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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以后,领导遇到了他。领导见他空手,问:

我给你的机器呢?

他低头环看自己的手,说:

坏掉了。

用坏的?还是搁坏的?

他没有回答。领导想了想说:

私人澡堂有发达的,你去找过没有?

他咬嘴唇说:

找了,不过,条件要求……

领导呵呵笑:

我还不了解你?高不成低不就的。

领导走近来,拍下他的肩头说:

个别老板势利眼,不重手艺,就看年龄,量身材……这样的地方,值不得去展示。

领导真的懂他,不光说破了他的心思,还看到他手艺的用途,他眼睛潮湿起来。领导说:

我正式问你,想不想再回到澡堂?

他闷了一阵,踌躇着说:

想。

领导说:

好吧,你这事我给你负责了。

领导退下来后,休整了一段时间,就去接手了一个煤矿。领导没有亲自去挖煤,是搞管理,指派人去挖、运、卖,然后收钱。这个煤矿的煤质很好,含热量大,经烧。城里好几家浴室的锅炉就用他的煤碳。

这些情况任玉贵自然想不到。领导找到了流清池的老板,给他推荐:

是我当年的一个职工,这个人太踏实了,简直就是一个哑巴,一条蒙了眼睛拉磨的驴,一辈子在池子边转呀转呀。五十多岁了,还没有转出什么名堂。

刚好流清池要进几车煤炭,而老板手头有点紧,要拖欠十天半月,这正是开口的机会。于是就说:

没关系,老领导打招呼,叫他来吧。但愿他不嫌弃我这里太小。

老板又递烟又泡茶,说出了困难。领导说:

耽搁十来天问题不大,不过到时候一定要打款,工人等着领工资,生意大家都在做,别的都可以,工资可耽搁不得。

老板连连点头:

一定一定。

领导回头找任玉贵:

那些家伙不知你身怀绝技,活该他们生意寡淡。这家老板就不同,绝不会以貌取人。

任玉贵来之前,流清池有两位男工。一个叫叶保全,一个叫沈有余。叶保全二十多岁,沈有余要大一些。两人进来的时间不相上下。给顾客擦背的时候,按照你一个我一个,谁也不多一个谁也不少一个的原则,今天少了明天补上。

听说要增加一个人,两人就一阵紧张。等到看见了任玉贵,四眼对望了一下,发出会心的微笑。这个比搓背架子高不了几寸,比一只公鸡重不了几斤的小老者,零竞争力嘛。

两个人还是按照他们的方式,你一个我一个轮流着,没给小老者要上架子的机会。还不时指令他冲洗池子,掏阴沟下水洞,跑出跑进代顾客取澡巾,拿洗头膏。

他们的小动作老板都看在眼里,心想领导这个安排真有点不结合实际。这个小老者身高不足四尺五,手杆像鸡爪爪……不过你两个家伙,这样对待一个年龄比你们大得多的人,也太缺德了点。

有一天,来了一个大胖子。大胖子滚进池子,里面的水就哗哗溢出来。叶保全伸头看老板出去了,悄悄推沈有余,邀约出去抽烟。叶保全自己的烟不抽,喜欢要沈有余的。沈有余说拿你的烟一样嘛。叶保全说,我这包烟有点假。

里面大胖子喊:

擦背呀,来个人呀。

沈有余要动,叶保全拉住他,挤眉弄眼说:

让小老者去,看见大胖子不被吓死才怪。

沈有余偷眼看,也说:

是呀,他一个身子,还不如大胖子一条腿重。

大胖子躺在架子上,张嘴又要喊,突然瞥见身边冒出一个小老者,不及他肩头高,那么瘦小,头发花白,面皮打皱。

大胖子心里直打鼓,这家老板是嫌钱找多了,想要关门了吧。而小老者却眯眼朝他笑,一边在手上缠绕毛巾,就像小孩子大咧咧地举着棉花糖。

大胖子不想开玩笑,扭开脸朝着门口,还要喊。这时,有两个手指头已经伸到他腿部膝关节部位,上下掐住了,往里一抠一压,大胖子只感觉一阵凉酥,迅速窜遍全身,嘴巴不自觉就合上了。

不多一会,大胖子就像吃了第一嘴火锅菜,舌头卷起来贴住上颚,喉头提一口气,口腔里不自觉地发出嘶——嘶——的叫声,再也没有动弹的念头,全身规规矩矩地平放在架上。

大胖子的左肋部位有一小片皮肤颜色不同,任玉贵用指尖在那里轻按一下,问了一句。大胖子没听清,问:

你说啥?

他声音大了点:

你这里有伤呢。

是呀。

大胖子说:

我看见井盖没有了,就喊几个工人,扯那竹席盖上,他们一帮子呆扳手,盖上席子,却不做标记。我昂起脑壳指挥塔吊,后退进步,吧嗒一家什,人就下去了,断了三匹肋巴骨。

喔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时间久啰,七八年了。

是吗?恢复好快哟。你身体好,一般人不如呢。

是吗?

