炮轰。敌人攻击如重捶击棉,巨力逢空;他一攻击便如水银泻地,一发难收。

轰轰轰!咔咔咔!十几个武士仿佛庙里的煞神般被砍倒在地。但有活气的,陈天平便在其胸口补上一脚。心慈手软,必受其害。方才险恶已极,笼中空间狭小,转动受限,陈天平身上挨了无数腿脚,若非他有锁龙护身,只怕现在也是一具死尸了。

猛然间,地下翻板启动,五头老虎陡然出现在笼中。老虎饿得发了疯,一见人便一跃而起,张开锯齿獠牙,扑向陈天平,腥臭之气熏人欲呕。陈天平迅速从背后摘下弩箭,连扣扳机,五只虎全被射中眼睛,贯脑而死。

笼子被锁住,地下不知还要涌出什么东西。此时吞天虺正在吞噬他的身体,浑身如爆裂一般,脑袋几乎要炸了。陈天平心中没来由的暴躁,抓起死尸,猛砸笼门。尸体都砸烂了,铁门依旧无动于衷。

陈天平暴怒之下,两手抓住笼子铁条,用力撕扯,吞天虺一股一涨,使得他双臂力大无穷,竟将儿臂粗铁条生生扯弯,踊身跃出。

瓮城中形势已变,前面矗立着一座高台,高台上一座铁制浮屠危然耸立。撒旦王双手抱肩,胸前挂着最后一只瓷瓶。台下数十只狮虎豹熊严阵以待。瓮城周围墙根下,更有百余匹豺狼环伺。

撒旦王冷笑道:“死驼子,现在认输,饶你一条狗命!”

陈天平从身后解下弩匣,迅速拆解,取出四支弩箭,两支插在腰间,两支握在手中。脚跟碾地,如一道龙卷风,猛扑撒旦王。撒旦王急忙打声呼哨,狮虎豺狼听到号令,立刻张牙舞爪,嗷嗷怒吼着向陈天平噬咬而来。陈天平突然折身,冲向城墙,蹬墙走壁,躲开第一波攻击。躲避之时,半空中也没闲着,弩箭连刺,两只跃起的老虎被贯穿眼睛,摔在地下。又两头狮子跃起,陈天平陡然坠地,身子如穿山甲贴伏在地向前滑去,箭尖朝上,恰好划开了两只狮子的柔软肚皮。

陈天平施展游斗之法,凭借吞天虺给予的力量,鼠窜蟹行,一战即走。叵耐猛兽众多,兼且筋骨雄壮,除了眼睛肚皮等薄弱地方,其他地方被刺和挠痒痒差不多。那只铁笼子早隐没在地下,整个城中一马平川,除了墙壁再没躲避遮身之处。而撒旦王所占高台还无法接近。豺狼最是狡猾,不像狮虎那样乱冲乱撞,而是分工明确,四面包抄,围追堵截,扰敌疲敌,很快地,在杀了半数野兽之后,十余只豺狼相继咬中陈天平,仿佛葡萄串般挂在他身上。

陈天平没有倒下,他如同重伤的骆驼,拖着这一身累赘,颤抖着千钧重的双腿,一点点蹒跚着向前挪动,不断缩短着和撒旦王的距离。这一来,狮虎豹熊等以为豺狼制住了他,反而不再撕咬,而是迂回包抄着他缓缓向高台移动。

撒旦王呆住了。这还是人么?

两丈!一丈九尺九!僵若木鸡的陈天平忽然动了!太极拳谚有云:拳打五尺以内,三尺以外,远不发肘,近不发手,无论前后左右,一步一捶。拳术如战术,击其不备,袭其不意,虚而实之,实而虚之。陈天平身缀群狼,便是示敌以弱。他身有锁龙屏护,便如铁布衫一般,群狼不能咬伤。这一路看似奄奄一息,实则养精蓄锐。眼见已到台下,陈天平也不管悬针发作与否了,舌抵上颚,丹田较力,浑身肌肉倏地绷紧,身子仿佛突然胀大了一倍,一下把群狼弹飞,拔弩便射,最后一支弩箭挟着风雷之音猛射撒旦王!同时,陈天平仰天怒吼,丹田气炸,爆发出虎豹雷音,旋身跃起,缩尺成寸,屈肘成枪,一招殛顶捶凿向撒旦王头顶——

