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池城,天穹苑——
“主人回来啦。”驼背老仆走到院门前,拉开厚重的朱漆大门,把门外的白衣男子迎了进来。随即看清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赶忙招呼洒扫童子去烧热水。
白衣人挥手示意,令他们不必大费周章。然后自己走回起居室,闭门不出。
房里点着一盏六角宫灯,烛光朦朦胧胧的透过罩子洒满寝室。环视一周,房中除了床榻和屏风,就只剩下冗余的纱帐悬挂在横梁架子上。这对于卧房而言,明显空旷有余、温馨不足。
而屋子的主人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并不觉得哪里不妥。
他来到内室,走到屏风后面……紧接着,脸上的面纱被摘了下来,一身白衣也在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中徐徐委地。长及腿弯的白发铺满单薄的裸|背,然而他背上的花草刺青却未能被完全遮掩。
相传天域有一种花,通体漆黑如墨,只有花蕊呈现淡淡的蓝色。此花必须以丹砂入肥、水银浇灌,栽培九九八十一日,方能绽放出世间最美的妖莲……
当初帝冥月为了救活爱子,便是用这种花来吸收往生之气,再用自己的身体作为胚胎发育的器皿,最终令其起死回生。从那以后,原本无人问津的妖莲摇身一变,成了妖界象征。帝冥月更是亲自为其命名——帝葬莲。
银霄托生于此花,所以他的体内天生就藏着一颗帝葬莲种子。现在,他也走上了爹爹的老路。
为了营造适宜妖莲生长的环境,他已拔去龙骨,让自己彻底转化成花妖。时至今日,种子已经在他体内生长了二十四天,所以他的背上才会出现帝葬莲的投影。又因为长时间服食丹砂的缘故,他自己也中了毒,以至于头发染上了帝葬花蕊一般的蓝色……
蓝色越艳,证明他体内囤积的毒素也就越深。
当年小爹爹有父亲从旁照顾,才勉强没有伤及根本。他如今的情况,倒还要凶险得多。帝葬莲总有一天会将他的本体·捩血龙胆花绞杀至死,而这一切皆是无解的。
“生儿,抱歉,爹爹回来晚啦。”银霄换上一身干净的白衣,掀开重重纱帐,来到卧房一侧的案台前,目光温柔地打量着台子上的小棺材。
他在心中清算着时日,从孩子们出生至今,已经过去了一百四十天。最初的七天是在青阳观度过的,虚谷子用那段时间帮他打造了黑水锁阴棺。其后三十天,他用来拔去龙骨;转化成花妖,又用了将近七十天。中途为风儿施行“分体术”花了九日……细细算下来,居然一天都没有浪费。
就快了,生儿就快复活了。
一想到这儿,银霄就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唯一让他感到愧疚遗憾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生儿属于夭折而亡,体内还没有形成妖丹。为此,他不得不将大儿子的六欲、五感分出一部分,用以连通小儿子与尘世的牵绊。
死人不需要听力、视觉……但活人必须拥有感知能力。他不是一个好爹爹,因为他牺牲了自己的孩子!
风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也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耳朵”和“嘴巴”都移植给了他的弟弟。只有一母同胞的双生子才能达成这个条件。
银霄实在没有办法,他不能看着小儿子就这么离开他!他承认他偏心,因为大儿子长得像陆演,因为他的健康、活泼跟小儿子形成鲜明对比,因为他太过聪明……所以他这个做爹的没有那么关心他,甚至没有那么爱他……
但他在向风儿下手的时候,心脏真的痛到无以复加!而这种打击并没有结束——由于风儿会无意识地召回被夺走的“耳朵”和“嘴巴”,他不能把两个孩子同时养在身边,否则生儿的复活大计就会前功尽弃。
“你哥哥已经被我送走了,可惜你还未曾跟他亲近过。”银霄伸手抚摸着棺盖,小声地跟宝宝说着话。
可是下一秒,声音却止不住地带上了颤抖:“陆演会好好待他的吧?会吧?那也是他的儿子啊……风儿为什么要是红头发,那么多心怀叵测的人想要抓住他。只有陆演……只有陆演能保护他,大漠才是他该去的地方。对,就是这样!我只是为他好……”
他不断地自我怀疑,再自我肯定。念念叨叨的模样,带着病|态的执着。深红色的黑水锁阴棺无法给他回应,或许他其实也不需要回应。
心灵的牢笼,是他一手铸成的。
自责、愤恨、忏悔……时刻噬咬着他的精神和意志。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崩溃。好在生儿就快复活了,这将给他的未来带来一缕曙光。至少他还有机会证明自己是一个好父亲。
银霄慢慢地滑坐在案台前,用毫无瑕疵的右手轻抚着棺面。而后把手指移到旁边的雕花漆盒上,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把小金锁。这长命锁的样式跟风儿的那一把一模一样,都是正面刻着“平安喜乐”四个字,背面刻着孩子们的大名和生辰八字。
