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舒十七久经沙场,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毒素早已全面蔓延,这忠义堂中人虽多,却都是束手待毙。
凤清尘微微蹙起秀眉头,看了看一旁汗如雨下的刘英:“刘师爷,如果你完全没有头绪,本官可以给你点提醒。”
她撩起衣摆,在堂上正中的椅子上缓缓坐下:“去年上半年先是有铁牛翻身,因为这个缘故,河堤眼中受损,才导致了潮汛之时的水患。这两样天灾先后发生,导致了十万三千户房屋被毁,万顷良田被淹。而后朝廷拨下了三百万两白银。”
“你胡说,朝廷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哪里有拨银子?”
凤清尘眼光如电,向那声音发出的地方扫了一眼,冷冷哼道:“弓箭手,再有插话的,杀无赦。”
“是!”
她抚了抚手掌,满意地看着一室沉默:“那么本官就继续说了。那三百万两白银,只有一百二十万用来灾后重建了,共计安置三万户百姓,并修补了河堤。至于剩下的一百八十万两,我想断龙岭的英雄们更清楚它的去向。”
“呵,百姓以为的救世主是什么样呢?无非是雪中送炭,在没有饿死的时候有人帮衬一把。可惜了,断龙岭的英雄们,你们可敢说,你们用来救济百姓用的那些银粮不是从梧州抢的?”
“刘振一心为民,大批的银子运出去也不安全,他心思也算细腻,分批送银子。可是,”她伸出一只手指,在空中虚点了两下,“这断龙岭人才辈出啊,一手破绽百出的调虎离山也能骗过刘大人。”
“抢劫官银,等同谋反。那刘振心思淳厚,自是不欲朝廷大军压境。又因为断龙岭凭空多出了无数的百姓,也就不好太追究。他不是个出色的父母官,但是在任上多年,可曾薄待百姓?他问心无愧,可是各位英雄呢!”
刘英仍是跪在地上,却已经有些呆了:“大人,你……”
“刘英,你是在为谁求情?百姓?”凤清尘冷冷一笑,“你可知,你那叔父在知道朝廷有意招安之后,就招认了自己贪赃枉法,再过三日,就要斩首示众了?”
“怎……会这样?”刘英脑中嗡地一响,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叔父他怎么会贪赃枉法?就连百姓请他喝酒他都不敢。”
凤清尘看着他,眼中尽是悲愤:“你既然知道,就起身吧。这些英雄,本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了。”
刘英愣愣看了她一阵,才狠狠磕下头去:“请大人手下留情。”
“刘师爷,你这是何必?”舒十七终于忍不住道,“他们抢劫官银,诬赖朝廷,并且蛊惑百姓的时候,可不曾想到刘大人。他们杀官差的时候,也不曾想过他们也只是平凡的父亲,他们家中也有妻儿翘首以盼。为了他们,不值得。”
刘英却不管,仍是磕头:“舒公子,你也劝劝大人,他们、他们都是有苦衷的。现在他们已经手无缚鸡之力,就请放他们一条生路吧。求求你。”
舒十七十分为难,凤清尘那神色分明就是要赶尽杀绝。
“刘英!”凤清尘猛然大喝,“你给本官站起来!”
刘英一介书生,被惊得浑身一震,浑浑噩噩就站了起来。
凤清尘一把拉住他,将他揪到一人面前:“你看看他,他那个表情。刘振为了梧州,为了百姓做了那么多,他们可曾感激半点?还有你,跪了这半日,他们可有感激你?他们记得的只是曾经的光耀,哪里管你们如今的死活?”
“紫凰立国二十年,两代人莫不是呕心沥血。就算是女皇公主,哪个不是三更睡五更就起?百姓寒了暖了,你道我们都没有放在心上么。我们那么努力,是为了什么?这些人,却在心心念念,不忘那腐朽的贺兰旧朝!”
“你说百姓善良,你说他们忠君,那我紫凰人民算什么?贺兰旧人,我们也一并接纳了,如今又如何?劫官银,惑百姓,这是什么道理。你倒是说出个子卯寅丑来说服本官啊。”
人群一个人颤巍巍站起来,泪流满面,看着刘英:“刘师爷,凤大人说的都是真的么?朝廷真的有拨款下来?”
刘英看了看他,沉默得点了点头。
半晌,才哑着嗓子道:“那一百八十万两白银确实是在梧州府衙被劫走的,后来百姓们都涌到了断龙岭,刘大人觉得反正也是用于百姓,也就没有上报朝廷。”
“二当家,你说!这不是真的。”那人看向前排的一个男子,定定道。
二当家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人群中顿时大哗:“二当家,你怎么能——”
“老天啊,我们都做了什么,朝廷拨银子下来,我们却在跟朝廷对抗!”
“都是断龙岭的人不好,是他们欺骗我们!”
“对!是他们欺骗我们。为了他们的野心,煽动我们!”
“乡亲们,打他们!”
