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武听他质问, 忙道:“大人息怒, 我们这些人怎敢妄议圣体?大人都不知道的事,小的又怎么知道——还是快些回去罢, 莫误了今日的教习。”
本来玉旻齐先前叮嘱,等他醒了方才能入内。因那大臣来得紧急, 他自己忘了顺手把药碗拿走,宫人们又不便入内。哪知道这位总管好奇心起, 竟还拿了勺子尝一尝。
但宗武心中并不怪他多事——他虽被皇帝安排守在秦晔身边,但这些日的相处,他们二人之间的珍重自己又何尝感觉不到。
愈是看重,愈是怀疑,愈是隐瞒——但也因为珍重,才愈加信任、愈加挂念。
“带我去陛下议事的殿外等着罢——你先着人传个话, 晚些时候再查他们的课业。”
宗武领命出去了,秦晔拿了勺子在手中, 莫名有些担忧起来。
自登基以来他确实是清减了些, 每每问起都以劳乏伤神搪塞了——若不是遇到了什么会让自己忧心的事,他又何苦要瞒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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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那大臣离开,已是暮色西沉了。
殿门大开,秦晔只见走出一名中年男子, 风尘仆仆的模样,但细看时,长髯垂胸,眉目有神。可巧那男子出门便见到了候在一边的秦晔, 正向他拱手作揖,便也微微侧身拱手示意。
目光相对,这人眸中颇有神采,瞧着秦晔的眼神并无任何轻蔑,隐隐还有些赞许的味道。
好像知道秦晔是谁一般。
待小太监领那人出去了,秦晔方才入内,一眼便见到玉旻齐微微闭目仰面靠在椅背上,伺候他的老太监在给他揉肩膀。
秦晔正下跪尚未出声,那老太监便低声道:“陛下,秦总管来了。”
待玉旻齐睁开眼,果然见到秦晔正在下面向他行礼。
“陛下——”
玉旻齐便招手让他上前,那老太监一看皇帝眉目含笑的模样,便知趣地退下去了。
秦晔在他后面站定,给他揉肩膀,玉旻齐有些诧异,很少见秦晔主动为他做这些。
“怎么现在过来了?”
“睡醒了,见不到陛下,就过来看看——”
他的秦晔,可真是嘴巴越来越甜了。心里面一阵暖融融的,放松了身体任由他为自己揉捏着肩膀。
“你在外面等到这个时候?”
“站到这个时候——陛下可是心疼了?”
玉旻齐便勾唇轻笑起来——无事献殷勤,动动手指头都能猜出来他想做什么。便向后伸臂拉过他的胳膊,让他面对着自己。
“说罢,今晚到几时,时辰你来定?”
秦晔定定看着他,俯身将脑袋轻轻枕在他腿上。“身子怎么样了?宫里的太医怎么说?”
玉旻齐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问,愣了一下便道:“不过是调理身体的参汤一类,并无大碍——你不必挂心。”
“参汤不是那个味道——那碗里的勺子,我是尝过了的。”
玉旻齐想奚落他如此无赖,竟会去用自己用过的勺子——但又觉得开心,他贪恋着自己的味道。
不由得语调低了下来,声音也变得轻柔。“说起来也不算是病症——皆因年少时服下了些解毒的奇药,先前也无碍,怕是近来伤了神,偶有些不适了——但也无妨。”
秦晔不解道:“是药三分毒,尚未中毒,何以要服解药?”
秦晔只知道在现代社会可以打疫苗预防一些疾病,但那也不是药物作用——药怎么能乱吃呢?
玉旻齐轻声道:“你可记得那小侯爷当初做了何事?那时候侥幸未死,倒还是因了那药——”
秦晔明白了——但明白的同时,只觉得心头一阵凉意。
年少时喝下的奇药能让他的身体百毒不侵,但而今那些药或许有了“反噬”,才让他不得已另外喝药去调理。
紧紧捉住他的手,他头一次觉得如此心神不宁,以致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
“是谁——要如此害你?”
玉旻齐有些后悔一时心软告诉他真相。但他很矛盾——既不想再骗他了,若是时运不济,不应到那个时候再告诉他,如此亲密,他理应早早就知道这些;但另一方面,告诉了他,也只能徒增忧虑烦恼,让他挂心。
玉旻齐苦笑了一下,拉着他的手让他起身,抬眸望着他,“那本就是为了救我性命,又何来害我?——你可知在府里的时候,我如何知道那蘅芷下毒要害我?只稍她端过来我尝一口便知道那汤里放了毒/药——”
当初他的母亲要他喝下那些奇药,只因那秘术珍贵,且先前并未出现任何异状——但诸事难料,是福是祸,也不是一言就能断定的。
秦晔紧紧抱紧了他的身子,头一次让玉旻齐有了几乎喘不过来气的感觉。
“好了——朕还死不了,下个月去见的那位故人,是个神医,他一定有办法——况且现在并无大碍,不过是吃得少了些——”
最初察觉有异状还是从那日吐血开始,许太医的方子也只能调理气血,但要治了病根,还只有寻到母亲的师父那里才可。
秦晔又使劲蹭了蹭他的胸口,把他的衣服都攥出褶子来了。
“他要是没有办法,我就打断他的腿!”停了一会秦晔又低声道,“你若是敢抛下我,我头一个就把你的江山推翻了,让你的大周化成灰化成烟,让你在哪都不得安生,陛下可听清楚了?”
