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过他如果不欢迎这个孩子,我便和孩子离开皇宫,也想过让他放我们回江南,但都觉得不可行,我放不下锦愁,也同样舍不得离开他,但我无论怎样选择都逃不过烈山韬的意志,最后我索性不再想这件事。
如果上天安排这个孩子来到我的生命中,那我便该欣然接受自己体内这个新生命。
望着烈山韬我忍不住幻想起孩子的模样,如果是个男孩会不会像他呢?狭长的剑眉,挺直的鼻子,还有总是说出能伤人话的薄唇?
我正兀自出神,就听见两声烈山韬的干咳,这才发觉朝臣们早已进来。此刻他们和烈山韬都在看着我,而我则直愣愣地望着烈山韬。
我立刻低下了头,为了驱走脸上发烫的感觉,只好埋头记录起魏周君臣对新政的议论,可同时感到一簇深邃的目光在看着我,我偷偷抬头寻去,发现时烈山诺。他目光咄咄地看着我,神色忧虑。我看了他一眼不解其意,只好把头埋得更低。
烈山韬和群臣议事到过午才散,烈山诺本来已经去了,但烈山韬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要留他一同用膳,我早已坐的腰酸腿麻,便主动去传他。
我小跑到三楼才瞧见他的背影,忙道:“王爷,慢走。”
他回身看着我眉头慢慢拧紧,直到我站在高他两级的台阶上时,他面露愠色地道:“魏周的天塌了吗?你急什么?”
我一下怔忡住心道:他早晨吃了硫磺还是烟硝?怎么这副口气?烈山韬最近也没有为难他啊?难道是冲我?可我几时惹过他?
压下胸口的火气,我冷下脸道:“天没塌下来,就算塌了也论不着我通知王爷。是陛下留王爷用午膳。”
烈山诺似乎感到自己失言了,眼皮垂下不语。
我传完话转身要回去,他却在后面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想抽出手,他却抓着不放。我们两人便僵持在楼梯上,他仍是不语上下打量着我,好半天才道:“这宫里的饭是越来越难吃了?”
我不解其意,以为他是指在烈山韬手下当差难捱,但又觉得不像。
他见我如此,挑眉道:“怎么,不是吗?不是,你怎么会这么瘦?”说完轻轻甩开了我,大步朝天阙顶层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实在不知他这是对烈山韬的抱怨,还是对我的嘲笑,只好顶着一头雾水跟在后面。
摆好酒菜我便想离开,却被烈山韬拉下坐在他身边。虽然平时是我陪他用膳,但和他们兄弟俩一起用餐却让人觉得食不下咽,何况他们还有政事要谈。
“诺,你如何看苗王借兵一事?”烈山韬状似无心地夹着菜道。
虽然是皇帝问话,但丝毫未影响烈山诺的好胃口,甚至含着食物道:“陛下就是陛下,连战事都可以在午膳中商议。”
我看了他一眼,暗笑以他对烈山韬的了解要在饭桌上谈事他怎么会不知,甚至要谈什么事他心里也一清二楚,只是不嘲上两句他心里不舒服罢了。
烈山韬对此早已习惯,也不在意。我用余光看着他心想,他对他心上的人其实是非常纵容的,比如烈山诺,比如我,那他会把我的孩子也放在心上吗?
想到此,我没了胃口,便放下筷子想结束这餐饭。烈山韬见了伸手要夹一块梅子鸡给我,没想到竟和烈山诺同时夹住了一块鸡肉,兄弟俩都抬眼看着对方,等着对方放手,可谁也没有放弃的意思,两双筷子竟把一块鸡肉扯了两个来回。
我实在见不得他们如此幼稚,便夹了一颗梅子放在烈山韬碗里道:“这才是精华。”
烈山韬看了眼我,一不留神筷子上的鸡肉便被烈山诺掠走了,只好把梅子放进了口中,随即脸皱起来道:“酸的。”
“酸吗?”我也夹了一颗入口,不觉得,便又夹了一颗,烈山韬见我喜欢,便把盘子里所有梅子都搬进了我碗里,大有报复烈山诺掠走他鸡肉的意味。
我觉得他们兄弟的关系实在微妙难窥,便埋头慢慢吃我的梅子。但刚刚夺菜之事反而让原本生硬的气氛缓和了许多,他们更像普通人家兄弟了。
烈山韬边给我夹梅子,边和烈山诺道:“你认为是否该借兵给苗王?”
