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霁雨陌却久久不能入睡，脑子里总是盘旋着刚刚师兄坚定的表情和话语：“这件事，我林至烨管定了！”
或许，今晚之后，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或许，今晚之后，他又找到自己的亲人了？
不知不觉地，他的思绪又飘回了五年前，他刚刚回到家的那段时光：
大理霁家！在这个南方的小国家里，没有人不知道霁家人，没有人不佩服霁家人！
多年来，这个不足百人的小家族里曾经出了大理最贤惠的端孝皇后，这个充满了书生气的小家族里曾经出了大理最骁勇善战的护国大将军。
如今，霁家的当家人霁鸿更是当今太子的老师，肩负着教导下一任君主的重大责任！
而霁雨陌，作为霁鸿的独子，从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今日他学艺归来，提前下山，本是想给爹娘一个惊喜，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迎接他的竟然是一座荒园！一座充满了尸臭味的荒园！
站在大门前，他甚至连抬腿迈步这种最简单的动作都不敢做，那个时候，年仅十六岁的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害怕，那是一种从头到脚都寒冷如冰的恐惧！那是一种让人窒息让人尖叫的恐惧！
十天，整整花了十天的时间，他才将自己的家人一个一个地安葬，入土为安！
没有人知道这个院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整整一座城池，没有一个人敢再靠近这个院子！
曾几何时，这里是皇亲国戚常来的后花园，曾几何时，这里是官员们争相谄媚送礼的地方，曾几何时，这里是大理百姓向外人炫耀称赞的书香门第！
十天，整整十天，霁雨陌滴水未进，曾经炯炯有神的双眸如今黯淡无光，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具有生命的气息，看着沾满了鲜血的双手，他面无表情，这一块一块鲜红的血迹似乎正在嘲笑着他，嘲笑他的迟来，嘲笑他的无能，更嘲笑他的凄惨！
冲着后院一个又一个凸起的坟头磕了三个响头，霁雨陌早已龟裂的嘴唇一开一合着，淡淡地两个字随风飘扬：“报仇！”
秋风瑟瑟，满园的冤魂似乎听到了他的保证，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暗暗地附和着他。
“少爷？”忽然，一个颤抖的声音打扰了这诡异的寂静。
霁雨陌极其缓慢的回过头，狠厉地眼神射向出声的地方，然后满脸惊讶地看着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小便跟着他的小书童——彦生。
“呜……”彦生见真是他，哭红了双眼，叫道：“少爷，你终于回来了！”跑上前去一把抱住霁雨陌，大声地哭喊着：“所有人都被他们杀了，所有人都被他们杀了啊……呜……”
霁雨陌僵硬着身子，慢慢推开他，“谁？”淡淡地语气让人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彦生径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完全没有看出少爷情绪上的不寻常，仍旧哭喊着：“是皇上，是皇上！他召老爷进宫，然后，然后，就派人杀了家里所有的人……”
“为什么？”他不相信，皇上为什么要赶尽杀绝？父亲一直对皇上忠心耿耿，绝对不会犯下什么抄家大罪！
“他们，他们说老爷是叛徒，他们说老爷勾结了番邦……”彦生哭着，当时他被老爷派遣去南山给少爷送信，可他前一天晚上因为偷懒，喝酒误了时辰，哪知道竟会看到霁家遭此大劫！
后来匆匆赶到南山，却又找不到少爷，如今看到少爷平安无事，连日来积压在心里的悲伤再也遏制不住全部涌了出来！
“少爷，这个，这个是老爷叫我交给你的信，我去南山找你，可是你已经离开了……”彦生哭道，哭的甚至连呼吸都困难了！
打开皱巴巴的信纸，霁雨陌含着泪读完了父亲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他仿佛看到满脸沧桑的父亲站在自己身边，低沉的声音就回荡在他的耳边：
“雨陌，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大概已经告辞你师父，准备回家了吧？
不要回来！不要回来！即使听闻家中遭遇不幸也不要再返回大理！
记住，好好地活着！
光耀我霁家！”
寥寥数句道尽了所有玄机，霁雨陌紧握的拳头发出骨骼碰撞时“咯吱咯吱”地响声，爹早就知道了！霁家今日的这种情景爹早就料到了！
震惊于这个发现，霁雨陌再次开口：“除了你，霁家的人是不是都死了？”
彦生哭着点头，抽噎地回答：“我赶去找少爷，生怕少爷也遭到杀害！可是，可是...少爷，你一定要给老爷夫人报仇啊！他们，他们死的好冤啊！”
夜幕中，皎洁的月光下，满园的尸臭味不再，满园的冤魂也已入土，一座坟前跪着一高一矮两个人，他们一动不动，宛如两座雕像一般！
晚风吹过，打更的人经过霁家大门口，寂静的夜晚便被这样一席对话打破：
“唉，堂堂霁家竟然就这么毁了？”一口不敢置信的语气。
“谁又说不是呢？想当初霁大人宅心仁厚，慈悲为怀，谁又能相信他就是叛国之人呢？”感慨的一叹，“真是世事难料啊！”
“你说，皇上就这么灭了霁家到底是应不应该啊？霁家毕竟是端孝皇后的娘家啊！”
“端孝皇后的娘家又能怎么样？护国大将军的后代又能怎么样？皇上还不是一句话就给灭了？这世道啊……”无奈的话语，一字一字狠狠地敲在门内沉默的两个人心中，宛如霹雷一样击打着他们的意志！
爹曾经说过，伴君如伴虎，他一辈子为人臣，伴君侧，君王的难测，君王的反复无常，他应是再了解不过的，所以他也总是提点自己在皇上面前绝对不能乱逞英雄，绝对不能固执己见！
爹曾经说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一辈子都尽忠职守，一辈子都以国家的利益为重！因为担心功高盖主，他可以忍痛亲手把自己的独子送到遥远的南山去学习武艺，只为了让皇上安心，为了证明他霁家的子孙，他霁鸿的儿子、不会和当今太子争些什么！
试问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又怎么能够做出私通敌国这种事？
