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奇怪的是这里的孩子都在外面玩耍,赤足着双脚,脸上洋溢着平常百姓家孩子的笑颜。
千面等几人到达这镇的时候,闻着四周的臭气,有点难耐。他尽量避免自己去想起这样烦人的事情。
孩子一向是实话实说。对于这小镇的气味,水朵朵一刻都忍不了。只见她骑在马上,两只脚百无聊赖地在外一晃一晃的。
水朵朵穿着桃红色的鞋子,鞋子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十分地亮眼。
身后守护物资的五人看着在马上晃来晃去的小鞋子,又偷笑地看着,直到真就把那鞋子看到了地上,才罢手。
“啊呀,我的鞋掉下去了。”水朵朵看着阿妍,表现出极其礼貌的样子,“阿妍,你可不可以下马帮我捡一下鞋子?”
阿妍一门心思只想着早点找到太夫,为兰姑治伤。哪里顾得上水朵朵。
“阿妍,帮我捡一下啦!”水朵朵两手合十,低着头拜托。
阿妍还是理都不理,完全将水朵朵看作空气。
水朵朵冷静下来,继续用乞求的语气问道:“好阿妍,就帮朵朵捡一下好不好?就捡一次?”
阿妍扭头瞪了水朵朵一眼,斥责道:“只需你自己翻身下个马而已,何必劳烦别人。兰姑如此重伤,你怎么还总是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水朵朵本想瞪回去,阿妍却没有再回头一次。她在马上抓耳挠腮,脑中所有的假如一闪而过。
假如我不小心下去,踢到了马儿,它会不会仰头大叫?假如我下马,不小心摔了,那得多丢脸啊。假如掉下马了,又不怎么会上马,会不会惹得后面五人看笑话呀?
水朵朵坐在那里绞尽脑汁地想着,马肚处两个小脚丫依旧在外晃悠。
只是跟以前不一样,有点特别地是,一边是雪白色左左右右的影子,一边是桃红色左左右右的影子。
接下来的动作不得不表明水朵朵的预测能力有多么的准,一切假如通通实现。
她下马时,个头太矮。一个小脚丫把马儿惊地大叫,它前蹄一站,水朵朵被毫不客气地摔到了地上,仰面凄惨地躺着。而身后五个属下也毫不客气地看着她大笑,她也毫不客气地红着脸哇哇大哭了出来。
“朵朵,我真是服了你。以前还说你跟我们大漠女儿一样,今日看来一点点都不像。”阿妍并未下马,兀自坐在马上隔岸观火。
水朵朵的眼珠子红红的,圆溜溜地在眼眶里打转。
“兰姑?”千面搂了搂怀里的兰姑,焦急道,“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别……别吓我。”
千面慌了,抱着昏迷不醒的兰姑翻身下马。阿妍骑在马上,指着兰姑道:“主公,兰姑很好,正在休息呢。”
“你确定?”千面怀疑地看向马上的阿妍,骨子里有股不以为然地惊讶。
“是真的,主公。那药丸不仅能止血,还能让人昏睡以至于达到疼痛的程度缓轻一些。”阿妍振振有词,看来很清楚药丸的功效,于是千面只得信服地点了点头。
“主公,我们必须赶紧去找个客栈。否则兰姑一会儿醒来,又要疼地要命的。”阿妍看着怀中那个面色白得如宣纸的女人,心上一痛,流露出悲痛欲绝的神情。最后缓缓抬头,又隐约现出几丝苦笑。
千面环顾左右,思忖方圆几里之外,哪里才有酒肆。饶是水朵朵鼻子灵,突然闻到有小巷里传出酒水的芳香。
“师父,从这里进去肯定会有酒馆。”水朵朵穿好鞋子,站起来指着一羊肠小道说,“是真的,师父。朵朵刚才闻到酒香了。阿娘以前也总说朵朵的鼻子灵。”
她还沉迷其中,伸出手掌,埋头讲着昔日在水月谷的猜酒的趣事。只是师父千面已抱着兰姑从身侧入了小巷,阿妍也偷笑地看了水朵朵一眼便跟在千面的身后走了。
“小不点,别讲了。两人都走了。”身后有个善良的手下好意地提醒了一番。
水朵朵抬头看去,两眼直瞪,也飞快地窜进了小巷,追赶千面阿妍的背影去了。
不多时,千面便看见有一店外堆满了酒坛,虽用红布盖着,却可清晰地闻见酒水的醇香。
阿妍仰头瞧去,此酒肆两楼格局。正门中央,立刻有三四个架在方木桌上的板凳。走至门坎处,才知酒肆之大,里里外外有大大小小的桌子四十个,加上靠着通风角落里的一道门外所放置地二十个桌子,总共有八十方桌。
可是,酒肆之中,吃饭喝酒地却恰恰不到二十人。究竟是何原因?千面没有看出来,阿妍也不大能看出来。