“陛下下旨召我来时,不是已经决定要借兵给那个丑八怪了吗?”
烈山韬眨了下眼,唇角牵起一丝笑,“不错,朕是要借兵给他,那你认为这兵什么时候借好?又借多少好?”
烈山诺抬眼看着兄长,眸光闪动,眼神俨然缘,你心里早有盘算,何必问我。烈山韬像读不懂他的意思般,眼神定定地鼓励他说出来。
我仍兀自吃我的梅子,心里才明白这餐饭是他请烈山诺,用心却在我身上。
“臣弟以为这兵宜多不宜少,宜迟不宜早。”
“为什么?”
“兵多则令苗兵心中有所仰仗,厮杀起来则会分外英勇,我军收拾起黔滇两地残局才更加方便;宜迟是北方军卒不喜南方炎热气侯,而且黔滇两地春夏瘴气最重,秋冬较轻,无论气候时节借兵一事都是宜迟不宜早。而且一旦……”烈山诺说着看了我一眼便顿住了。
我禁不住冷笑,看着他们兄弟开口道:“一旦滇南苗王统御了黔滇两地,有了偏安一隅的不顺之心。陛下和王爷的大军也可顺手牵羊,直接拿下多年来从未真正臣服魏周的两地,或者坐收渔人之利就是陛下连环计的最后一环。”
烈山韬望着我脸色不甚好看,他不喜欢我干政,我对本来除了坐观沧海的心情,也无其他。但他实在不该在我面前如此运用权谋让我体谅他要借兵给苗王,要把凤瑶留在宫中的心思。
想到和他们兄弟俩在饭桌上谈论的竟是要让千万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事;想到那些即将陷入战火的,可能还有我熟悉的苗族亲人,儿时玩伴,九年前那数月不能消散的血腥气息就像又萦绕在了我的身边,我忍不住一阵干呕捂住口鼻跑了出去。
我本想跑出天阙,奈何下到第四层时已经觉得天旋地转,只好坐在楼梯上休息。李总管派来跟着我的小内侍取来清水,给我压了压胸口涌起的不适。
不知过了多久,天阙顶层的门再次开启了,一串沉重的脚步向下而来。
通过那脚步我感到来人也和我一样胸中溢满气愤。
果不其然,烈山诺急步下来看见我坐在楼梯上,停也未停,快步而下。单看那背影我似乎便能感到他的气愤和对烈山韬那份兄弟之情的又爱又恨。
烈山韬啊,烈山……为什么你要用那么残酷的事实来解释你对我的爱!你知道那对我同样是难以接受的事吗?
我正难过,没想到快步而去的烈山诺又返了回来,由下自上的他一把掠住了我的衣襟,把我提了起来横眉怒目道:“这是不是你的主意?是不是?”
我呆呆看着他,不明白他所指何事,但被他猛然提起一阵眩晕眼前发黑,我拍打他的手臂道:“你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你说到底是不是你的主意?”
“你在说什么?”烈山诺怒不可遏的脸在我眼中渐渐清晰起来,那气愤之极的样子甚至比烈山韬气极时还要骇人。
我摇着头否认着他的话,不明白烈山韬究竟让他去做什么,他的怒火竟比烈山韬将娇若嫁给慕容丑奴那次还要大!
“不是你是谁?只有你会让他那么做,他也只会为了你这么做?”他像是气疯了般冲我吼着。
我也恼了,冷下脸睇着他道:“奴婢虽然不知王爷在说什么?但还请王爷放开奴婢。”
“奴婢?看来外界的谣言所传确实非虚?想不到为了你自己和你的……”烈山诺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笑意,但很变成了冷酷道:“在宫中你要怎样是你的事,但本王警告你,休要把如意算盘打到本王头上。”他说完就把我向后推去。
我知道自己禁不起他这一推,更怕自己站不稳滚下楼梯,便拼命去抓身边的栏杆,却没想到双臂被人紧紧揽住,稳稳带进了怀里。
“你说的没错,她确实不是什么奴婢,不日朕就要宣旨册封她为后,所以日后对她你再有什么不敬的言辞举动,休要怪朕对不起姨娘在天之灵。”
我愣愣地看着烈山韬,他说什么,他要封我为后?他疯了?
