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请跳转新地址 m.158xs.com

他推走河灯, 便取出引凤箫来,缓长吹响。;乐;文; .l+.

不多时果然有人过来。却没近前问话, 只略看了看便离开——宫中喜爱笙箫的皇子公主并不多,而十四郎手上的引凤箫人人都认得,很少有人会前来妨碍、阻拦。

一曲终了。

十四郎收了箫,准备离开,回过身却见天子正立在游廊那头。身后仪仗林立, 宫娥宫监们簇拥在侧。

肩舆早已落地, 想是天子到来已有些时候了。

十四郎愣了一愣,忙躬身行礼。

他虽养在大内,得见天子的时候却并不多——大明宫实在太大了, 而天子内宠众多, 原本就不常到淑妃殿里。自立了太子之后,更是经年不去一回。偶尔父子二人在内苑里遇见, 也往往是在天子去旁处宫苑的路上,他上前请安,隔着仪仗和轿辇同天子略说两句话, 便该跪送了。

算来父子两个上一次面对着面好好说话,还是在正月里。

因此十四郎虽憧憬父亲,却并不知父子间相处的情形。

天子微笑着上前,单手拉他起来,道:“在外头,不用讲究这么多。”

身后侍奉的人早跟上来,在水榭中陈设春凳, 垫上毡毯,点起熏香,又当风设置屏障。

天子扶起十四郎,自己靠着凭几坐下,又示意十四郎坐,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游晃?”

十四郎道,“睡不着,偷偷溜出来吹一会儿箫,这就打算回去了……”

天子笑道,“哦。”又道,“我听杜妃说,常有人夜间吹箫,甚合韵律,原来说的是你吗?”

十四郎脸上便有些红,道,“……打扰到旁人睡眠了吗?”

天子笑道,“这却不至于。”便伸手过来。

十四郎将引凤箫呈上去,天子略赏玩片刻,便将以指按孔,将箫管纳在唇下。

他才四十岁,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那起音洪亮高扬。却只略吹了几音便停下来,笑道,“太久没吹过,谱子都记不清了。”然而不知想起了谁,眸光已柔和起来。他将箫管还给十四郎,笑道,“……倒是不必怕召来谏官了。”又道,“这箫朕记得是给了叶娘,原来叶娘传给了你吗……”

十四郎道,“……是。”

天子靠着隐囊,闭目养神了片刻,才道,“朕寿诞那日,你给朕准备的寿礼,似乎是一支箫曲?”

十四郎没料到天子竟还记得,目光不由便明亮起来,忙克制住欢喜,道,“……是。”

天子便笑道,“吹来听听吧。”

十四郎略调箫音,然而将要吹奏时,却停顿了片刻。

他记得自己那日吹奏“凤凰曲”,将云秀给听哭了,记得云秀还说,“好听归好听,却不适合在寿宴上吹。”

那曲子是他阿娘最后一次吹箫时所吹奏,他虽略作修改,然而基调本就是哀伤的——当日他阿娘病体支离,追怀往事,难免留恋不舍,亦难免流露出来日无多的悲戚。他将阿娘的遗音奏给天子听,是希望能替他阿娘打动天子,令天子缅怀片刻。如此,他阿娘黄泉路上,走得也不至过于凄冷。

可如今国有战事,前线屡屡传来不容乐观的消息,天子亦仪容疲惫,忧虑在心。这会儿吹奏凤凰曲,只怕更令天子情意郁结、志气受挫了。

天子见他还不演奏,便笑道,“朕准备好了,开始吧。”

十四郎便起身致意,坐回去开始演奏。

那起音空旷嘹亮。

天子原本只是想随便一听,不教孩子的心意和努力空掷,然而不过听了片刻,便觉耳目一新。

那箫曲流畅明亮,别有一股昂扬向上的斗志在其中。将人胸中沆瀣荡涤一空,空旷又敞亮。宛若风过草原,遇山而上行,击云荡雾之后,化鹰俯瞰万里晴空。地上原野、河流如棋盘,世间诸事,一时都清楚明白起来。