“掌柜的,要三间上房。”老掌柜一双眼睛瞪着千面怀里的兰姑,又瞧了瞧阿妍和水朵朵,热情地说:“这位相公您夫人伤得不轻哪,要找治伤的太夫就出酒肆往右拐的”留一守“去请梁老头,他的医术最高明了。”说着对楼上招呼客人的店小二一扬,唤他下来,吩咐道:“六子,你带几位客官上楼去看看房间。”
“好嘞好嘞,掌柜的,我这就去。”说着店小二连连点头,这便伸手开路对千面道,“来来来,几位客官,从这边请。”
千面用力将兰姑抱着,领着水朵朵和阿妍上了楼。
“几位客官,这里以及隔壁两间都是你们的住处,如果有什么吩咐,小的再来。”店小二点头哈腰退出了房门,出去时正要打算将房门带上。
“哎,等一下。大哥哥。你能不能帮我们到留一守去请一个姓梁的大夫啊。”水朵朵拉着那店小二的衣角,露出一个甜美可爱的微笑,又努力不难过地,努力不动声色地把袖子里唯一的碎银拿出来放在店小二的手心里。
店小二欢喜合上手掌点头离去之时,水朵朵还踮起脚尖对那送走的银子留了一个恋恋不舍的表情。
此后必须死皮赖脸,一丝不苟地问阿妍要银子花了,水朵朵用力地敲了敲脑袋。
“你刚才给了那店小二多少银子,一会儿我还你?”阿妍拉着水朵朵的袖子问,“几两,一会儿给你。”
水朵朵看着阿妍奇怪的表情,很是吃惊地想着。兰姑又不是她害得,干嘛大惊小怪地要还她银子,要还也是那位爱慕兰姑的师父还呀。
但一想到自己点点滴滴的白花花银子。又感慨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嬉皮笑脸地看着阿妍道:“嗯,刚刚全把银子给那个大哥哥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有多少。阿妍,如果你真的要还,那朵朵想起来要用钱的时候,你就给我吧!”
“想得美,谁不知道你那个心思。明明只有那么一点点碎银,竟然想让我以后包了你的花销。哼,想得可真好!”阿妍抽回小手,一眼就道出水朵朵算盘心思,真真狡猾地很。
“你看,阿妍,就知道你没诚意。刚刚还以为你对兰姑多好呢。原来也是假的呢。”水朵朵吐舌不悦地走开了。
“好,朵朵,我答应便是了。”阿妍不知为何,脸上惊慌不安。跟之前的阿妍差得太多了。
“兰姑,你还好吗?”千面坐在床头,看着苏醒的兰姑,轻声细语地关切着,“先忍一会儿,大夫就到了。”
兰姑本一心在千面身上,见他对自己如此关心,便生生觉得自己被砍是多么的幸运,竟然有福气得到他一星半点的关注。因而她咬紧牙关,用力对着千面扯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门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逼近,然后店小二的声音传了进来。
“客官,梁大夫请来了。”
“快让他进来!”千面答道。
阿妍水朵朵立刻开了房门。
梁大夫五六十岁的样子,一条腿瘸了,杵着一根拐杖。脸上不多不少有三个极丑的红色烙印。腰际一个酒葫芦里的酒看上去已经所剩无几了。轻轻地随着他的走动荡来荡去。整个人年老得不像话,全身像被抽干了血液一样干枯,就似冬日被雪咔嚓压断的树枝,没有一点绿色的气息。一头斑白的头发,没有条理,乱遭遭的,如同游玩用膳最后呈现的杯盘交杂,狼藉不堪的模样。
尤其是身上那股腐菜和酒混杂的味道就让人受不了。
可是千面淡定地像风平浪静的海面,掀不起任何一丝涟漪。
“还好,还好,夫人伤得不重。这若不是及时用药地好,这命早就没了。”梁老头走近,又伸出一双粗糙而又干瘪的手摸了摸兰姑的额头,“嗯,夫人也没有发烧的迹象,看来只需要老头子的一剂药,过几日就痊愈了。”
梁老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包臭气熏天的药来,递给了千面,叮嘱道:“夫人的外伤还是要好好地调理,这儿有一包外敷所用的药。请相公要务必记得。”
千面呆愣地接过,想起刚刚梁老头口中一口一个夫人,心里凉了个底。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但还是没有机会解释一番。
梁老头写了方子递给千面,正待要走,千面问道:“梁大夫,请留步!”