烈山诺听了他的话非但没有半点畏惧,反而冷笑道:“我母妃就算在天有灵,对陛下的话又怎么会有半点儿疑义。”
“诺!”烈山韬也仿佛被人刺到了痛处,不由吼他。
烈山诺也不管兄长说什么,径自对着我道:“封后在即,小王在这里先恭喜皇后娘娘得偿所愿了。你和陛下倒真是一对世间难寻的般配璧人。”
他说完就再不管其他,兀自快步下楼而去。
见他消失无影,烈山韬回头问我有没有伤到时,我便在也控制不住地埋头在他怀里。
“我求求你不要借兵给苗王,不要在打仗杀人了,魏周的疆域已经够大了,你所辖之地已经是前所未有,先帝在天有灵也会欣慰,就没有诺的母妃你也是皇位的不二人选,你也是实至名归的帝王,你就罢手吧。就算为了我们的……为了石头他们,为了你的孩子们,现在罢手你至少还有兄弟,还有我……”
我不知道他和烈山诺说了什么,烈山诺会疯了般,但即将到来的战争让我恐惧,让我深觉罪孽。我语无伦次地哀求着他,可他的眼中似乎没有任何动容,那双闪亮的眸子反而愈发明亮坚定。
不待我说完,他猛然扣住我的后脑将我后面的话封在了口中,用他自己的方法拒绝他不愿听的话。
如他所愿的我把那些话咽了回去,我什么也不想再说,也没有问他究竟对烈山诺做了什么,甚至我已经决定忽视和凤瑶共处一处的事实。
此时此刻我所想做的只是用尽我所有力气抱紧他,不让他胸中那可怕永远不会充实消失的虚妄在驱使他去争夺更多,去拼命厮杀。
见我沉默下去,他揉着我的发在我耳边轻轻道:“你知道吗?这都是为了你,是为了你。”
我一直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也没有力气再去想,直到十天后凤瑶来访莫守宫……
“凤姑娘,以后您要熬什么药吩咐我就好了,何必自己动手。”莫守宫的小宫女筱绿边帮我扇着炉火有些惶恐道。
“配药、熬药我早习惯了,假手别人反而觉得麻烦。”我撇着药汤上的浮沫道,筱绿见我不是对她有什么不满,惶恐之色消退了些。
筱绿说是莫守宫的宫女,其实是那天烈山韬一整天都找不到我后才进来听差的,她也只跟在我一人身后,烈山韬虽没说什么,但我知道筱绿是他安排给我的使女。只是他知道我一个人独来独往,自己照顾自己惯了,说了只会拒绝索性就不说了。
“姑娘,既然药这么苦,您就别吃了。”筱绿瞧我看着那药发愁,忍不住劝我。
我看着她不由笑了,抚着她的头心道,究竟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难道因为药苦就不吃了吗?不要说药,就是人生中许多事,就是明知道苦明知道难也要做啊!
何况这是为了我孩子,我想着轻轻将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自从我知道自己怀孕后,就一直在想办法解自己身上的药毒,就像李御医说的我这些年每日替锦愁试药,体内早积蓄了太多毒素,过去他提点我,我一直未放在心上,到现在已是后悔莫及,只能尽力想办法化解,希望不要给孩子带来伤害。
“姑娘,我去给你取些桂花蜜糖来吧。”筱绿见我喝下药后忍不住恶心干呕,急跑着去取蜜糖了。
想着过去这我哄锦愁的法子今日竟用到了自己身上,我不由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就不大笑的不出来了,我吃这一碗就苦成这样,锦愁一连吃了十来年,其苦可想而知。
我正思虑着出神,筱绿就急匆匆地回来道:“姑娘,宫里来个了苗人女子说来拜见姑娘。”
“苗人?”
难道是她?
她用了拜见一词,依我在莫守宫不明不白的身份本不该见落人话柄,但如果真是她,我又怎能不见?