乐曲有时比文章更能展现人的心胸。

十四郎年纪尚还小,气力不如成人那般充沛,后继便稍有些乏力。天子见他竭力吹奏,便拍了拍手,道,“停下吧。”

十四郎便收了箫音。

天子想了想,道,“这不是你当日想吹的曲子吧。”

十四郎虽讶异,却并没有起意隐瞒,“……阿爹明鉴。”又小心问道,“阿爹是怎么看出来的?”

天子没作答——他其实比十四郎以为得要更深情些,他记得叶娘,也记得叶娘的祭日便在他寿诞前后……似乎是在上元节吧。他还知道十四郎温柔努力,幼学馆中那些皇子皇孙数他的学业最好,然而他生性沉默,没什么鲜明的特色,幼学馆的师父们提起他也只有“学业好”“寡言”“彬彬有礼”几个字可提,却都十分赞赏他。以这孩子的性情,纵使是在自己的寿辰,可因临近叶娘的祭日,只怕也无法作此慷慨之音吧。

天子只笑问,“原本要吹的是什么曲子?”

十四郎略顿了顿,才道,“是阿娘……阿姨生前吹的最后一支曲子,我想着……阿姨也许是想吹给您听的,所以……”

天子便愣了一愣,问道,“那为何又不吹了?”

十四郎道,“……阿爹看上去有些忧虑疲惫。”

天子又愣了一愣——这孩子玲珑心肠,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一时只觉愧疚怜惜。便招手令他过来。天子想说些什么,譬如夸赞儿子懂事一类,然而丈夫怜子时只觉词穷。语塞了好一会儿,终于抬手轻轻的抚了抚他的顶发。

天子手掌大而温暖。十四郎不知为何,只觉眼泪要溢出来,忙垂下头去。

天子道,“朕听师父们说,你功课很好?”

十四郎红着脸,点了点头。天子不由笑起来——原来这孩子是有“自己功课好”的自觉的。

便又道,“在淑妃殿里住得可还习惯?”然而问了就觉多余——叶娘一直都是淑妃殿里的婢女,十四郎其实自出生后一直都养在淑妃殿里。只不过如今名正言顺了而已。而以淑妃的教养,哪怕不喜欢十四郎,大约也不会给人留下嫉恨苛待的把柄。

果然十四郎立刻便道,“淑妃娘娘对我很好。”又道,“二哥哥待我也很好。常指点我功课,还说我是咱们家的小进士。”

天子被他逗笑,道,“就他那点学问,哪里能指点得了你?还不如去问你大哥哥。”

十四郎想了想,道,“大哥哥比较忙……下回我问问他试试。”

天子又笑了一笑。他自己的皇位就是从父亲手上夺来,当然不愿给自己也册立个家大业大的太子。但此刻也不能不承认,太子毕竟是淑妃所教导,性情确实比大郎和柔亲善不少——虽说淑妃三个子女都不聪慧,但至少品行上都是宽厚贤德,令人称道的。只十二娘一个骄纵蛮横了些,但这该怪他,也不是淑妃的错。而大郎既长且聪颖,却不得立,性情难免就消极沉郁了些。会消极沉郁,可见也有争位之心。只怕纵使他立了大郎,也不能安心……这倒不是大郎和二郎的过错。

一时竟想,若大郎和二郎也都在十四郎这般懵懂无害的年纪,自己也还在而立之初,血气方刚、年富力强……该有多好。

叹息了片刻,终知不能。

便令人传唤太子和澧王入宫,道,“就说许久没见他们了,怪想的。让他们来陪朕赏月。”

侍从领命去了。

天子又摸了摸十四郎的头,道,“你二哥哥既说你的小进士,定然是想日后重用你。你要好好的精进学问。声乐虽好,也不过是君子兴之所至,偶尔为之就罢了,不必勤学苦练。”

