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十七年,二月。
淅淅沥沥的春雨将整个京都都笼罩在一片迷茫的白雾之中,绵绵的雨雾逐渐变成了清晰的银线,打在枝头还未绽放的花苞上,复又弹至青石板铺成的宽阔路面上。
这一天,宽阔的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长长的队伍吹奏着礼乐,自远方转角处显现。那大红之色似乎成为了春日如水墨一般的京都中唯一的色彩,延延绵绵数十里,壮观而盛大。
“一梳梳到尾,白发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夫贵又妻荣——”
“三梳梳到尾,早生得贵子——”
……
全福婆婆手执着象牙白玉梳,眼角含着祝福的笑容,一下又一下的,仔细而慎重的梳理着谢雨香那头细软柔顺的长发。
谢雨香端坐在镜前,眼角眉梢满是喜悦。宽大的梳妆台上,上好的胭脂水粉一字排开,绞面,梳妆,轻点绛唇,细描黛眉,颤如蝶翼的金凤钗被小心的插入发间,京都中最好的绣娘精心绣出的凤凰于飞拖曳在大红色的嫁衣之上,长长的裙摆被人小心的捧在手中,生怕落在了地上,沾染了灰尘。
当大红盖头自天而降,遮住了谢雨香全部的视线,她最后一瞬见到的光景,便是娘亲眼角含泪的笑脸。
她这是有多久没有细细看过娘亲的面容了?记忆中那样美丽温婉的母亲,不知何时眼角爬上了时间的细纹,眉宇间多了抹岁月的沧桑,那眼中蕴含着的浓浓不舍,让谢雨香原本欢喜的心,没来由的一疼。
“娘……”张口轻唤,是稚子离家的哽咽。谢雨香忽然有些惊慌失措,离开了陌生的环境,等待她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傻孩子,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哭什么。”谢氏握紧了谢雨香的手,想要伸手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却又恐掀了盖头破了吉利,抬起的手又放下,轻轻叹了口气,“以后就是别人的妻子了,可不能像在家里那么任性了。夫君是你的天,你要听他的,顺着他,照顾他,懂吗?”
谆谆的教导,曾经让她觉得那样的不耐烦。可此刻谢雨香却恨不得时间能够再慢一些,让她再多听听母亲的唠叨。
“娘,女儿省的——”
点了点头,还不待谢雨香再说些什么,就有丫鬟跑到房门口,开心的说道:“夫人,小姐,姑爷来了!姑爷骑着骏马来了!”
谢氏松开了紧握着谢雨香的手,一旁的丫鬟将早就准备好的碧玉如意放进了她的掌心。一瞬间遗失了温暖的空荡手心,在下一刻便被冰凉的玉器填满。谢雨香怀着忐忑而紧张的心情,紧紧捏着手中的玉如意,任由身旁的全福婆婆牵着,脚下踏着崭新的红绸,朝着谢氏盈盈一拜。
谢府中四处想起了鞭炮声,震天的喧嚣夹杂着越来越近的礼乐锣鼓之声,谢雨香知道,这是顾落来接她了。
——雨香,嫁给我。我许你十里红妆,白首一生——
那一日,宫中赏雪宴结束时,顾落突然将她拉进一个无人的角落,轻抵着她的额头,看着她的双眼,轻轻的许下了誓言。
或许,是那双凤目太过美丽;或许,是那双眼太过清澈;或许,是那一晚的夜色太过旖旎,她几乎是没有思考的,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如今想来,似是面颊还会微微发烫,谢雨香任由全福嬷嬷扶着,小心的迈着步子,穿过抄手游廊,来到前院,三寸大红天地之中,便入了一双男式的黑靴。
那是早就站在那里瞪着的谢老爷,他缓缓的蹲下身子,让谢雨香在全福婆婆的引导下爬上了他的后背。他的后背早已不再宽阔,甚至因为上了年纪,而略有些驼。他直起身,似乎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一步一步的,平稳的朝着府门走去。
他背上的女孩,早已不像是小时候那样的轻盈小巧。耳边似乎还萦绕着谢雨香年幼时趴在他的膝上,娇糯柔软的声音含糊不清的喊着爹爹。
眼角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湿润,那么小心翼翼的抚养长大,视若珍宝,捧在手心,如今却要亲手将她交给另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会如同他一般爱着他的小雨香吗?
那个男人,会如同他一般照顾他的小雨香吗?
那个男人,会惹得他的小雨香伤心哭泣吗?
那个男人,会给他的小雨香无忧的幸福吗?
脚步那样的沉重,一步一步的。谢雨香趴在谢老爷的背上,手紧紧抓着那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单薄的肩膀上的衣料,泪水一点一点的滴落,湿了衣襟。
“爹,你要保重……”
戚戚哀哀的哭嫁,像是感念着双亲十几年的哺育之恩,似是诉说着对未来生活的迷茫不安,似是惆怅,似是期待,融进了这震天的喧嚣之中。
“傻孩子,想爹娘了,就回来看看——”谢老爷无奈而又宠溺的叹了口气,他终于走到了谢府的门口,面前,是骑着高头骏马的顾落,年少将军如天神一般的俊美,意气风发。
“雨香就交给你了,好好待她……”谢老爷不舍的放了手,看着谢雨香被扶进了轿中,帘子一放,便再也看不到了。
一旁不知何时走出来的谢夫人,双眼早已满是泪水,她多么多么的不舍,从此以后,就要由这个人来为谢雨香遮风挡雨,她怕,她怕她的女儿受委屈,她怕他做的不够好。
“岳父请放心,我会好好待雨香的。她是我顾落的妻,我顾府唯一的主母。”顾落向着谢老爷点了点头,调转马头,一声令下,便带着这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威远将军府去了。
谢夫人早已哭得泣不成声,她倒在谢老爷的怀中,泪眼朦胧中只见那长龙一般的红渐行渐远,渐行渐远,远的,她再也摸不到了。
“老爷,香儿会幸福的,对吗?”她还那么小,那么小啊,谢夫人的记忆还停留在谢雨香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娇憨模样,一转眼,却已是披上嫁衣,嫁入别家了。
谢老爷心头划过一道异样的不安,顾落的眼神太过深沉,他看不透。对于顾府,燕空烈早就有了决断,他——
可最终,谢老爷只是一只手搂过谢夫人的肩膀,沉着身子,像是催眠一般的喃喃说道:“会幸福的,香儿一定会幸福的。一定——”
女儿,这是你自己选的夫婿,今后的人生只能由你自己去走,酸甜苦辣也只能由你自己去尝。但是无论何时都别忘了,我们永远都会在家中等你,你还有爹娘……
月儿弯弯照华堂,女儿开言叫爹娘;
父母养儿空指望,如似南柯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