玉旻齐又想笑,又觉得鼻子有点酸。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他依仗着自己的宠爱,敢如此说出来。
几分胡闹任性,几分苦涩留恋。
但心里头还是满满的甜蜜。
——他当然不是认命的人,从决意要登上帝位时便再也不相信命运了。
“朕听清楚了——朕都答应你。嗯?”
想把他拉开一点去吻他的唇,两个人的唇瓣就要相贴时,秦晔忽然停了下来,“方才那位大臣是谁?”
“你问他?——从漠北一路赶来,对抗北胡已有三年,名唤白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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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玉旻宁果然领着楚绾进宫来了。
秦晔听到小太监传话,要他去宫门迎接小王爷一行时,他还在院内来回踱步,等着那吴谨的消息。
那吴谨定然是被人逼迫,却又不敢在人前向自己吐露实情。
——他会是谁的人呢?
换句话说,他能入宫定然是有人安排,甚至身家背景都被安排好了。可他却又明显受人逼迫,顾虑种种。
自己派了两个武功高且信得过的守卫随他回家,一来是护他的安全,引那加害他的人上钩,二来更希望他自己吐露实情,如此才能将他背后的人一举擒拿。
有胆子派人入宫,况是侍卫之职,常伴皇帝左右——能有什么好的居心?
本欲查个水落石出再向玉旻齐禀告,但今日起床后便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待小王爷他们走了,还是早些向他禀报罢。
如此想着,已到了宫门前。
秦晔领着宫女太监向着玉旻宁的车马下跪行礼,却先见到楚绾掀开帘子跳下来了。
她今日身着湖水绿的短袄,脚下一双穿花蛱蝶绣鞋,手中捏了一方茜色的帕子,长睫毛忽闪忽闪四处张望着。
秦晔脑海中想起了一句诗——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即便是她今天穿的不是罗裙,但依然娇俏可爱,宛如坠入人间的精灵。
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秦晔只看了她一眼,便撇开脸领着宫女太监起身了。
她向内招呼着,“阿宁,快下来!”
玉旻宁便掀开帘子,看到秦晔,便嘻嘻笑了起来,伸手要楚绾拉着他。
“绾妹,扶我下来。”
楚绾便有些鄙夷道:“多大的人了,还要我扶你,羞不羞。”扮了个鬼脸,便跑到秦晔身边,扯着秦晔的袖子道:“侍卫哥哥也别过去,要他自己下来!”
好香。
秦晔吸了吸鼻子,似乎是自己的错觉,楚绾跑过来之后,他便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
可能是今天早膳没好好吃。
秦晔便也低头拉着楚绾的手,笑道:“我们先走,把那个小胖墩留在马车上——”
说罢,秦晔招手示意仆从与宫人都退下,让玉旻宁一个人跳下来。
有些日子没见,玉旻宁确实是比先前稍稍白胖了一点,可见没有课业之后他的日子有多惬意。
楚绾哈哈大笑起来,回头朝玉旻宁笑道:“我们不等你啦,小胖墩——”
其实玉旻宁个子也不矮,皆因他娇纵惯了,向来下马车的时候都要踩着仆从的背。今日楚绾偏要捉弄他,不许那仆从再给他当脚蹬,这可把他急坏了。
“绾绾——哎你们等等我——”
楚绾笑着跑开了,在这陌生的宫殿里一点也不拘谨。
这灰蒙蒙的天地之间,这一抹湖水绿实在是让人无法移开眼。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即便他们长大成人之后未必能在一起,但这份纯真的感情实在是不忍去破坏。
这一次,他与玉旻齐是不是太自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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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旻齐今日并未面见大臣,下月出宫,一来是去见那位神医,更重要的是探一探民间的风气,以及偶遇几个人才也说不定。
而今这批大臣多半是混迹官场的老手,聪明有余,担当不足。
还有一点便是南方的虞国见新朝初立,已经蠢蠢欲动了。
登基那日派人射箭行刺,徐滇已经查明禀报,正是他们所为。
玉旻齐换下朝服,便让太监引路带他去见拾香阁。
