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怔了半晌,心中突地一动,回过头去,心头不禁又是蓦地一跳,全身的血液,几乎也为之停顿下来。那垂首而立的白袍尸身,此刻竟已抬起头来,一双深深插入栏木中的手掌,也正自缓缓向外抽出。夜色之中,只见此人眉骨高耸,鼻正如削,面色苍白得像是玉石所雕,一丝血渍,自发际流出,流过他浓黑的眉毛,紧闭的眼睑,沿着鼻洼,流入他颔下的微须里。这苍白的面色,如雕的面目,衬着他一身洁白如雪的长袍,使他看来有如一尊不可企及的神像。但那一丝鲜红的血渍,却又给他带来一种不可描叙的凄清之意。
刘秀目瞪口呆,骇然而视,只见这遍体白衫的中年文士,缓缓睁开眼来,茫然四顾一眼,目光在刘秀身上一顿,便笔直地走了过来。刘秀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自己今日已卷入一件极其神秘复杂的事件里。是福是祸,虽然仍未可知,但此刻看来,却已断然是祸非福的了。
这白袍文士,人一苏醒,便向自己走来,定然亦是对自己不利。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自己一个局外人忽然插入此间,自然难怪人家会对自己如此。一念至此,他心中更是百感交集,索性动也不动的站在当地,静观待变。哪知这中年文士走了两步,突地停了下来,目光一垂,俯首寻思了半晌,似乎在想什么。刘秀又是一奇,却听他自语着道:“新主?皇上?……”猛地伸出手掌,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不断地自语道:“新主,皇上……”声音越来越大,突地拔足狂奔,奔出亭外,奔下石阶,只听得他仍在高声呼喊着。“新主……皇上……”叫喊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沉寂。于是本已茫然的管宁,此刻更有如置身黝黑深沉的浓雾之中,摸不着半丝头绪,只觉自己平日对事物忖度的思考之力,此刻却连半分也用不上。心胸之中,被悲愤、哀伤、自疚、诧异、惊骇、疑惑——各种情感堵塞得像是要裂成碎片似的。此事原本与他毫无关系,然而,此刻却改变了他一生命运。在当时他走过那座小小的独木桥的时候,这一切事,他又怎能预料得到呢?
蓦地——他身侧响起一声轻微的呻吟之声,他连忙回过头去,俯下身子。倒卧在那并肩斜倒在亭栏之前的一对红衫夫妇前面的李清,面门满是血渍,挺直的鼻梁,亦被击成骨肉模糊。
此刻,李清正勉强地睁开了眼睛,望了刘玄一眼,见到刘玄还是好生生地活在自己的眼前,血肉模糊的面上,便绽开一丝喜悦的笑容,似乎极为安慰。因为,自己的死,终于有了代价了。
刘玄只觉得心中所有的情感,在这一瞬之间,全都变成浓厚的悲哀,两滴泪珠,夺眶而出——冰凉的眼泪,流在他滚热的面颊上,也流入他炽热的心。他仍任它流下来,也不伸手拭抹一下,哽咽着道:“李清,你……你何必对我如此,叫我怎么报答你!”李清面上的笑容兀自未退,断续地说道:“公子对李清的大恩……李清一死也报答不完,这……这又算得了什么?若没有公子……李氏一门早已被莽贼给杀光了。”他痛苦地扭曲了一下身躯,但此刻他心中是安详的,因之任何痛苦,他都能面带笑容地忍受下,接着又道:“只要公子活着,李清死了算不得什么,但是……李清心里却有一件放不下的事。”刘玄强忍哀痛,哽咽接道:“李清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我一定替你做好,就算那事难如登天……不过,李清你不会死的。像李清你这么好的人要是死了,这世界还算得是什么世界?”李清凄然一笑悄然合上眼睛,默默地停了半晌,接着又道:“李清死了,希望公子好好待李清叔叔的传人。”刘玄方自忍住的眼泪,此刻便又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过度的悲伤,已使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伏在李清的尸身上,刘玄哀哀的痛哭了起来,将心中的悲哀,都和在眼泪之中如泉涌地哭了出来。刘秀看着也跟着流下了伤心之泪,有谁能说眼泪是弱者所独有的?勇敢的人们虽不轻易流泪,但当他流泪的时候,却远比弱者还要流得多哩!
刘秀哭了不久,肩头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心头一跳,回头望处,却见那白袍文士,不知何时,又已站在他的身后,带着一脸茫然的神色,凝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问道:“新主?你知道吗?”哭过后,刘秀只觉心中空空洞洞的,亦自茫然摇了摇头,道:“谁是新主,我怎么会知道?你是谁?这里与南阳是不是有关系?”白袍中年文士呆了一呆,连连点着头,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南阳与你本就关系密切,与你关系密切。”语声微顿,又道:“那我和谁有关系呢?”