二郎道,“……是。”

二十

奉安观的平安符近来很走俏。

城东卖牡丹的老蒲家,家里孩子原本三天两头的闹病,大人也接连病倒了好几个。可自中元节拿到了奉安观散发的平安符,小半年的晦气一扫而空,不到一个月,家里大人孩子就都痊愈了。城南修善里的杨九郎,连着考了五次乡试都不过,今年他家娘子求来了奉安观的平安符,一举中第,如今正打算趁势入京去考今年的新进士。住在保福寺对面的赵娘子能平安诞下龙凤胎,听说也对亏了奉安观的平安符……

如今人人都知道,奉安观的平安符灵验,没求到的人趋之若鹜,求到了的还想再求。

但奉安观的女冠子们姿态高得很,说当初只做了八百枚,拿到的是有缘人,没拿到的也不会再做……纵使有人通过旁的途径拿到,那也肯定不是她们家的。有人出价到一千贯一枚,她们都不肯做,真是没见过这么铁石心肠的出家人。

云秀:……谁差你那一千贯啊!又不是做生意的!

云秀觉着百姓还真是人云亦云,毫无理性。

她都解释过了——蒲家的病是因为井里泡着的那只死兔子。他们捞掉到井里的平安符时,顺便发现了死兔子,去除病源,人就不会重复感染了……这也是平安符的功劳?杨九郎得中,不是因为他回船去找他娘子给他求的平安符,而是因为他发善心让没赶上渡船的举子上了自己的船,碰巧那“举子”是考官他弟弟,替他说了好话,这也是平安符的功劳?赵娘子就更不必提了——低头去捡平安符时,躲过了山上落石,结果被吓得早产……这都能算平安符灵验?

还有那些跟风附和的人,把一件件小巧合生拉硬扯成大灵验……怎么这么热衷于造神啊!

她一面帮着华阳真人配药,一面就随口抱怨了几句——已到深秋时候,又要换季了。华阳真人要准备新的成药散发给信徒,以避时疫,便唤了云秀来帮她配药,顺便也替云秀解答疑惑。

近来云秀在“术”上大有长进。虽还是没能不经琴箫合奏就开启通往长安的随意门,去见十四郎,但前日她竟成功令枯枝抽条开花了——当然,依旧借了一些药效。她心花怒放,但是涉足全新的领域,最先面临的竟不是成就感,而是越想越多的不解之处,便又厚着脸皮来向华阳真人求教。本以为师父又要敷衍她,谁知华阳真人竟真的为她解答了。

简直就和真的师徒一样。

故而如今云秀在师父面前,也越来越敢乱说话了。

听她吐槽,华阳真人只笑道,“这却也是一条求仙之法。灵与愿相互承托。神仙是什么?被传颂之人罢了。人间生愿与遗愿所寄托之身,飘荡无依之灵所凝聚之处。只要还受人信仰,还享受香火,便能保有神力、万世不灭。如此名利双收,你就不动心?”

云秀听懂了——当无数祈愿与感激齐聚集在一个人身上时,这个人便能封神。

云秀确实想成仙,但她想修的可不是这种神仙。

“这种神仙有什么意思?到最后肯定一个个的都得想尽办法讨好信徒。我要修的是逍遥无拘的真仙。”

华阳真人笑道,“莫非你还瞧不上这些神仙不成?”