到了拾香阁,果然见到秦晔领着玉旻宁、楚绾,这两个孩子又在逗弄玉湛“咯咯”笑着,拾香阁里许久未见如此其乐融融的景象了。
是啊,这宫苑太大、太冷清了。
秦晔见他过来,忙要行礼,玉旻齐伸手止住,他不想扰了旁边几个孩子的玩耍,便悄悄把秦晔拉过一边。
见到秦晔手里的剑也被玉旻宁夺了去,他两手空空,便笑道:“总管大人可也讨小孩子喜欢,竟然一个都没哭。”
秦晔瞅了瞅正被玉旻宁挠着脚心的玉湛,“可不是,哭了一阵刚好,知道你要来了,吓得都不敢哭了——”
玉旻齐撇撇嘴道:“哪里是被朕吓的,不知道是谁昨晚上做鬼脸把他吓哭了——”
楚绾听到有人说话,忙抬头看时,见不知何时玉旻齐过来了,正跟侍卫二人谈笑着,便拉过玉旻宁的胳膊,示意他过去行礼。
“皇兄/参见陛下——”
玉旻齐忙扶他们起来,“快平身——你们两个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便好——”
楚绾见了他终究有些害怕,虽是不经意,但秦晔仍能看到她在微微侧身向玉旻宁身后缩着。
而玉旻宁便没心没肺地拉着她的手便起身,待站起来仰面瞧着玉旻齐,看了半日,冷不丁道:“皇兄,你怎么瘦了?”
玉旻齐稍稍有些尴尬,摸着自己的脸纳闷道:“哪有——倒不说是你自己变胖了——”
玉旻宁便围着他转了转,又一把指向秦晔,“皇兄,你是不是欺负他了?”
这下轮到秦晔纳闷了,本来站在一边看着,听到他如此说,便也走了几步过来笑道:“这话从何说起?若是陛下欺负我,那该是我瞧着消瘦了,怎会是陛下?”
楚绾在旁抿嘴笑了起来,瞧着玉旻宁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先别说,你听着我说的对不对?”
尽管秦晔觉得以楚绾玉旻宁他们现在这个年龄,必然是不会知道那些无法描述的事的——但为什么还是忍不住脸上有些作烧,悄悄站在玉旻齐身后了呢?
玉旻齐蹲下身子,笑着瞧了楚绾,“你且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楚绾瞅了玉旻宁一眼,不慌不忙道:“陛下欺负侍卫哥哥,又被侍卫哥哥欺负了,他经常用剑、习武,身体好,陛下经常坐着,见大臣,当然没有侍卫哥哥力气大,所以被他欺负了,就瘦了下来。”
秦晔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摸着良心说,玉旻齐可是只有被他“欺负”的份,至于谁的力气大,这还没有比试过。
但自己有挂,想赢他也不难。
再看玉旻齐,他显然也稍稍红了耳尖,但仍故作镇定道:“朕是皇帝,他只是侍卫,只有朕欺负他的份,他怎么敢欺负朕,你且说说?”
楚绾似有些羞赧道:“方才陛下进来,一不是见阿宁,二不是来看小公子,也不是来见我,而是跟侍卫哥哥说话,还不让他行礼,可知道陛下待侍卫哥哥与我们不同——”
秦晔有些怔住——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却有如此识人察人的本领,句句中的。
但也或者只是脑洞比较大,顺着玉旻宁的话胡猜而已。
秦晔也俯下身道:“我哪里有这个胆子欺负陛下,陛下原是操劳了些,所以清瘦了——小王爷,你要说的可是这个意思?”
玉旻宁颇为神气地在楚绾旁边站定,“全说错了——皇兄只会欺负别人,欺负我,以前只有大哥和爹爹敢说他,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他想他们,所以瘦了——”
秦晔这才起身给自己额头擦了一把汗——不过是两个脑洞都很大的孩子,但为啥方才就忍不住脸红起来?
楚绾跺脚道:“你那是歪理!”
“你才是歪理!”
“你是!”
……
秦晔无奈地看了玉旻齐一眼,发现他也摇了摇头,唤乳母给玉湛喂奶去了。
郑氏一直被软禁在静华宫,玉旻宁过来,那边的宫女便禀告说太后身体不适,不方便相见,两个孩子都未留意。
秦晔后来也觉得那郑氏并无大错,何以非要把她软禁起来不让她见玉湛一眼呢?
但那一丝丝的同情心也很快消散了——当初绿萝被害她脱不了干系,把玉旻齐嫁给楚翊她也极力撮合,而今境况凄惨,也并无十分怜惜的必要。
说到底,在这个世界唯一的牵绊便是玉旻齐,守他一切安好便已足够,也顾不得其他人了。
只是偶然会想起红莲——不知道她远嫁异乡,而今过得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像还没这么粗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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