大胖子抿嘴笑了。

大胖子安逸地躺在架子上。任玉贵把包手毛巾紧了一下,让手板心平整一些,按常规依次从脖子擦起,到膀子,背膀、手臂,脊背,大腿、小腿、踝骨……每每到达肋骨伤处的时候,格外小心起来,沿着受伤部位转着圈子缓缓地滑擦,嘴半张,饱含一大口气,随手臂的动作,一呼一吸。

大胖子的那一堆肉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散开,就像一团白面,而任玉贵全然就是一位高水平的白案师傅。面团就在他的双手抹搓、揉捏、拍打下,时而起来,时而下去,时而伫立,时而平展。

大胖子渐渐进入了一个轻音乐的演奏殿堂。耳边奏起来舒畅的钢琴声,好像从远处的溪谷里流淌出来,从他身上流过。乐师正舞动双手,灵活的指头欣然地敲打他的肋骨,叮叮当当,敲打得越快,溪水流动更疾。不敲的时候,一切都停顿下来,人就像在溪谷边上沉睡,不想醒,睡眠就这样。慢慢地流出溪谷,太美妙了。

叶保全和沈有余一旁目瞪口呆地站着。奇妙的搓背音乐平息下来,大胖子咂巴几下嘴皮,说开了话:

你干这行,怕时间长了吧。

我十三岁干起的。

你,今年多大?

快六十了。

说假话了吧,允许私人办澡堂还不到二十年呢。

是的,那时候是国营。

大胖子转动身子,背朝天。

你姓啥?

姓任。

人民群众的人?

不是人,是任。

哦,任务的任。任重道远的任。

大胖子不再问话,哼哼着,竟然睡着了。

背搓好了,任玉贵拿了毛巾轻轻给他搭上身,呆在一旁看着,防备他一翻身滚下地来。

大胖子睡了半个小时,睁开眼睛翻身起来,穿戴好以后,掏了张二十元大票,递给任玉贵。

任玉贵说:

我们搓一个背收五块。

大胖子说:

你这手艺值二十。

任玉贵还是摇手。大胖子把钱丢在台面上,走到门口,回头说声:

谢谢你了哦。

台面上的钱十分显眼,叶保全呴不住自己的脚,摇摇晃晃朝钱走去。沈有余着急了说:

你只能拿起五块,剩余的要给人家。

叶保全把那张钱都抓到手里说:

这事情得商量。

沈有余说:

先把钱放下,再商量。

这会儿老板进来了,问:

什么事声音这么大。

叶保全说:

来了一个大胖子,出了二十块。

哦?

老板问:

活路是哪个做的?

沈有余指了任玉贵:

他。

老板看着任玉贵说:

那个大胖子出去的时候我看见了,他开你的玩笑不是哟?

任玉贵说:

他又叫搓了一回,就给二十块,我说一个人只要五块,他把二十块丢这里了。

沈有余说: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老板又看叶保全。叶保全说:

刚好我们都有事,没听见大胖子喊,小老者他,他就上去了。

老板不住地点头,心想可惜我没在场,看来领导不会哄我。

老板转过脸来对任玉贵说:

今后来了大胖子,你就主动点。

叶保全说:

大胖子肉厚皮子光滑,要是遇到一个瘦子,皮子打皱皱,浑身都是骨头,轻轻一动都要喊痛的那种,他还能搓得像大胖子那样舒服么?

沈有余嘻嘻笑说:

叶保全你这么瘦,让小老者试试?

老板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把他两个周身上下都看一遍,说:

试试给我看?

叶保全把钱揣好,上去躺了。

沈有余忙问老板:

他就这样揣了?

老板说:

让他揣热和一下,他还敢坏了规矩?

老板朝任玉贵笑笑:

咋个?上?

任玉贵就上了,两个手指朝叶保全脖子下面伸去,轻轻一勾,叶保全嘟起的嘴巴立即张开,四肢拉长,伸直,瘫软地摆放在面前。

任玉贵微笑着,脸侧望着别处,把搓背架子当成了一块搓衣板,叶保全的身体就是一堆衣物。他双臂灵活收放,或轻或重,推搓,揉捏,敲打。叶保全喉咙里竟然像饿慌了的母猪一样,长一声短一声地哼唧。拍打重一点的时候,还哼唷哼唷母猫叫春似的长声喊叫起来。

叶保全坐起来,一副瞌睡迷津的样子:

我承认你会用巧劲。但我认为这一点也不难。

沈有余说:

谁个愿意用蛮力哟,我也想这样呢。教教我?

任玉贵拍拍手说:

不用专门教的,只要用心就行。

叶保全说:

搓背还要用心?你诓人家哟。

任玉贵说:

我不会诓人的。

老板说:

我看你好像没有费多大力气,有诀窍么?

任玉贵淡笑说:

我真的是用心。

叶保全嚷起来:

哪个不用心呀,都靠这个吃饭呢。

老板说:

不对,我看呀,你一定有什么体会。

任玉贵说:

有一点,我爹传下来的,说,人和人的背……不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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