撒旦王在他一动之时,本能闪身,他毕竟也久经战阵,虽惊不乱,脚步弹抖,动若鬼魅,迎着来肘,勾拳击出。这一拳好似一柄大铁锚挂了出去——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自己打自己的!陈天平不闪不避,暴折木、狠摔碑、猛破山、硬开门,指裆捶、击地捶、搬拦捶、撇身捶、斩喉捶、靠山背、六合撞、跺胫脚、撩阴脚、盘肘、立肘、冲膝、撞膝……浑身无处不是拳,以力搏力,招式凶悍绝伦。撒旦王不肯示弱,同样摆拳、勾拳、直拳、冲拳,加之各国的肘膝腿法,一并用上,每一招都有开天辟地之威。

砰砰砰!好似打铁砸夯,数十次的拳脚相撞,骨肉冲击,两条人影陡然分开。陈天平半蹲在地,五脏六腑痛得喘不过气来。撒旦王虽站着,却痛苦地捂着心口。

陈天平两眼昏花,视物重影。吞天虺挡住了撒旦王的拳脚,却要抢走他的命。它已经接近脏腑了,也许下一秒钟就会停止呼吸。

扑通一声,撒旦王跪倒在地。在陈天平百余拳的重击之下,他左臂已断,两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张了张嘴,竟然没发出声音。

陈天平颤抖着手,将夺下来的钥匙艰难地塞入褡裢。便在此时,一只敏捷的豹子跃上高台,猛扑陈天平。陈天平灵台一线清明未断,使出浑身的力气,就地一滚。豹子扑空,翻身一爪,不偏不倚划开了吞天虺未曾盘住的一线皮肤,嗤啦,如撕纸裂帛,陈天平肚腹破开,血流溢出——之所以不会喷溅,是因为吞天虺吞噬了他大半血肉。

陈天平再一滚,滚出圈外。豹子闻到血腥,狂性大发,又扑过来。危急时刻,陈天平扯下腰间一根麻绳,绾了个马蹄扣,一把套住豹子口吻,旋身滑过,从它腹下钻出,绳子拉紧,飞快绕其左侧后腿,反过来又缠住右前腿,打个死结。豹子被拴,腿脚受限,立时摔倒。便在此时,陈天平忽觉肚下一凉,低头看时,却是一团肠子涌出肚皮。他伸手抓住,塞回肚里,扯下两根麻绳打了个十字结,将肚皮勒住。

便在此时,又有几只灵巧的豹子跃了上来。

陈天平疲惫不堪,无力硬拼,只能以麻绳为武器,使用巧招,双手缠转穿越,使出十字披红、苏秦背剑诸般招式,做成拴马扣、连环扣、双套扣……锁住豹子口吻四肢,将其制服。最后一只豹子用了最后一根麻绳。万幸擂台够高,其他野兽笨拙,急得嗷嗷怒吼却上不来。

不料,撒旦王此时慢慢爬起,无声无息挪到他身后,聚起浑身的力量,未断的右臂挥起,一拳砸中陈天平后背凸起处!

这一拳,堪比红衣大炮。

城外评判台。暴风道:“不知道陈驼子死了没?”邪风道:“陈驼子不死,还有天理么?”中风忽然道:“胡诌呢,怎么不见了?”

风月多情君自便,江山太重某来挑

瓮城中。陈天平一口血箭喷出,整个人被打趴在地,连续抖了三抖。撒旦王咬紧牙关,恶狠狠地聚力挥拳,又一拳砸下——陈天平的脑袋一刹那空了,从前种种,诸般讥讽的嘴角划过,撇嘴、歪嘴、鲶鱼嘴、吊角嘴、长着绒毛的嘴、满是胡茬的嘴、涂着胭脂的嘴……嘲笑着,咒骂着……这些嘴的主人嘴里找茬子、手上使门子、脚底下绊子、背后攮刀子……我是个驼子,被揍得打摆子,走路变拐子,低头装孙子……难道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不,妈了个巴子,爷爷今天要当老子,你们这些龟儿子,都给我滚犊子!

