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渊十九年春,还与往年一样,梨花早早地就开了。乔家村地属清水郡管辖,向来一片祥和之气。
村头是乔氏村长一家,欢天喜气,张灯结彩,似是在办喜事。
乔村长天命之年,膝下一子一女,长子今年刚过弱冠之年,今日与同村有缘人同结连理,大伙都跑来吃喜酒。村长乔年十分欢喜,儿子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没有比这个更让人欢心的了。更何况他的长子乔飞成争气,娶得是同村另一大姓洛家的女儿,端的是门当户对,龙凤呈祥。从一早起他家就里里外外的热闹起来,乡下人淳朴,喜事操办起来多半就跟节日一样,连带着整个村一同乐呵。此时快尽晌午,新娘子早已抬进了门在婚房中候着,乔氏父子在门口迎宾待亲,就等着人齐了一起开了喜宴,好等着晚上的吉时行礼。
“乔村长,恭喜恭喜!”
“呦,乔老八,快请快请···”
···
梨花开的正好,远远望去一片纯净的白色。淡淡梨香妖娆,乔飞成身披着红色大绸袍,斜挎着一枚正红的缨球,满面容光。他此时瞧着梨树下的小丫头,不由对着父亲道:“爹,您瞧星儿,在那里干什么呢?”
乔年回过头,捋着胡须腻着声音道:“又不知有什么鬼点子了,方才你娘还过来寻她呢。”
乔飞成悄悄走过去,忽然道:“小妹!”
“呀!”
女孩吓了一跳,手里一松,收在怀里的梨花落了大半。“哥哥!我的梨花···”
“拣这些梨花做什么?”
女孩脸一撇,嘀咕道:“哪里是拣的,这是我摘下来的。”
乔飞成看着比她高出许多的梨树枝头,疑道:“摘的?”
“哎呀,别婆婆妈妈的了,”女孩将梨花拢在帕子里,往怀里一塞,然后就推着他往门口去:“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去看嫂子啦 ̄”
“阿成?”父亲在叫他了,他只得又回到门口去。
而女孩一溜烟跑进了屋子,乖巧地依在一位妇人身侧。“娘亲,我想去看新娘子 ̄”
“胡闹。”妇人宠溺地一拍女孩的手,又对着身边贺喜的女人们说道:“这是我家的小女,闺名星儿。自小被我和老头子惯坏了,瞧瞧这会又不得闲地要去闹新娘子,真是···”
一帮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小姑子想见见新嫂子,也不是不可啊。”
“许是小姑想着新娘子好看的嫁衣,照着样子给自己做一身吧 ̄”
“娘亲,你看他们···”女孩脸上一红,不服地为自己辩解:“星儿只是想问问小嫂子,喜不喜欢梨香囊,如果喜欢,星儿就去跟着郡守府里出来的秀娘学做香囊送给她作为礼物。”
“你有心了,可是今日是你哥哥的大喜,明日你就可以见着新嫂嫂了,记住娘的话,可不要擅做主张偷着去看新娘子知道没?”
“孩儿知道了。”
“你家星儿也不小了吧,都出落成大姑娘了。”给哥哥说成婚事的媒婆只拿帕子捂着嘴偷乐:“回头我寻着好人家,一定替你们留意着。这么一个美人胚子,一定要到成郡里去才好。光宗耀祖不说,那可是一辈子的幸福呢 ̄”
“才不,”乔飞星抱着母亲的手臂,自言自语道:“我要一辈子呆在娘亲身边,永远都不离开。”
“大嫂你瞧,孩子都养出感情来了,你说这么多年···”
“阿慧,”妇人忽然打断了谈话:“好了,咱们开桌吧,一会儿新郎官还要来敬酒呢。”
“恭喜恭喜 ̄”
大伙正喜气洋洋地喝着喜酒,却见村长引着一位衣着显赫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身穿苏锦织就的衣袍,就是在清水郡也不多见,不由引人瞩目。原本热热闹闹的庭院因着他的到来忽然一片沉寂,而中年男子不以为意,跟随村长的指引走了进来。乔妇人惊疑地站了起来,却听身侧的女儿“咦”了一声:“怎么是他?”