云秀头也不抬,依旧专心调配丹药,“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能据此修成神仙的人,若不是装神弄鬼、欺世盗名的本事臻于化境,那就必是真有一副济世救难的慈悲心肠,并当真成就了解民倒悬的功业。对这些人,唯有真心敬佩而已,怎么可能瞧不上?可这些人做功业时,大约不是为了修仙,而是为胸中仁心。可我就是要修仙呀。若为修仙去慈悲,那慈悲就称不上真慈悲,只是沽名钓誉。修仙也称不上真修仙,只是争名夺利。就算最终修成神仙,肯定也会因为害怕流失信徒,害怕归于寂灭,而汲汲营营、不能逍遥。所以我才不修这样的神仙呢。”

华阳真人笑道,“说你痴,偏偏又有一颗慧心。”

云秀道,“我才不痴呢。七言律诗,我听一遍就能背诵。三百言的长赋,我读一遍就能复述。配手头这些药方,您一说原理,我脑中就能列出方子,分毫不差。我这样的智力,在凡间就叫过目成诵、触类旁通。是师父你们神仙的眼光太高了,才会觉得我痴。”

华阳真人笑道,“才夸你一句,就又犯痴病了。”

云秀:……

配好了药,华阳真人又道,“我要去赴远方的法会,需离开七日。刚收到郑国夫人的来信,想请我去替她验看新修建的温泉池。我去不了,你替为师走一趟吧。”

华阴县在蒲州西南,过华阴县、下邽,再往西便到京兆治下。京畿一代都十分富庶,华阴县又倚华山而临黄河,是八百里秦川最形胜之处,自然更是烟火繁盛。云秀几次路过华阴县,都没能好好观赏过,这次华阳真人说“若一日来回不得,可留宿一夜”,云秀当然说什么也要仔细走一走,看一看。

至于令狐十七家的温泉,她却是头一次听说——夏初的时候她得罪了令狐十七,之后令狐十七便只送节礼,其余无片言存问。

修竹管引泉水,不留神挖出温泉来,于是干脆在别墅里修一处温泉池,这么有趣而值得炫耀的事,他竟都没写信告诉她。

云秀觉着,他若不是专心修养至不问俗事的地步,当就是下了狠心要同她绝交了。

云秀自我反省一番,觉着自己当日说的话、做的事,实在没可恶到让人想同她绝交的地步,便只当令狐十七是在专心修养。

因此,替她师父去华阴县别墅验看温泉一事,云秀也不打算写信告诉他。

她准备验看好了就抢先进去泡一泡——狠狠的泡一泡。等令狐十七出了关,明年春天回华阴县疗养时,再告诉他,“哦,你家温泉啊。我已经先泡过了。”

忙完了观里的事,十月初七日一早,云秀便离开奉安观,易容成小道士,坐上驴车,摇摇晃晃的离开蒲州城,来到了华阴县。

才进了城,正和车夫商议明日几时来接她,便听一个惊喜的声音,“恩公!您也来华阴县了吗?”

云秀闻声望过去,便见阿淇母女面前摆着货担,正当街卖豆腐。

云秀:……

豆腐虽还没卖完,但剩的也不多。

阿淇母女便收拾起货担来,挑好,说什么也要请云秀去家中做客。

云秀虽有些无可奈何,但也挂念阿淇母女的前程,便没拒绝。还是和她们一道出了城。

——虽说阿淇把金锞子还给云秀了,但当日从那宦官钱袋里掏出的钱云秀都给了阿淇她娘。按说够她们在华阴县租个小作坊了。但听她们说来,眼下她们似乎住在外郭一个小村子里。

再想想这个时代昂贵的药钱,想想她们家病倒的是唯一的男劳力,倒也能明白缘由。

便问,“你阿爹的病如何了?”