他们都出生在己亥年冬月二十八。大儿子起名叫“陆郁风”,小儿子则叫做“帝葬生”。虽然生儿复活之后,身体的成长速度肯定比不上风儿,但他并不打算更改孩子的生辰。
他们是孪生兄弟,本来就不应该分离。
银霄兀自伤感了一会儿,尔后便把长命锁重新放回盒子里,起身走向屏风后面的床榻。每走一步,头发里的雨水就顺着发尾滑落到地上,在绣着蓝色花纹的地毯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痕迹。
他而今的相貌再也找不出半点从前的影子,不然也无法瞒过班弥生和唐无期的眼睛。以前他自己也曾感到疑惑,为什么他长得不像父亲,也不像爹爹;现在总算明白了,原来那副凡人的容貌是爹爹使的一道障眼法,目的是为了保护他。在他将龙骨拔去的一瞬间,居然阴差阳错破除了这层法术,回复了本来面貌。
花祖帝冥月的容貌乃是天域之最,他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不会差。银霄刚开始甚至会想,若他早点拥有这幅皮相,兴许根本不会看上陆演。
那时年少无知,又刚刚和司马御风分道扬镳,心里难免寂寞空虚……也该怪他自己六根未净,贪恋那人的温柔与多情,稀里糊涂地丢了身子。他真的爱过陆演吗?或者说,陆演爱过他吗?
罢了,这本就是一笔糊涂账。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叩门声。驼背老仆在外面询问他,是否需要进膳。还说,今天在外面捉到一名西域探子,要不要亲自审问。
银霄建立天穹苑,目的不只是搜罗帝葬莲成长所需要的各种材料,更重要的是打探黎欣的下落。数月前的绘方城之战,牵扯了太多无辜,连君怀眦都被卷入纷争,大叔那样的普通人又该如何自保?所以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事情的后续发展。
君怀眦很有可能回到了他和廿玉娇的隐居之地,想从他那里下手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将目标换成陆演,效果则要好得多。毕竟摩国圣子关系到整个国家的未来,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消息透露|出来。银霄派人偷偷抓捕西域人,用意便是如此。
“将他带往刑房。”
“是。”老仆低低应诺一声,然后转身离开。
银霄随手从横梁上扯过一条绢子,把头发里多余的水分绞干,接着粗略地整理了一下衣衫,便出了房门。此时已经逼近午夜,院子里连洒扫的童子也纷纷回房歇息去了。只有房檐下的灯笼还一排一排的亮着,给冰冷刺骨的夜晚注|入了一点人气。
雨停了很久,空气还是非常湿润。刚换的衣服,眨眼间又变得将湿未湿,穿在身上格外沉重。
老仆见他出来,急忙跑过来,拎着一件镶了仙鹤毛的大氅帮他披上。嘴里还不忘劝道:“请主人爱惜自己的身体。”
“我自省得。”银霄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而后迈开脚步,朝刑房走去。
老仆抄起方才搁在地上的油纸灯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尽心尽责地为他打亮。一边挑了些有意思的话,说与他听:“近来城里不大太平呢,听说法光寺的和尚接二连三地走失,连官府都准备介入此事了。有百姓猜测,是有妖怪作祟……”
“妖怪?”
银霄停下脚步,意味不明地重复那个词,脸上渐渐浮现出奇异的笑容。随后在老仆反应过来之前,又重新走动起来,口中喃喃叹道:“说不定,还真有妖怪呢。”
“主人也信这个?那咱们要不要请些护院回来?”
“妖孽当道,凡人又怎能抗衡?”他摇了摇头,反过来安慰老者,“有我在,纵容真的有妖怪也不敢来犯。”
“主人自然是顶顶厉害的人物。”老仆不愿拂逆于他,只能躬身称是。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刑房门口。精铁打造的牢门由外向内缓缓开启,银霄首先走进去,并且亲自点亮了影壁。光线霎时间充满整间刑房,将室内照得有如白昼。
一名身穿胡服的中年男人被死死绑在十字刑架上,皮肤黝黑,头发蓬乱,精神倒还不错。被这火光一扰,就见他立时睁开了一双浅棕色的狼眼,痞里痞气地看向银霄。
初时愣了一瞬,然后就语带不屑地啐道:“原来是个娘们儿!”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重申:(内容提要)里面有“晋、江、原、创”字样的是防→盗章节!如果误买,在替换回正常章节之后可以照常阅读,无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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