乔妇人低头小声道:“星儿,你认得他?”
乔飞星点点头:“就是我跟娘提起的那个怪人啊。半月前,我跟阿宝去郡守大人府等秀娘姐姐,回来的路上就是这位贵人给了我一锭银子,还问了奇奇怪怪的话。他怎么知道咱们家住这里?”
“飞成?”乔妇人急忙唤来儿子,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可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那个人是谁?”
乔飞成憨厚一笑:“我也不清楚,方才他跟爹爹借了一步说的话。然后爹爹就引着他进来了,那个人好大的手笔,那些是贺礼么?”
却见中年男子的随从抬着几口红漆大宝箱搁置在院子的角落,乔年引着中年男子坐在了上位,这才对大家道:“乡亲们,可以开席了。”他对这位男子没有丝毫解释,反而跟没事人一般坐在了男子的身侧,乔妇人虽然不解丈夫为何会把一位女儿口中的怪人,长得陌生的外乡人引为上宾,但还是定了定神和着丈夫的语气道:“今日我家阿成成亲,多谢大伙捧场,来来,都吃吧。”
大家虽然好奇,但也只当是乔村长的远房亲戚,所以都各自聊起来。席间自然是不会放过新郎官敬酒,一顿饭吃得和和气气,倒也十分喜气。只是乔飞星却是一点也不自在,她总觉得那个怪人的眼神一丝不放地盯着自己看,被人看着吃饭真是坐如针毡。而父亲却还时不时跟那个怪人说两句,像是在询问什么,时而眉头轻皱,时而又是释怀一笑。
“也不知道爹在跟他说什么,娘?”
“或许是你爹的故人吧。”乔妇人脸色苍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好容易挨到了喜宴结束,大伙嘻嘻哈哈地跟着乔飞成去闹洞房。乔飞星本来也想去凑热闹,却被她父亲一把揪住:“小孩子屁大一点,还想跟着大人们去闹洞房?你跟我过来,爹有话跟你说。”
乔飞星跟着父亲到了厢房,却见娘和那个怪人也在。娘亲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欲言又止。而那中年男子,神色清冷,也不知怎么的,一望着他的眼神,她就觉得害怕。她一下子躲在了父亲的身后,小声道:“爹,他是上会赏我银锭子的人···”
“星儿,见过你的亲生父亲···”
什么?
乔飞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错愕地看着他们。
乔妇人忍不住哭出来:“当家的,星儿还这么小···她怎么接受的了?”说罢,她有转身对中年男子道:“贵人,星儿还这样小···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妇人之见!”乔年睨了妻子一眼,对乔飞星道:“星儿,他是你的生父,当年你两三岁的时候他将你托付给我们,眼下···他要接你回去···”
乔飞星仿佛还是没有接受一般,愣愣的不肯说话。
这时中年男子开口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很是相像···”他喃自语着,一双眼眸几乎要死死定在飞星的身上。乔飞星忍不住反驳道:“他才不是我父亲!”
中年男子眉毛轻挑,并不言语。而乔妇人也有些迟疑地对乔年道:“当家的,他似乎真的并不是当年的恩人···”
乔年道:“你看清了没,若不是那位恩人,他怎么会知道星儿不是咱们亲生的?”