生的尊严在这一刻如火山喷发,陈天平以肘撑地,身形旋转。麻绳没了,还有冰月缦,卷起成索,锁住撒旦王拳头,向后一扯,反关节兜住,剪缚在背后,飞速盘旋,又打个上吊扣,勒住撒旦王的脖子。撒旦王反手一拧,回头一圈,竟然脱离了这个连环扣,又是一拳轰出。陈天平宛若猛虎跃起,以拳打拳,以膝撞膝,以肘破肘。此刻的他,桩无定势,步无定位,身无定形,手无定法,每一击都是最短的距离最直接的冲撞,辘轳劲、翻扯劲、吞吐劲、滚勒劲、缠丝劲都变成了爆炸劲,出拳如轰锤,勾手如镰刀,击肘如发枪,咔咔咔,撒旦王全身骨节碎裂。陈天平再次如鹰跃起,抬腿如劈斧,凿中撒旦王顶梁——撒旦王脑袋终于开出一朵天下最美丽的花,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陈天平落地,试了几试,终于没能再站起来。虽有吞天虺保护,他的右臂和右腿也断裂了,若非吞天虺的身子如缝线般牵连着,只怕早软成了面条。

但这时候还不能死!陈天平用他尚完好的左手颤抖着伸进褡裢,排出八把带血的钥匙,那钥匙聚合,榫卯相接,连成一条八爪金龙。陈天平单手撑地,单腿挪动,拖着钥匙,向着铁浮屠拼命爬去。

那里面,有他唯一的兄弟。

肚下冰凉,并有股断肠的疼痛,他知道,那是他的肠子又涌了出来。他没用再去管它,他已无力再管。

要命的一刻便在此时出现了。

一股慑人肝胆的寒意突然出现在他后脑处,咔嚓,尖刀刺下!关键的一刻,他死鱼翻身,躲开了!反手一弩,一人咽喉中箭,倒在台上——

伊万诺夫!

陈天平咳出了血,喃喃道:“敌人没死绝的情况下,我永远会给自己留一支箭!这是射中笼中老虎的一支,被我顺手拔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爬到了铁浮屠下,用一只手一点点攀铁壁,强撑着站了起来,钥匙插进锁孔,嗒的一声,铁浮屠打开了!他强挑着眼皮,浑浊的眼珠里映出了石头瘦小的身影——

还有一把世上最锋利的刀!

石头双手颤抖,一刀刺中他的心口!

敌人死绝了,他没有再留箭。

陈天平笑了:“其实,你不用杀我,我也活不了了!”他的心,已在那刀尖到达之前死去,却又有一种释然解脱的感觉。同命相连,一碗饱饭,一人一半,兄弟相交……三年前的情景划过脑海,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是你一碗馊饭抢回了我的命,那么,我会还你一世饱饭……往事被一个深邃的漩涡渐渐吞噬,他的眼前越来越暗、越来越暗……

“天平哥哥,我不让你死!”一声尖叫,胡诌跃上高台,一把推开石头。她的脸上筋脉浮凸,盘旋如花,狞恶无比,和陈天平如出一辙,竟然也被吞天虺寄生了!

胡诌一接近陈天平,陈天平身中的吞天虺忽然躁动起来,在他皮肤中好似蚓串蛇行,终于,一个尖细的蛇头咬破陈天平的心口肌肤,钻了出来!更恐怖的一幕出现了,它似乎被某种气味吸引,弹到胡诌脸上,咬破肌肤,拼命钻了进去。

陈天平灵台恢复了一线清明:“胡……你……”