刘秀不禁为之一愕,又自摇了摇头,道:“你和谁有关系,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哼——我当然不会知道。”那白袍文士又是一呆,突地双手疾伸,一把将刘秀从地上抓了起来,竖眉吼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么谁知道?这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是死人,我不问你,难道去问那些死人吗?”刘秀双肩被他抓在手里,但觉其痛彻骨,全力一挣,想挣脱他的手掌,但这中年文士的一双手掌,竟像是生铁所铸,他竭尽全力,也挣不脱,心中不禁怒气大作,厉声叱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看你——哼哼,还是死了算了。”这中年文士双眉一轩,瞬又平复,垂下头去,低声自语道:“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突地手掌一松,将刘秀放了下来,连声道:“对呀,对呀,我还是死了算了。”转身一望,见到那只插在地下的铁拐杖,身形一动,掠了过去,将拐杖拔将起来,再一拧身,便又回到刘秀身前,将拐杖双手捧到管宁面前,道:“就请阁下用这枝拐杖,在我头上一击,把我打死算了。”刘秀只觉眼前微花,这中年文士已将拐杖送到自己面前,身形之快,有如鬼物,心中方自骇然,听了他的话,却又不禁愣住了,忖道:“此人难道真的是个疯子?天下怎会有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算他是个疯子,也不至于会疯到这种地步呀!”那中年文士等了许久,却见刘秀仍在垂首想着心事,双眉一轩,道:“这枝拐杖虽然不轻,但你方才那一挣,两膀之间,至少有着两三千斤力气,这拐杖一定拿得起,来来来!就请阁下快些动手吧!”他双手一伸,将拐杖送到刘秀的身前,管宁连忙摇首,说道:“杀人之事,我不会做。阁下如果真的要死,还是你自己动手吧!”那中年文士目光一凉,突地大怒道:“你叫我死了算了,却又不肯动手,难道要叫我自己杀死自己不成?哼!你这种言语反复之人,不如让我一杖打死算了。”刘秀心中一动,忖道:“方才我是挣了一下,此人便已估出我两膀的力气,不会是个疯子。”他转念又忖道:“他让我动手杀他,必定是难弄于我。试想他武功之高,不知高过我多少倍,怎会无缘无故地让我打死?”一念至此,他便冷冷说道:“阁下若是真的要死,我便动手好了。”劈手夺过那枝黑铁拐杖,高高举起,方待击下,目光斜处,却见这中年文士竟然真的阖上眼睛,一副闭目等死的样子,举在空中的黑铁拐杖,便再也落不下去。在这一刻之中,刘秀心中思潮如涌,突地想起了许多事。
他手中的黑铁拐杖,仍高高举在空中,心中却在暗地寻思道:“我幼时读那先人札记中的秘辛搜奇,内中曾记载着一个完全正常之人,却常常会因为一个极大的震荡,而将自己一生之中的所有事情,完全忘却的——”他目光缓缓凝注到那白袍书生的头顶之上,只见他发际血渍宛然,显然曾被重击,而且击得不轻,心念一动,心中又自忖道:“莫非此人亦因此伤,而将自己是谁都忘得干干净净?如此说来,他便非有心戏弄于我,而是真的想一死了之?”目光一转,见这中年书生面目之上果然是一片茫然之色,像是已将生死之事,看做与自己毫无干系,因为生已无趣,死又何妨?刘秀暗叹一声,又自忖道:“方才那身穿彩袍的高瘦老者,武功之高,已是令人难以置信,但他一见着这白袍书生,却连头也不敢回,就飞也似的逃了出去,显见这白袍书生必是武林之中,一个声名极大的人物,他的一生,也必定充满灿烂绚丽的事迹。而如今呢,他却将自己的一生事迹全部忘记。这些事迹,想必全是经过他无比艰苦的奋斗,才能造成的。唉——人们的脑海,若是变成一片空白,什么事也无法思想,什么事也不能回忆,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不再记得,那该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若是有朝一日,我也变成如此,只怕我也会毫不犹疑,心甘情愿地,让别人一杖击死了。”一念至此,他突地对这白袍书生,生起同情之心,手中高举的黑铁拐杖,便缓缓地落了下来,“当”的一声,落到地上。那白袍文士倏然睁开眼来,见到管宁的目光呆呆地望在自己的脸上,双眉微皱,怒道:“你看我作什么,还不快些动手?”刘秀微喟一声,道:“生命虽非人世之间最最贵重之物,但阁下又何苦将自己大好的生命,看得如此轻贱?”那白袍书生神色微微一动,叹道:“我活已觉无味,但求一死了之——”他双眉突又一皱,竟又怒声说道:“你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方才叫我死了算丁,此刻竟又说出这种话来,难道我自己的生死之事,竟要由你为我作主吗?”刘秀心中突地一动,暗暗忖道:“我方才所说的话,他此刻竟还记得,想必他神智虽乱,却还未至不可救药的地步。以他的武功,在江湖上必非无名之辈,认得他的人,必定也有很多,我若能知道他的些许往事,假以时日,也许能将他的记忆恢复,亦未可知。”