提到这个,母女两个便有些拘谨。还是阿淇开口,“八月底走的,初二那日过了头七。”又轻声道,“……这才脱下孝服。穿着孝服人嫌晦气,不让做买卖。我们庄户人和城里不同,都不守长孝的……”

云秀没料到正问在伤心处。随即又懊悔——这不是理所当然吗?若不是她阿爹去世了,母女二人哪能一道出门卖豆腐?总得留个人在家照看病人吧。又听阿淇解释自己没守孝的原委,便知道阿淇在为此事羞愧。

忙道,“哦。”

她不大会说安慰人的话,便干巴巴的道,“……节哀顺变。”

阿淇垂头悄悄抹去眼泪,道,“嗯。”

过一道山坳,便到一处不小的村落。因临近华山,这村落也十分繁华热闹,颇有几个高门大户。

阿淇家住村西的草庐。那草庐后面便是连绵的荒山。山上多栎树,秋深橡子熟,有老妪背着竹筐、牵着黄口小儿,在山岗上拾橡子。

有儿童顽皮攀上栎树——深山多老木,那橡树得有百十年树龄。枝蔓不多,只一味伸展向上,独木秀出群树三五丈。这时节秋叶落尽,只高高的躯干上支棱着不多的枝桠,如枯指般向天。那儿童见枝桠上还有未落的橡子,便跨在树上左右摇晃。

见阿淇过来,便招手道,“阿姐,看我看我!”

阿淇抬头望见,忙道,“阮小七,你又造什么祸!爬这么高不怕摔啊!赶紧下来吧,我家今日烹豆腐吃。来晚了就没你的份了。”

阮小七道一声“我要吃!”便扶了枝桠要站起来。高处风急,他一脚踩空,没稳住,便惊叫着从树上摔落下来。

阿淇也跟着叫起来,忙上前想接住他。

云秀赶紧抓了一把“回春粉”,当空匆匆撒出去。她想用枝叶托住阮小七,然而枝叶生长怎么可能快得过人下落的速度。云秀见来不及,情急之下,直接双手穿过乾坤袖,从半空中伸出来,去接阮小七。

托了一下,但没接住。

……她似乎听到了骨头折断的声音。

眼泪瞬间就疼飞出来。

阮小七还在下落,只速度略缓而已。

云秀一面吞眼泪,一面再次出手,用受伤的双手又接了他一下。

云秀身残志坚的接连接了三五次之后,阮小七落势终于止住,平安坠到地上。

这熊孩子被吓坏了,虽没摔得很疼,也还是张口就哭。

云秀却是真的疼哭了。

但此刻四面住户早看见阮小七坠树,又听到阿淇惊叫,纷纷出来帮忙。

云秀不能当着人的面疗伤,便倒吸着冷气,趁乱钻到屋后。

到无人看见出,才虚脱的靠着墙根坐下来。

——疼死她了!

她咬着牙,用没脱臼、勉强还能动的那只手从乾坤袖里掏出药瓶,咬开了盖子。

结果一声意料之外的“恩公?”惊得她一哆嗦。那药瓶落地,咕噜噜滚落出去。

云秀眼里噙着泪,哀怨的扭头望过去,便见阿淇姑娘真站在屋角处,正小心翼翼的看着她。

云秀:……

“对峙”了半晌,云秀终于开口,“……劳烦帮我把药瓶捡起来。”

阿淇姑娘忙趋步上前,捡起药瓶,帮她倒出两丸药来,不太确定的问,“够不够?”

云秀咬着牙,疼得满头汗,“劳烦送到我嘴边!”

阿淇姑娘忙帮她掰开下巴,送药进去。见云秀干咽得有些吃力,忙道,“我去给您倒碗水。”起身飞奔而去。

云秀靠在墙上,疼的只想缩起来——便没能回空间里。

片刻后药便生效,她总算舒缓过来,然而冷汗已浸透了衣衫。

她抬头看深秋时节干枯的大栎树上,如扇子般开着的半爿鲜嫩明绿枝叶,不由揉了揉额头……算了,装傻吧,她想,反正也没人知道是她弄的。

阿淇姑娘端着水碗跑过来,

见云秀虚脱靠在墙上的模样,愣了一愣,又看了看旁处,才露出“果然如此”的、总算安心了的微笑。上前道,“姑娘,喝口水吧。”

云秀“幻肢疼”,懒得动,便道,“……劳烦喂我一口。”