场面一时有些失控,无数的人扑上去,对着另一些人拳打脚踢。
他们都中毒已久,会武功跟不会武的人也没有多大区别的,但是人多的一方总是占些优势的。
不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哀哀在叫:“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都是断龙岭的人不好啦。”
“不要打我!我是善良的百姓。”
“二狗!说了不要打我,你没有听见么。”
“啊,娘亲,你要保重啊,儿子也不知情啊!”
凤清尘冷冷看着,不动声色地拎着刘英向后退了几步。
刘英悲哀地合上了眼睛——断龙岭完了。数年筹划,抵不过凤清尘一番话的煽动。
这一场局里,输得最彻底的,还是贺兰旧朝吧,那个已经湮没于历史中的朝代,这将是它最后的余烬。
众人正在撕扯不清,忽闻清晰的马蹄声,却是传令兵到来,众人不由自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想听听那人说什么。
“启禀大人,逃走的流寇已经全军覆灭。合计三十二人!”
“做得好!”凤清尘笑了一下
那传令兵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直说吧。”
“禀大人,卑职等接到的命令是就地格杀。可是,卑职没能保下他们的尸体。”
“怎么回事?”凤清尘皱眉,“本官叫你们就地格杀,不是让你们鞭尸!”
“是!卑职之罪。”那传令兵年纪却不大,闻言低下了头,“可是百夫长看了一个人的脸之后,就像疯了一样,拿刀扑上去就砍,那尸体就砍烂了。”
“就没有人管管么?”
“大人。”那传令兵也是一脸委屈,“这些年,为了剿匪,梧州以及周边各省都折损了不少兵力。那些人的兄弟子女又参军了,这次怕是仇敌相见,所以,一时失控……”
凤清尘垂下了眼睛。
刘英低下了头,场中横七竖八的百姓也都张大了口,却没有一个人说出话来。
“杀得好!非热血无以祭奠英魂!”凤清尘淡淡道,“你放心吧,本官会向朝廷请旨,追封那些英灵。”
“多谢大人。”那传令兵抹了把眼泪,狠狠瞪了一眼场中众人,冷冷走了。
“刘英,你还有什么话说?”
刘英看着眼前的众人,断龙岭并不曾亏待他们,也一样是有吃有喝。
他撩起衣摆,静静跪了下去:“请大人开恩。”
凤清尘皱眉不语。
“大人,请看在刘大人的薄面。”刘英磕下头去,再抬头的时候,额角有血迹渗出,“这些人,也曾经是梧州的百姓,刘大人也曾尽心尽力为他们谋福祉。他们只是受了蒙蔽。”
“刘英,不是本官为难你。”凤清尘的声音听上去疲倦而又无力,“你可知,紫凰选拔官员是多么的不易。紫凰的律法对待官员又是多么的严苛。梧州的原籍百姓我不会为难,可是其他的人,他们心中永远有那个已经死去的贺兰王朝,我难道要留着他们继续啃紫凰的梁柱么?”
刘英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他的神情悲伤而又无助。
“刘师爷,你不用求了。”一人冷静道,“是我们愧对刘大人,愧对女皇陛下。知道朝廷从不曾放弃我们,我们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是我们自己选择了绝路。”
那人静静说完,朝着凤清尘跪了下来:“凤大人,听说你曾经是公主,应是可以见到女皇。请告诉她,刘大人很好,是我们对不起他。我们愿意一死,请女皇开恩,饶过刘大人。”
“你们愿意一死?”凤清尘的神色更冷,“刘振为了你们做了这么多,你居然说你想死?你有资格说你想死?”
那人瞠目结舌道:“大、大人……你——”
“够了。”凤清尘挥了挥手,伸手将刘英搀了起来,“你是梧州幕僚,你的百姓,你自己看着办吧。”
刘英怔愣了片刻,才欣喜若狂地连连作揖:“是。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凤清尘冷哼一声,挥袖走了出去。
舒十七见她神色不对,眨了眨眼,也跟了出去。
像是知道他会跟来一样,凤清尘静静笑了笑:“你刚才的表情很奇怪,是被吓到了么?”
舒十七盯着她看了半晌,才慢慢道:“你是故意的。”
“是。我是故意的。”凤清尘笑眯眯道,“今晚过后,这事儿就会流传出去,断龙岭的根基就彻底毁了。不仅仅是断龙岭,就连贺兰旧朝的最后希望也将断送于此。”
舒十七静静走过去,与她并肩站在一起,看着那轮红日慢慢越出地平线。
“你说刘英会怎么做呢?”舒十七笑了笑,有点苦涩。凤清尘的谋略,根本不在帝都之中皇太女与流光公主之下。
“怎么做都好,断龙岭的人欠着他,百姓感激着他,日后他作为梧州布政使,做起事来就容易多了。”凤清尘淡淡道,“那刘振,倒是死得有些冤枉了。”
“不过也没有关系。”她慢慢笑了笑,“招安了之后,百姓会自发地上万言书,请求为他恢复名誉的。”
舒十七轻轻摇了摇头,看向远处:“清尘,过了今日我才发觉,跟你做敌人,这是件可怕的事。”
“所以说,如果你不是我最在意的人,就千万不要得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