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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上,我负责两个桌子的站台,一个桌子坐着两个德国专家,其中一个是他们的组长,和他们一桌的七个人当中有四个是公司高层领导。我第一见到从员工口中听说的董事长,他的气质让我想起了我在海边为那位在战争中被打去头盖骨的老人画肖像时遇到的市长。还有三个人,一个是海琳琳,随身带着本子和笔,还有一支从头开到尾录音笔。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是海琳琳同一部门的同事,还有一个人我并不认识,直到听到他们说话,才知道那个人是专门请来的德语翻译。我仔细听了几句,她口语纯正,翻译准确,让我佩服不已。而我则用礼貌的方式和姿势站在两个桌子中间的空地上,等着上菜或者帮他们拿个什么东西。我偷偷看过几眼海琳琳,看她在做什么,希望当我看她的时候,也能看到她再看我,但这样的情况根本没有出现,她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中途,女翻译抱歉说自己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电话需要接一下,便离开了席位。她的离开让桌面的交流出现问题,几位领导和德国人只得不说话。一会儿,德国专家需要喝水,一直用手配合嘴做喝水的动作。起初,我们都以为他需要啤酒,我给他湛满,他一直摇手示意不对。他用不太纯正的英语说出了“水”的单词,但桌子上好像没人听得清楚,直到海琳琳对我说他想喝水。我也听到他说“水”的英文单词,但为了更加确认,我伏下身子用德语轻声问他是不是需要水。他兴奋的回答是,这时我才知道桌子上的茶壶里面早就没水了。而他兴奋之后茫然的看着我,问我是不是会德语,我回答是的,然后去给茶壶打水。

其实,那时德语培训班的课程还有最后一个月,我在那儿整整学了将近两年多的时间,课程量安排也是平常学员的两倍。在我学习的期间,培训班来过几次德国人,但恰巧我都不在。因此,在宴会上我是第一次用德语和德国人说话。我用水壶给他面前的杯子里湛满水,然后将水壶放在桌子上,他狠喝了两口,对坐在他旁边的董事长说了句什么话,而这个时候女翻译回来,接着帮他翻译。

我德国专家只有那么一句简单的交流,但我说话的声音应该是让餐桌上的几个人听到了——包括海琳琳,她们漏露出奇怪和好奇的眼神看了我一下。而我则继续回到我的工作岗位,等着为他们服务。我也看到海琳琳一改往日的作风,主动看了我几眼,她一定不会忘记七年前我为她画像时她问我的那个问题——如果我非得选一样外语学习会选什么。

晚宴一直进行到二十点三十分结束,我们需要打扫干净现场,并且将其重新打理成可以开会和讲课用的会议室,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德国专家会在这儿进行培训讲座。公司和此项技术相关的一百三十个人到场,而海琳琳则准备好了录音笔、笔记本、相机在内的所有东西,坐在前排左手的位置随时准备工作。

问题继续出现在德语翻译身上,她因为车祸被送往医院,所幸并无大碍。但培训讲座必须照常进行。公司领导一脸愁容,一直拖到九点四十还未能找到新的德语翻译。那天,我作为车间的重要工人,坐在靠近末尾的位置,最开始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培训讲座迟迟不开,直到海琳琳在麦克风里面用标准的普通话说德语翻译出了点儿问题,正在处理。而她应该是看到了我——或者是想到了我,我看到她去跟负责领导说了几句话,然后朝我这边走过来。她走过来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我很怕迎着她的目光,故意将头低下,装作没有注意到她。她走进我的身旁——还是七年前洗发水的味道,她用手戳了一下我的身子,然后半蹲着在我耳边小声喊我的名字。

“娄禹其。”她轻声地说。

这是她第三次喊我的名字,和前两次一样,都让我浑身一震。我抬起头,近距离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我曾经仔细的画过这双眼睛。七年的时光没有让她的眼尾长出皱纹,反而,经久的岁月使她的眼神更加富有魅力,我看的如痴如醉,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倒流,我所处的不是会议室,而是七年前那个安静的画室。

她语气平和,像是对一般同事那样告诉我我需要做什么。她先是问我是不是会德语,我说学过,不是很精通。她接着说出了现下面临的问题——需要一个德语翻译,而我告诉她我不太精通的话让她也对我没有信心,我看得出来她有些犹豫是不是要我尝试一下。我站起来直接告诉她可以尝试一下,她带我到领导跟前。领导焦急不安,一直打电话催翻译公司派其他德语翻译,但没有任何效果。领导语气威严,问我的德语怎么样。这是一个太过于宏观的问题,只能用宏观的词语回答,我只是告诉他两个字:“还行。”他问我有没有翻译经历,我如实相告:我昨晚还是第一次在餐桌上和德国人对话。他对我不太放心——我也没有底气,本想借口推脱掉,然后回到座位等待领导无奈的宣布散会。而关键时刻,海琳琳插的一句话让我承担下了这项任务。

