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月的书房位于江府的西南，正好将府内划分成了内宅与外宅。此时书房内正点着明亮的灯火，摇曳的烛光拖出了江清月端坐于桌案前的身影。他手上的笔疾飞，一旁似乎还堆着高高的公文，按照这个量，怕是最快也要到夜半才能全部处理完成。
江清月搁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吸了口气正准备提笔继续写的时候，却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夫君，我给你熬了汤。”顾倾城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响起，她本看到江清月忙碌的身影，不忍打扰正准备转身离开，看到他将手中的笔放下了，这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我可以进去吗？”
“进来吧。”拿起的笔又被放下，江清月一抬头，就看到顾倾城推门而入，长曳拖地的白裙，在裙缘处用红色的丝线绣上了二月盛开的石榴花，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摆动，煞是好看。
顾倾城走至江清月的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张黑色桐木的窄长案几，此时江清月已经换下了朝服，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儒衫，如墨的发随意披散在身后，少了几分锐气，多了些许的柔软。
顾倾城将汤碗从托盘中端起，放在了江清月的手边，一掀起汤盅上的盖子，一阵骨香混杂着药材的清香，随着徐徐上升的雾气在满是书香的房内缓缓扩散开来。顾倾城温婉一笑，“这是我亲手熬得排骨参汤，之前在将军府的时候经常做给落喝，不知道合不合夫君的口味。”
江清月轻轻挑了挑眉梢，心中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威远将军府的嫡小姐竟然还会洗手作羹汤，这味道，闻着也是很香，与府中的厨子相比毫不逊色，甚至或许会更胜一筹。
“没想到夫人还做得一手好汤。”江清月的唇畔不自觉的便染上了淡淡的笑容，眼中划过一丝温暖，修长的手指动作优雅的拿起一旁的调羹，在汤盅内轻轻搅动。乳白色的汤上只有一层淡淡的油花，里面的排骨隐约可见已经骨酥肉嫩，参被切成了小小的薄片，可见是下了功夫的。
“我……我……这……，天气凉，夫君还是快些喝了吧，凉了就不好喝了。”顾倾城面颊微微有些红，垂在宽大衣袖内的手忍不住微微收紧，掌心渗出了些紧张的细汗，“这人参最是补气，你也别太累了。”说着，还担忧的看了一眼桌案上堆积的如同一座小山一样的公文。
江清月眼光一闪，有一抹柔软飞速的划过，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也总是这样在夜深人静的夜晚，端来一碗补汤，叮嘱他莫要太过劳累。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记忆中那双手的温度早已经模糊，神使鬼差的，江清月舀了一勺汤便送入口中。霎时，那醇香的味道便扩散开去，如同丝绒一般的口感划过唇齿，留下浓浓的余香。
江清月轻轻闭上眼，已经是多久了，这样一份温暖，是多久没有品尝过了？十六年前那如同噩梦一般的夜晚之后，整座江府便只剩下了空荡荡的宅邸，无论他点上多么明亮的烛火，放多少烧红的炭火，依旧那么冷，冷得让他近乎麻木。
只觉得眼角一阵酸涩，心底似乎塌陷下了一片柔软。江清月的身后是一扇雕着冬雀戏梅图的格窗，微微敞开一个缝隙，春风便夹杂着桃花的香气吹了进来，稀释了浓郁的排骨香，也带来了些许的凉意。
江清月突然睁开眼，如黑曜石一般的瞳孔已经恢复了一片平静，看着对面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不安的看着自己反应的顾倾城，那清冽的声音就如同今晚的夜风，带着淡淡的凉意，“很好喝，有劳夫人了。”
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并没有染上多大的喜悦，却足以化去顾倾城所有的忐忑。笑容就像是水中缓缓舒展开的茶叶，带着清雅的香气，一点一点的舒平，“夫君喜欢便好。以后我每日都为夫君熬一碗吧？春日天寒，夫君公务又多，每晚还是喝些热汤，也算作是休息。”
江清月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调羹，目光却是已经回到了桌案上还摊开的公文之中，“为夫今日还有许多公文要处理，夫人还是早些休息吧。”
顾倾城本是想留下来陪伴江清月的，可见到他拿起笔聚精会神批阅公文的模样，又不好意思开口，咬了咬唇，最终只是开口说道：“那汤，凉了就不好喝了，记得趁热喝。”
江清月翻页的手一瞬间似乎有些停顿，空气中才传来一声淡淡的“嗯”，似乎是从鼻腔内滑出，带着绵长而淡的余韵。
这边是，知道了的意思。
顾倾城福了福身子，一如进来时一般小心着脚步声，离开了书房。
当房门被轻轻掩上，顾倾城那窈窕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半透明的明纱上时，江清月这才又抬起了头，手上还拿着笔却迟迟不落，眼神有些许的迷茫，怔怔的看着那紧紧关阖的房门。
人走了，才突然发现这书房竟然是那样的安静，带着春夜的凉意，让他冷了躯体。桌上的汤还冒着热气，似乎成为了这室内唯一温暖的物体，那润白的瓷器上，似乎还倒映着顾倾城温婉的笑容。
恍恍惚惚的，他再度放下了手中的笔，拿起调羹再一次舀了一勺，凑到唇边喝下。
温暖的触感滑过味蕾，顺着食道流入胃中，那温度并不会觉得烫口，却让他的四肢变的暖烘烘的，心就像是被什么填上了一角，定了下来。薄唇划出一道上扬的弧度，却在途中陡然停住。
江清月只觉得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一种背叛的罪恶感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他拿起桌案上的汤盅，举在半空却突然松开手，只听“啪”的一声，热汤与碎裂的白瓷一同向四面炸裂飞溅，惊扰了守在门外的王伯。
“老爷，您没事吧？”
王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即那明纱上便映出了一个略显老态的男人的影子。江清月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平静的看着那方才还冒着温暖热气的液体，如今只是滩在地上变成了阴暗的印记。
“没事，只是手不小心滑了一下。差个人进来收拾一下吧。”江清月坐回桌前，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面色平静的，聚精会神的，继续埋首进了那小山一般的公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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