垂眸时瞧见碗中倒影,才意识到易容药的药效已解除了,心想难怪阿淇改了称呼。

她倒也不觉得担忧——横竖阿淇姑娘早就看破了,再让她看一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便只道,“别告诉旁人。”

阿淇姑娘微笑着,轻轻点头,“嗯。”

两人一道从屋后出来。

阮小七还在抽鼻子,但大人们显然验看过他身上伤痕,知道他确实没受伤,正纷纷议论着,“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都没事,肯定有神佛保佑”,“这孩子有后福”“赶紧去树下烧一刀纸钱吧,这树长了几百年了,有灵性。”“那树上叶子是不是刚刚长出来的……”“真是成精了!”

七嘴八舌中,不知谁问了句,“我眼花,你们看那树上……是不是开花了?”

瞬间四面就安静下来,人群纷纷抬头仰望。

而后那树真的就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的开花了,还有花穗落在了农夫鼻子上——云秀情急之下撒的药粉有些多,这会儿那爿树枝还在长呢,似乎连橡子都结出来了。

人越聚越多。

云秀:……

她正想该怎么糊弄过去,忽听有银铃之声自远处传来。

此地临山,地势偏狭,铃声与回声交织在一处,互相印证,一时竟分辨不出铃声是自路上来,还是山里来。

只觉得声音不大,却清晰入耳。

那铃声渐近。

未见人来,已知人来。

继铃声而来的,是歌声。

亦是自远而近,先在山谷间远远回荡,而后逐渐可分辨。

然而曲调听得见,歌词却听不清。只知是个不年轻了的声音,但也并不苍老,语调舒惬又豪迈。

只觉山青水绿,岁月悠长。

众人的注意力已都被吸引过去,纷纷望向进村的道口。

不多时,便见个三四十岁的道士从坡下上来,背负一双长剑,手捉一柄拂尘,红颜黑髯,侠风道骨。

不必他说什么、做什么,已自带一身神仙气了。

那道士径直往此处来。

待近前了,仿佛发现了什么一般,脸上的笑容忽的便凝重起来,问道,“此地近来可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立刻便有人指向那棵大栎树,不安道,“倒没旁的……就是适才那棵树,突然返春了。”

那道士只一扫,便叹道,“竟至此种地步了,我来晚了吗!”

云秀:……啥?

众人本就受了不小的惊,闻言也纷纷忐忑起来,“道长为何这么说?莫非这树是妖孽作祟吗?”

那道士叹道,“不是妖物,是鬼物……近来村里可有谁家红事变白事的吗?”

众人思忖片刻,俱都恍然大悟。

然而待要开口时,忽有年老持重之人拦住众人,问道,“有倒是有,但不知道长打探这个是为什么?”

云秀看不下去了——这道士模样唬人,然而开口就是一股骗子味儿,实在令她失望不已。

便拽了拽阿淇的衣袖,道,“不是要请我吃饭吗?”

阿淇回过神来。想想当日云秀救她家的手段,便觉得此地的事也没什么可看的,便轻声笑道,“姑娘随我来吧。”

她们便从人群里抽身而去,悄悄回家。

阿淇姑娘她娘正在家里张罗着杀鸡,阿淇见了忙上前阻拦,笑道,“还指望它下蛋给你补身子呢,快饶了它吧。”便从她阿娘手里接过活计,道,“你陪姑娘说说话,菜我来做便是。”