望着眼前的墓碑，霁雨陌不敢出声，他知道不论此刻他说什么，爹都不会想听的，地下有知的他现在一定也和自己一样伤心，不，爹一定比他还要伤心！一辈子忠贞不二竟换来了私通敌国的罪名？！
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父亲，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或是行动向爹证明自己是霁家的子孙，绝对不会辱没霁家的名声！
彦生怯生生地瞄了一眼身旁的少爷，发现少爷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以前的少爷平时虽然话不多，不爱和人打交道，但是围绕他周身的那种温暖的感觉让他们这些下人都很喜欢他。
可是眼前的少爷变了！围绕在他周身的温暖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冷！连他都不敢接近，原来清澈的眼神不见了，浑浊黯淡的眼光让他看不到一丝希望。
他知道，现在的少爷，悲伤！
他知道，现在的少爷，冰寒！
突然，一声霹雳...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哗啦……哗啦……
满园的冤魂凄厉的嚎叫着，好冤……好冤……
墓碑之前的那抹高大的身影终于抵不住巨大的悲伤而剧烈的颤抖着身躯，一滴晶莹的泪滴伴随着雨水滑落，淅沥……淅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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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雨已停歇，天空碧蓝无云，霁家的庭院里，跪着的两个人影依旧没动，淋了一夜的雨，彦生已经有些支持不住，苍白的脸庞、青紫的唇瓣，熟悉的庭院里没有了往昔清晨的热闹，静静的没有一丝响动，甚至就连他的呼吸声都显得那么孱弱。
那一瞬间，彦生以为自己就快要死了，他的耳朵听不到声音，他的眼睛看不清事物，只有远处的高山，飞过的青鸟，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变的好渺小，身子也变得好轻，轻的就像这大地上的一粒沙尘，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粒！
他好像看到老爷和夫人正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他们面带微笑，步履轻松，就如往日那般神采奕奕……
“咚……”彦生头一歪倒了下去。
霁雨陌吓的一激灵，迅速回过头来，着急的叫道：“彦生？彦生！”
抱起彦生，不顾一切的往外跑去，不要！不要有事！他不要彦生出事！死了那么多的人难道还不够吗？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还是要把彦生从自己身边带走？他不许！狂奔，他要救回彦生，救回这个世界上自己唯一的一名亲人！
街上的人无不被陷入疯狂的霁雨陌所吓到，全都害怕的为他让开道路，忍不住指指点点：“这个人真是有毛病，大清早的就在大街上横冲直撞！”
“喂，混小子，竟然敢撞翻我的摊子？”一名长相凶恶的中年汉子一把拽住狂跑的霁雨陌，顺势将他趴在他背上的彦生拽了下来！
“咚”的一声，彦生重重的摔在地上！
霁雨陌慌忙回身，抬起彦生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双手剧烈的颤抖着，忽然，他的身子猛颤了一下，抬起自己的手不敢置信的叫道：“彦生！”
他手上那粘稠性的液体缓缓流下，霁雨陌猛摇着头，嘴里不断重复着：“不要，不要……”
祈祷着，彦生不会有事的！
“啐……”那摊主轻蔑的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两人，骂道：“不过是两个逃命徒！”
霁雨陌全副心思都放在地上的彦生身上，低低吼道：“彦生？不准有事，你还要侍奉我，我是你的少爷，你听到没有？”
只是，年幼的彦生并没有听到主子的呼唤，一点动静也没有，连呼吸都显得异常地轻，紧闭的双眸，苍白的脸庞，刚刚的一撞又让他的后脑遭受到巨大冲击，伤口处流失的血液越来越多。
霁雨陌扯下自己的袖子，小心翼翼的绑在彦生的脑后，内心不停的呐喊着，老天爷，求你不要把彦生带走！求你让他活下去！求你！
“彦生？你听到到我说话吗？你睁开眼看看少爷？”说到最后，他甚至带着哭腔，央求着怀中的彦生，那一刻，他无比真切的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他痛恨老天的残忍，更痛恨自己的无能！
奇迹一般的，怀中的人竟然真的挣开了双眼，炯炯的盯着伤心欲绝的主子，这是他从小便跟着的少爷吗？少爷竟然会为了自己而掉眼泪呢！艰难的润了润唇：“少爷？”
霁雨陌身形一震，“彦生？”
谢天谢地，彦生醒了，彦生没事！
“彦生不要看少爷伤心！”伸手拭去霁雨陌眼角那滴眼泪，彦生的手臂就又无力的垂了下去，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不……”仰天长啸，霁雨陌伤心的抱住彦生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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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醒过后，霁雨陌满头大汗的坐了起来，他又做恶梦了，梦里他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白天。老天爷竟然那么残忍，连他最后一个家人也不放过！
他甚至没有办法好好安葬一下彦生就必须因为躲避大理官兵的追杀而逃了出来，逃离他的家乡！隐姓埋名了五年，他一直都没有忘记，他的身上还背着霁家百十口人的血债！他一直都没有放弃，他要复仇！
这次，他不再祈天求地，不再依靠别人，他能够相信的只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