千面把手伸进袖子,正要拿钱,阿妍忙制止道:“主公,我来给。”
水朵朵在一旁细心地看着两个抢着付钱的笨蛋,胡思乱想着。
昔日在客栈阿妍解手,颜哥哥又想跟着。可见,颜哥哥对阿妍用情至深,如今自己的师父和阿妍两人又争着付钱,可见阿妍和师父都对兰姑用情至深。嗯,不可能,阿妍是女孩子呢。正当水朵朵摇头感叹绝不可能地时候,梁老头已经伸出他的纤纤玉指定在了她站立的方向。
“这位相公,我梁老头不要钱,你把你那小娃娃陪我老头子玩一天就可以了。”
听到这话,水朵朵两腿都开始颤抖,她把眼睛扫向后面干站着的师父脸上,期待地,可怜兮兮地等着师父千面拒绝的言辞。
“朵朵,明日你便去陪梁大夫玩一天!”
水朵朵好似气得口吐白沫,七窍流血。可是还是无法挽救师父千面的“君子一言,四马难追”。
如此这般,店小二才带着满心欢喜梁老头出去,临走时,又用他干枯的手掌摸着水朵朵的小脑袋瓜说:“女娃娃,明天老爷爷在留一守等你啊!”然后又会心一笑,摇头捋了自己一把袖子,撑着拐杖出了房,下了楼。
水朵朵双目呆滞地跪在地上,瞪着面前强颜欢笑的两人,顿时鄙视到了极点。然后甩头走人,回了自己的房间。
“主公,朵朵好像生气了?”阿妍望着千面公子道。
“仅陪长辈玩一天而已,朵朵不会使很久小性子的,不过小孩子脾气罢了。”千面冷静下来又坐在了兰姑的床沿上,看着又熟睡了的兰姑。
“那主公,阿妍嗯……先不打扰你们啦!”千面拿出刚才梁老头留下的药,沉思一会儿,也出房下了楼。
“朵朵,开门啦!”阿妍在外面敲得房门砰砰作响,水朵朵还是不理会,她用被子捂着耳朵,掩耳盗铃,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结果那房门之声越来越响,最后伸出了一把刀。
一把锋利精致的胡人短刀。
在房门轻轻一过,那门上的插锁毫无还手之力地坠落在地。
原来阿妍气急败坏,用身上随时携带的短刀解了门锁。
水朵朵掀开被子看去,阿妍已经一丝不差地,似笑非笑地站在了她的面前。两手插腰,小脸像猴屁股气得通红。
“说吧,你究竟想怎么样?”阿妍怒气冲冲地问,“又不是我让你去的,是主公,你的师父答应的。再说了,是那个臭老头自己挑的你。”
“你怎么不回自己的房间,跑我房间做什么?”水朵朵满脸不乐意地坐起来没好气地说,又哭着鼻子道,“来幸灾乐祸是不是,你总是残忍地对待朵朵,嗯……”
“你不也一样残忍地对待我荷包里的银子,也没见着那时候你对我善良点啊!朵朵,就只是明天陪那老爷爷玩一天而已啊!而且你运气多好啊,那老爷爷一看就善良,没准儿给你准备好多好吃的呢。多幸福啊,是不是?”阿妍编着花样地劝着水朵朵,见着水朵朵一副心不在焉,垂涎欲滴的模样,知是中计,接着又从旁加了一把火,洒了一点儿油,“朵朵,到时候你可要想着阿妍,想着师父,把好吃好喝的也给我们留一份呀。”
阿妍还憋着嗓子,撒娇地摇着水朵朵的胳膊,以此将此事推波助澜地恰到好处。一会儿的功夫,水朵朵就笑了,樱桃小嘴里露出一两颗小小的虎牙。
千面拎着那药下了楼,向掌柜打了一声招呼,就到后院的柴房里煎起了药。从未照顾过别人的千面被灶火折磨得够呛,正当满头大汗,变成小花猫的时候突然想起这药不是煎药,而是直接外敷的药,不免感慨万分,看了看自己一袍的烟灰,心里面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一向潇洒自由,圣上的红人千面大人,竟然能够安之若素,一丝不苟地为个女人煎药,当真不太像自己的风格了。