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在这一瞬之间,他便已立下帮助此人之心。一个生具至性之人,往往会因人家的痛苦,生出同情之心,而忘却自身的痛苦。刘秀此念既生,便道:“小可虽是凡庸之人,却也能了解阁下的心境。阁下如能相信于我,十年之内,小可必定帮助阁下,忆起以往之事——”白袍书生神色又为之一动,俯首凝思半晌,抬头说道:“你这话可是真的?”刘秀胸脯一挺,朗声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焉能有欺骗阁下之理?阁下若不相信,我也无法,只是要我动手杀死阁下,我却是万万无法做出的。”右手一弹,将手中的黑铁拐杖,远远抛出亭外,身形一转,走到正抱着李清的尸身的刘玄之前,再也不望那白袍文士一眼。白袍书生又缓缓垂下头去,目光呆滞地停留在地面上,似乎在考虑什么,然后一个人慢慢的走出了门外。
刘玄起身将要清的尸身抱了起来。眼见这半日之前,还个充满朝气的轻年男子,此刻却已变成僵硬而冰冷的尸身,心中不禁悲愤交集,感慨万千。愕了半晌,转身走出亭外,沿着石阶,缓缓走了下去。
庭院之中,幽黯凄清,抬首一望,星群更稀,月已西沉。
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走到林荫之中,将李清的尸身,放了下来,折了段树枝,卷起衣袖,想掘个土坑,先将尸身草草掩埋起来。
泥土虽不甚紧,但那树枝却更柔脆,掘未多久,树枝便“啪”的断了,刘玄解下腰间的剑鞘,又继续掘了起来。哪知身后突地冷哼一声,刘秀走到他的身后言道:“你这样岂不太费事了些?”一把抢过刘玄手中的剑鞘,轻描淡写地在地上一挑,一大片泥土便应手而起。刘玄抬起头来,刘秀早已将土坑掘好,望着他。他又自长叹着,刘玄将李清的尸身埋好,于是他点起一把火,让那些树枝都化为飞灰,飘落在李清的尸身上。刘玄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跪在微微突起的土丘前,他悲哀地默视了半晌,暗中发誓,要将杀这李清的凶手杀死,为他复仇。
虽然他自知自己的武功,万万不是那身穿彩袍的诡异老人的敌手,但他现在知道,这件事背后真正的主人是王莽“莽贼,我刘玄与你世不两立。”但是他的决心,却是无比的坚定而强烈的。当人们有了这种坚定而强烈的决心的时候,任何事都将变得极为容易了。
刘秀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面上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悲哀之意,直到刘玄站起身来,他才低声问道:“现在要到哪里去呢?”刘玄地移动着脚步,走出这悲凉的树丛。他知道个孩子问他这句话的意义,已无异是愿意随着自己一起寻求这些疑问的解答。但此刻究竟该到哪里去呢?他却也茫然没有丝毫头绪。步出树丛,他才发现东方已露出曙色了。这熹微的曙光,穿透浓厚的夜色,使得这幽黯凄清的庭院,像是有了些许光亮,但清晨的风吹到他身上,寒意却更重了。
更何况在那条蜿蜒而去的碎石小径上所倒卧的尸身,又替晨风加了几许寒意。
他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让混沌的脑海稍微清醒,回过头道:“这些尸身,不知小兄弟是否认识?”他话声微顿,只见刘秀茫然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认得了。”于是,在这相同的悲哀里,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彼此之间,却都觉得亲近了许多,这在他们互相交换的一瞥里,他们也都了解到了。
但这可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友谊的开始呀!
踏着小径的血迹,走尽曲折回廊,走入大厅去——管宁目光一扫,神色突地大变,但觉一阵寒意,自心头升起,一时之间,竟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刘秀茫然随着他的目光在厅中扫视一遍,只见桌椅井然,壁画罗列,厅门半开,窗纸昏黄,却没有什么奇异之处,心中不禁大奇。
原来大厅的桌几之上,此刻竟已空无一物,先前放在桌上的十七只茶碗,此刻竟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瞬息之间,刘秀心中,又被疑云布满,呆立在地上,暗地思忖道:“那些茶碗,被谁拿走了?他为什么要将这些茶碗拿走?难道这些茶碗之中,隐藏着什么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吗?”这些问题在他心中交相冲击。他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走出大厅,因为他知道他纵然竭尽心力,也无法寻出答案。院中仍有十数具尸身,刘秀回头望了刘玄一眼,两人各自苦笑一声,又将这些尸身,都堆在大厅旁边的一间空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