片刻,陈天平身体里吞天虺便完全钻进了胡诌身里。

胡诌握住陈天平的手:“天平哥哥,我就知道,你为了胜利一定会用吞天虺的。可是你知道么,我也有一只吞天虺。你的吞天虺是雄的,我的是雌的,异性相吸,我只有舍命变为寄主,才能阻止吞天虺吞噬你的脏腑。你知道么,吞天虺生性嗜铁,你是不是很久没感到你的心痛了,那是因为悬天幽芒已经被它吃掉了,你再也不用担心悬针刺心了!我这就背你出去。这次比武你胜了,我要让全天下人都看见,你,才是超级英雄!你知道么,吞天虺敲骨吸髓,释放酸液,已经改造了你的骨骼,加上撒旦王那一拳,你的驼背已经伸直了,只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养血复原,你就和正常人一样了!还有你出去之后,不要再相信那个公主,也不要再相信楚豪雄的太极门,他们在这段时间已经被收买了,还有你的这个兄弟石头。你相信的人只有我,可是我就要死了。以后的你,就是孤零零的了。我已经把你闯关的每个细节都画成了图画,配上了文字,你会把它们发行到全国么?我会在天堂看到每个明人都拿着我的画册,拍案而起的模样。天平哥哥,你说我的理想会实现么?天平哥哥,你知道么?我们来的时候,城外陌上的桃花开了,虽然只有一朵,但是它是那么美,那么香。天平哥哥,你说许多年后的今天,我还会闻到春天的味道么?还会这样背着你杀出一条血路,去看那陌上的一朵桃花么?”

胡诌絮絮而语。

天外,愁云惨雾中,双鹤排云而起,一朵桃花的身边,又绽开了另一朵。

再重的阴霾,也阻挡不了阳光的热度。

一梦醒来天尚早,行人牵马在灞桥

夜色重叠,天光未曙。茅草棚中,胡诌目光灼灼,推搡陈天平:“喂喂,你怎么睡着了?太不给面子了吧?难道我的书就这么失败么?”

陈天平打个哈欠,将画册推给她。

胡诌满脸期待:“写的怎么样?把你写得好威风吧?尤其最后一段,我舍身救你性命,有没有感动到想哭?这一段真是神来之笔,我自己都被感动了,边写边哭。”

陈天平翻个白眼:“胡诌啊胡诌,你真是胡诌。”

“我哪里胡诌了?”

陈天平冷道:“第一,圣美娜根本不可能说想嫁给我,你们这些作者,媳妇被人抢跑了,你们就只能做梦娶媳妇了;第二,圣美娜既然安排了机关,什么玩火自焚、画地为牢、如履薄冰、自毁长城、命悬一线、生死抉择、镜像迷宫、万兽出笼。其他的也罢了,众目睽睽,那镜像迷宫和万兽出笼里为甚不放毒气或者万箭齐发,反正没人看见,一招了结我,岂不痛快?”

胡诌道:“每一个武者都很骄傲,都想用自己的拳头打赢对方,证明自己是最强的。纵然借助机关,也只是辅助。”

陈天平道:“其实你把我写得太傻了。敌人知道用机关辅助,难道我就不会用么?我至少有三十种方法避过搜查携带暗器入场,哪怕是一根绣花针,关键时刻也能救自己的命。”

胡诌道:“那不是作弊么?那还怎么证明我汉人比洋人强了?”

陈天平再没兴趣反驳。过了一会儿,忽然又想到什么:“不过,你怎么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我有吞天虺的事情你如何知道?”

胡诌和陈天平咬耳朵:“你还不知道吧?我隶属于一个神秘的组织,至于是什么,就不能告诉你了,不过可以告诉你的是,我们这个组织是专门对付圣美娜那一派的。我们组织里的每个人都手眼通天,神通广大,你连想都想不到。还有一个秘密,我真的也有一只吞天雌虺哦。”

陈天平道:“你就胡诌吧。你这书最大的毛病是:敌人在现实中打败汉人,汉人在书里打败敌人。”

胡诌霍然站起:“我要你在实际中也打败敌人。圣美娜有很多比武方案,其中一个就是遇到了不可战胜的人,便用机关城决战。你如果不信,可以等待十天,看看她究竟是不是和我书中写的一样?再看看楚豪雄和石头会不会背叛你?”

陈天平冷道:“我为什么要等他们背叛我?我现在就杀个回马枪,将万国豪庭里的人杀个干净,一切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都将灰飞烟灭。”

胡诌急道:“不行,你必须证明给汉人看,证明汉人比洋人强!这样汉家的女儿才不会外嫁,炎黄子孙的血脉才能绵延千载。”

陈天平冷笑道:“什么血脉,跟我有屁关系!那是皇帝的事,县官的事,你们风门的事,你们写书人的事。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是你的赶不走,不是你的留不住。冰月缦和吞天虺有些妙用不假,但哪有那么神奇?你让我以自残式的打法为你们争取留住血脉的机会,是我傻还是你以为我傻?”