接着闷闷不乐地上楼,手捧着臭气熏天的药,满脸灰垢地在三三两两的客人的评头论足下,镇定自若地从老掌柜身旁走过,镇定自若地看着老掌柜微笑地连连点头,更加镇定自若地听着店小二与老掌柜的交谈——
“掌柜的,这相公看起来真是个好男人,看他打扮,也算是个富商大贾的吧,可是刚刚我看见他拧着鼻子都在呕心沥血地给自己的夫人煎药,真好啊!”
“是啊,六子。以后你也学着点,对自家的夫人好,也能像那两口子一样,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是不是?”
“掌柜的,是是是。”
千面公子的脸自从上了楼,就变得异常难看。一连被三个外人误认为自己成了家,是多么令人发笑的事!
他又无奈地看着那包药,摇了次头,连着三叹,进了兰姑的房间。
彼时,兰姑刚刚睡醒,见着千面,很是惊讶:“主公?你?”
千面拿着那药,回了句:“这是治伤的药。”
兰姑尴尬地笑了笑:“哦,主公,兰姑知道你拎着的是药!”
“是外……”千面瞥过脸去,一口说道,“外敷药。”
兰姑瞪着那药出神,继而脸色绯红,不知该如何开口,也只故作淡定,轻描淡写地答了句,“哦!”
“所以兰姑,主公要……”千面手脚开始哆嗦,发红的侧脸看得兰姑一怔一怔地。
千面又用右手指着左手拎着的药,再次说道:“主公要替……替你敷药。”千面咬着牙齿,把话说利落了些。
兰姑伤势在其后背,如果用药。不免要宽衣解带,但兰姑一心装着自己的主公,也没有什么好计较。
可千面在努力计较着,所以两人也都计较了。扭扭捏捏地互相看着,一动不动。
风月里的计较都是有命数的。
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必然要计较个底朝天,这是个有根据的劫数!
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计较必然算不上计较,不过情趣罢了。
情趣在风月里的命数多半是个有意境的,附庸风雅的。譬如明明两情相悦的人可以立刻结为夫妇,却要来个有情调的三朝三拜,洞房花烛。
所以千面兰姑二人彼此的计较真就计较了个头。
“师父,师父,今晚月色正好,你教我武功去吧!”水朵朵踢门闯了进来,后面跟着个拉拉扯扯的阿妍。阿妍见主公一脸尴尬的神色,又瞧了瞧兰姑一脸尴尬的神色。
“朵朵,好啦好啦,主公他们正忙,我们先出去吧,出去吧!”阿妍说着上前来拽水朵朵。
“师父师父,你就教我习武吧,好不好,好不好!”水朵朵不罢休地扯着千面的衣角,可怜巴巴地被阿妍往屋外拽。
“阿妍,你留下来给兰姑上药,主公趁着天儿好,教朵朵习武。”
兰姑的眼神有点伤悲,她紧紧拽着被子,低着头。
阿妍知道,她在难过!
可是那个自负清高的主公却从来也没看见这如同死灰的双眸,汇聚无数的星星,最后幻化成一夜的寂寞,直到星星也暗淡地隐没了……
------题外话------
水朵朵之后会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