“能背一下《浮士德》吗?”她问。

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我看了她一眼,然后用我德语老师说我带着一股苹果味口音的德语背诵了《浮士德》前三十行,没有丝毫差错——只是口音有些奇怪。而让我惊讶的是,我当时在图书馆只是给海琳琳说我想读《浮士德》,并非背诵,七年之后,她却如未卜先知一般——知道我在背诵《浮士德》。

领导觉得不错,又让德国专家和我交流了几句,没有任何难度,而德国专家的点头也让领导下定决心派我上场。于是,我第一次真正使用德语便是做现场翻译。最开始有些紧张,我很担心自己做不好,这倒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问题是我怕有些地方翻译错误,从而对同事们以及他们的工作造成重大影响和损失。但当培训讲座开始之后,我发现我过高的估计了这场翻译的难度。最开始,我以为相关机器、技术的名词会难倒我,但德国专家的演示文稿做的精美绝伦、一丝不苟,我只要看着她的演示文稿听他说话,诸多最开始我以为会难倒我的问题便迎刃而解。加之,他所讲的内容好多都是我在以往的工作中经常会遇到,有时候都能猜出来他下一步要讲什么。

整个翻译过程非常流畅,我只打住三次,德国专家细心给我解释,我很快便能做出正确翻译。德国专家性格开朗,演讲时表情丰富,有时候手舞足蹈,时不时用幽默的用词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有一个词语在那种环境下用德语说出来非常地好笑,但用中文翻译过来根本就没有笑点,当他看我翻译之后全场听众无人发笑的场景,向我耸肩苦笑。我拿开麦克风,私下给他解释为什么听众不笑的原因,他才恍然大悟。他的情绪带动了我,下午的翻译我更加放得开,经常模仿他的动作,或者说几句他并没有说过的,但可以加进翻译句子里面的段子。

海琳琳因为工作需求,偶尔会从记录中起身拍照。她给德国专家拍了几十张特写,然后走到我的跟前,将镜头对准我,我看到那是一支五十毫米的定焦镜头,需要靠近拍照目标才行。闪光灯伴随着快门的声音闪了十七八下,她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埋头在记录当中。在她将镜头对准我的时候,我有种敌暗我明的感觉,她可以大大方方毫不遮掩的从镜头里面看我,而我则只能看到她在外面闭着的那只眼睛,并且不能有任何不快。那一刻,我太想我们两个换一下位置。到最后,我心想既然任人宰割,倒不如好好表现一番,于是,翻译时的肢体语言更加的丰富,让她一次抓拍个够。

那次翻译给我增光不少,还和德国专家建立了友谊关系,在他回国后,经常用电子邮件和社交软件和我联系。当天晚上,董事长在酒店宴请德国专家一行,感谢他们让公司和公司员工增长了见识。我作为他们的正式翻译,没有丝毫的空闲时间。直到第二天送他们去机场,那天主讲的德国专家在过安检的时候,转身拥抱我,感谢我的帮助,并说欢迎我去德国。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去机场的那天上午先去了这座城市最大的古玩市场,看上一个瓦当,摊主老板开口要五万。我知道那地方没有什么真货,但德国专家说自己非常喜欢那个瓦当。于是,我跟摊主将价格讲到五十,这让德国专家惊讶的合不拢嘴,他说回德国之后也会送我礼物。一个月后,他从德国给我寄过来一支著名品牌钢笔和五盒墨胆。

事后,我受到表扬,并被很多同事记住名字,在此之前,除过我冒名顶替在《蓝星》上发表读者来稿的那位同事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学习德语——并且会讲德语。领导专门针对这次事情找我谈话,他问了我好多问题,比来公司面试时面试官问的要详细的多,我感到像是重新做了一次更彻底的面试。谈话进行了三个小时,耗去了半个工作日。最后,他说我的才能不应该被埋没,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

“你应该在这栋楼工作。”他说:“这儿更适合你。”

他说他要让员工物尽其才,无论对员工还是对公司都是好事情。而那时候我所在的车间小组正在进行一项主要工作,我说我可等那份工作做完之后在做转过去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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