胡诌还未说话,便听棚外有人叹道:“是啊,有人就是受虐狂,天生被迫害妄想症,总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坏,一点小事就牵扯到民族啊,命运啊,你累不累?好了,我现在就坐船回西洋,省得你们整天胡说八道。”正是圣美娜的声音。

胡诌骂道:“你才胡说八道呢。若不是有备而来,为什么你们这些洋人的汉话都这么流利?陈天平,历史会给你一个正确答案。”

许多天后,胡诌道:“有个朋友请你去骊山丰都客栈一会儿。”

“不去!”

“他是……”

“爱谁谁,皇帝老子请我也不去。我陈天平没一个朋友,也不屑有什么狗屁朋友。”

“他是肖不平。”

“啊?约定日期了么?现在走来得及么?”

“不用着急,七月十五赶到就行。其实你真的应该感谢肖不平,你知道么,有一本书,当然不是我写的这个,那本书同样也写了你的故事,结局本来是你死掉,是肖不平改写了结局,让你死里逃生。你试着运下气,看看悬针还在么?”

“啊?真的不再心痛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听组织上的人只言片语,才知道了这一点点消息,真让人难猜难度。”

绿柳笼烟,板桥逶迤,又是个半晴半雨天,只不过陌上桃花开了一路。一个驼子,牵着一匹瘦马,立在桃花下,凋零的花瓣窸窸窣窣落了一身,他恍然未觉。终于,一阵马蹄声传来,两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板桥上,其中一个将手里的伞向他扬了扬。他浑身一颤,转头扫了一眼,喊出了八个字:“替我照顾石头兄弟!”细雨如丝,在他眼角笼起了轻纱。只为等最后一眼,只为等最后一个离别,从此后天涯海角,永不再见。他不是冷漠,他是害怕,害怕有一天胡诌书里写的变成真的。

他飞身上马,逃也似驰去。

他没有看见,石头的嘴角忽然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若有人看到他的嘴型,就知道他说的是:“天平哥哥,你永远不会想到,是我熔化了你心中的悬天幽芒。”

转过弯道,一个西洋女子头戴月牙宝冠,骑马恭候。

“八国武士都被人暗算了,是你做的吧?”

“不错。他们以比武为名,打伤中原武士数百人,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不过,他们也只是生活不能自理而已。你知道,我从不杀无辜之人。我不想欺负别人,别人也别欺负我。包括你。”

女子取出一只红通通的果子,咬了一口递给他:“这是西洋的水果,叫作苹果,我们都是被上帝咬过的苹果,都是有缺陷的人,只不过上帝更爱你,所以咬得你更狠。因为你挑起了整个江山,所以上帝让你驼背。”

驼子云淡风轻:“我只是个驼子,挑不起那么重的东西。别人也不允许我去挑。”

女子道:“我敢断言,苹果在五百年后,一定会变成你们最喜爱的水果。历史的潮流是不可阻挡的。”

驼子道:“我相信。美好的东西我们不会拒绝,不好的东西我们也不会接受。你看见那湖里的水葫芦了么,那就是从海外引进的,如今它疯长成灾,侵占了整个湖面,鱼类无法生存,其他植物也难生长。天地万物,便如这太极一般,都有各自的圈子,你们追求你们的圆满,我们追求我们的圆满。协调这一切的也不过是‘天平’二字而已。”

女子淡淡一笑:“可是,你知道么,我是上帝,我会继续狠狠地咬你,以你的缺陷补充我们的圆满。”

“自从郑和下西洋,直到隆庆开关,我大明与外夷互市,一向是赔本赚吆喝。但凡夷人来明,无分黑白丑俊,尽享殊荣,以至于有些人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我奉劝你一句,你们占尽了便宜,不要再得寸进尺了。”

女子嘻嘻一笑:“可是,占便宜会上瘾的啊,谁会嫌便宜大呢?我们一向是占便宜,你冷不丁不让我占便宜了,我们会很不高兴哦。”

陈天平褡裢里的天命轮在轻轻嘶鸣,他黯然转头。

池塘外,雷声隐隐,云头漫漫。穹天刚被曦光画出一个圆弧,便给这氤氲混沌填满了,变成灰茫茫的一片,便如你我那莫名愁绪,浑然无端,又不知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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