“你们不必怀疑,”他淡淡道:“我是奉主人之命来接孩子回去的。九年前变故,主人不得不将亲女寄养在外,以此为证。”他从怀里取出一枚鸳鸯佩,那玉的质地极好,青翠清灵,通透可观。虽只有半块,却在缺口处雕成合欢铺缀,芙蓉并蒂模样,取情意绵绵、夫妻恩爱之意。
乔年望着那半阕玉佩,再无怀疑的神色。当年他和妻子在回家半途遇上山匪,承蒙恩人相救这才保住性命。那恩人留下半阙玉佩和这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恳求他们夫妇代为抚养,并保证日后一定会回来带女孩回去。没想到事情过了这么久,久到他们都几乎要认定星儿是他们亲生的一般的时候,恩人回来了,他要带走星儿···这是再舍不得也得舍得事情,乔妇人眼眶含泪,却也不敢开口说什么乞求的话,丈夫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这时候怎么会让她说这些浑话?“去把那半枚玉佩回来。”乔妇人应了一声出去,过了一会取来一方锦盒,打开是另一枚玉佩,两块玉佩相扣,完美契合。
乔飞星紧紧抱住乔氏,泪眼朦胧:“娘亲,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呜呜···”
“傻孩子,我们怎么舍得。可是,毕竟他才是你的亲生父亲啊。你与生父母生生分离,如今能够团圆是一件····是一件喜事,娘亲就是再不舍不得···也··”
乔妇人不忍再说下去,而那中年男子走近跟前,蹲下对乔飞星道:“又不是不会回来了,你的父亲思念你,难道你也不思念生父么?”
“我只有爹爹···不晓得生父长什么样子,你们一定是骗我的。”
“你仔细瞧瞧自己的模样,和他们长得像么?孩子,这里虽好,但主人才是你的生父,跟我回去吧。”
如此伤心一夜,却终究无法挽回什么,中年男子留下话来,半月后接她回去。乔飞星虽然哀伤,但还是接受了事实。乔氏夫妇对她极好,这半月里更是宠着爱着,极尽全力地对她好。半月之期很快就到了,这一日马车不到辰时就停在了院子外面,乔氏亲自给女儿梳妆,将那完整的鸳鸯合欢佩系在她的贴身衣襟上。见女儿不解的模样,便对她道:“恩人说,这是你父母亲的定情之物。看这么名贵的玉料,想来身份不一般,我们的星儿将来也一定能成为一名大家闺秀。”
飞星握着乔氏的手:“娘亲,我害怕···”
“星儿···”乔氏轻轻把她揽在怀里:“别怕,在娘的心里,永远有你这个女儿,若是将来有空,也可以回来,看看娘··若是不便,虽天各一方,但娘亲也会盼着你,幸福安康。”
母女相畏,时辰却是半分不等人。不一会,乔飞成也携着新妇出来相送:“娘,爹让我进来催催你们···”
“哥哥。”飞星唤了一声,又从衣裙里翻出一枚新制的荷包递给了嫂子:“这是我跟秀娘学着绣得香囊,愿哥哥嫂嫂,还有父母都能平安康健。星儿一得空,一定会再来看你们的。”
话尽别离,中年男子亲自将一沓厚厚的银票递给了乔年:“这是主人为感谢多年对孩子的抚育之恩。”说罢,不等他们推辞,已跃上马,带着乔飞星的马车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马车驶出乔家村,往清水郡方向驶去,乔飞星一直掀着帘子,看着窗外的风景变化。中年男子在马上回首:“你在瞧什么?”
乔飞星和他相处时日虽然不多,但总觉得这个人待人忽冷忽热,很是琢磨不透。所以谨慎回答道:“我在看你会不会和我生父长得一样。”
中年男子皱眉,似是不喜欢她你啊你的叫:“我是你的如伯父,我与你生父不是亲兄弟,怎么会相像?”他自我介绍着,似乎在讲一件很平常的事,乔飞星忍不住好奇:“他是谁?”
“到了地方你自然就知道了。我问过给你接生的稳婆,你的名字是你娘给你取的。飞星传恨,果然是有恨的···”
她懵懵懂懂,不是很明白。又问:“我以后还会再回来看我的父亲母亲么?”
中年男子忽然神色一变,严肃道:“记住,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乔飞星。你身份尊贵,怎么会认他们为养父母?待回了上京,只怕你就再也不会想起他们了。”
乔飞星被那样的眼神吓了一跳,又很不喜欢他说的话,于是生气地撂下了帘子,隔开了那两道渗人的目光。
上京,那可是都城呢,原来她的爹爹是京城里的人?这样想着,忽然神思恍惚,她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