“果然是你。”内侍把凤瑶引在偏厅等候,我进去挑了正位坐下也未让她,因为觉得我们实在没什么话好叙谈。
“凤瑶是来拜见姐姐的。”凤瑶说着学着魏周女子的礼节向我翩翩一福。
“姐…姐……”我看着她低垂的脸咀嚼着这两个字。她的模样和小时候没什么改变,变得更多的是神情气质。
往昔那个天真任性稚气活泼的苗疆郡主,今时已是娇艳绝美,沉静泰然,甚至在她黑白分明的水眸后还蕴着难言的沧桑。
沧桑?我思及此,才想到我们分离已是十多年了,这十多年单我便是历尽了多少风雨,恐怕沧桑两个字都不足以道,她又怎么可能还是那个和我耍小心机要银锁的小姑娘呢!
我望着望着,心底到真有了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只是最后出口的话消失了所有怜惜。
“你这姐姐二字,不管是凭着我们苗疆时的身份,还是这宫中的规矩,我可都不敢当。郡主,有什么事让驿馆的宫女直接来吩咐奴婢就好,大可不必亲自前来。”
凤瑶碰了个软钉子,一时无言,沉默了会儿后抬起眼盯着我用苗语道:“你过去不是这样的。”这话似是感叹,又似含着几分嗔怨。
我也不肯弱势地道:“我过去也不在这里啊!”她实在不该提起过去。
“可你今时今日在这宫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冷哼一声,道:“在苗疆我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最后还不是成了个孤女,四海飘零。万人之上四个字在这里我可担不起。”
“不管你认不认,你都是这宫中之首,距皇后宝座不过一步之遥。”
我叹了口气不想与她在争执这些无谓的事,便道:“你来不会只是同我说这些吧。”
说到此处,凤瑶垂下眼眸道:“当然不是。我和王兄来魏周何意,想必你也知道,我来是希望你念着我们的血脉情分,请陛下不要把我许给苍梧王,只要让我能留在宫中不管是为奴为婢都可以,我留下不过是为了让王兄能顺利借兵。”
“你说什么?”我呆呆看着她震惊万分。
“王兄只是想借兵统一苗人。”
“不是,你说陛下要苍梧王娶你?”
凤瑶一脸不以为然道:“这难道不是你的主意?”
“我……”我冷然一笑,“你以为是我要陛下把你嫁给苍梧王的?”
“不是吗?”
我长叹一口气,这才明白那日烈山诺为什么那么气愤,原来烈山韬为了制衡苗王顺理成章的留下凤瑶,竟利用他,而他也以为这个主意是我出的。
凤瑶见我不言便道:“只要你一句话让陛下不要下此旨意,让我能留在宫里,我保证安静度日,绝不争宠。”
争宠?
我看着她冷笑道:“争与不争都是你的事?但你若想听句真心话那我告诉你,你若能嫁给烈山诺是你最好的缘分,你知道吗?”以这些年我对他的了解,在他那副玩世不恭放浪不羁的外表下有颗烈山家人绝少的重情重义的心。
我说完也不理她,兀自向寝室走去,可凤瑶还是不肯罢休一把抓住我道:“这么说你是不肯帮我了。”
“是帮不了,也不想帮。”我怔怔看着她,推开她的手。
“宫中传你妖魅陛下独得龙宠,令陛下不在正视其她妃子。我原以为以你的脾气,断不会背后做这些无耻的小手脚,看来你也不过如此,和你那死去的娘一样,只会在私底下媚惑男人……”
这些年我听惯了诋毁之言,早不放在心上,但这没想到凤瑶竟提起了我娘。我回首凝着她道:“你说什么?”
“你娘身为蝶女,不知自爱竟勾引我父王,生下你难道我说错了吗?”凤瑶抓着我咄咄道。
还不待我再说什么,我胸口一闷,刚刚吃下的药就涌了上来,我忙用手帕捂住口,黑色的药汁迅速浸湿了雪白的帕子……
我正难过顾不得凤瑶,没想到她抓着我的手就猛然被抽离了,同时是烈山韬的一声怒喝:“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看向烈山韬,万没想不到他竟把凤瑶扔在了地上。
他拉住我看着我的帕子,万分焦急道:“你怎么了?”
我呆呆看着他,不知从何说起,转眼看向凤瑶,她歪在地上一双明眸望着我满是恨意,而那双眼眸看向烈山时却是别样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