阿淇她娘没怎么惊讶云秀的模样,殷勤的将云秀招呼进屋里去。慢慢的尴尬消散了,便和云秀说起分别后的事。

如今她们租住了阮小七家的房子——阮小七的父亲也应征打仗去了,家里只剩下婆媳二人加阮小七一个,和她们母女勉强能互相照应。

又感谢云秀救了阮小七——她都不问,就将阮小七活命的功劳算在了云秀头上。

其实进屋后云秀就后悔跟过来了。

家徒四壁。

除了小半袋豆子外,连米面都没瞧见。米缸里存的都是晒干的橡子。

恐怕根本就没有待客的余裕。

然而阿淇姑娘置办的斋饭却很丰盛,山里自采的蘑菇风干了,拿来炒霜后新收的白菜,喷香鲜亮。自家做的豆腐切两半,一半用小葱凉拌,撒上炒干后捣碎的橡子,口感清鲜。一半切片油煎,再用菽水椒叶和萝卜一起炖了,香而不腻。面缸里统共还剩一把面,便打上鸡蛋,和豆渣、菜糜一起煎成菜饼端上来。再配一碟子豆子萝卜咸菜,一碗豆浆。冷热俱全。

有阿淇姑娘秀色可餐的陪在一旁,不时帮她夹一筷子菜,云秀吃得又愧疚,又满足。

饭后云秀便问阿淇日后的打算。

阿淇只笑道,“等安置好了阿娘,便回姑娘身边。”

云秀:……等下,什么叫“回”啊!

然而吃人嘴软。看看这屋子里的情形,若无人接济,万一家里再有谁生场大病,迟早得再去举债。

倒不如让阿淇去她身旁做工,赚一份月钱。

便没开口反驳。

此地距华山,比华阴县城还近些。

去县城闲逛是不能了。

云秀便告辞上路,准备易容之后直接去令狐家建在山上的别墅。

出门上了大路,先见不远处大道上侍从如云的车队,当中两辆格外华美精致的,分明是她二姨和十七哥的——令狐十七竟又到华阴县来了。

那车不知为何停了下来。片刻后有人到车窗下听命,点头领命,而后带了几个人,拐到了来村口的这条路上。

云秀:……看来村子里有什么事,引起了她二姨的注意。

她忙回头寻找。

便瞧见村东头的高门大院前聚集了许多人。仔细看看,竟是村人围着一口大铁锅,而那个“仙风道骨”的道士,正在大锅前装模作样的做法。

云秀本以为如此明显的骗术,村民应该没那么容易上当的……

想了想,便也拐了个弯,悄悄的凑上前去。

近前正赶上那道士含了一口符水,喷向一旁的白泥墙。

那墙上随即便浮现出一枚触摸惊心的血红手印来。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恐的感叹声,纷纷后退。

云秀:……

那道士拿了铃铛趋步向前,几步追赶之后,不知抓到了什么。作势用力扔进油锅。

只听嗤啦一声,油锅爆沸。

而后那道士将油锅一把掀翻,直接伸手进滚沸的热油中,抓出一样东西。

油泼在地,白气蒸腾。仿佛仍能觉出那焦肉烂骨的热度。

那道士摊开手来,手中分明是一把煎焦了的人骨。

他从怀里掏出块红布擦了擦手,将人骨包起,风轻云淡道,“鬼物已除,贫道功成,就不久留了。”说罢稽首,转身就要离开。

一举一动,高风亮节,气韵若仙。

云秀:……可惜是个骗子。

可惜不是人人都能看出他是个骗子——他走出没两步,身后立刻便有人颤巍巍的追上来,“……高人留步。”

云秀见令狐韩氏派来的侍从也隐入人群开始打听原委,便悄悄的抽身而退——郑国公府中得用的人,若连骗子都看不破,那就……那就真不怪刺客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刺杀当朝宰相了。

她懒得多走山路,便加快脚步,追上了令狐韩氏的车队。

她易了容,令狐韩氏没认出她来。只看了华阳真人的印信,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便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已有这么深的修为了。”便叫停了令狐十七的车,道,“我看你同我儿子年纪相仿,刚好他也在修道。你们便坐同一辆车,互相切磋指点,可好?”

云秀没什么意见。

令狐**概有意见,但也懒得说。包着白狼毛的毯子,玉冠、鹤氅,冷若冰霜。云秀上车,他招呼都没打。

然而他本就生了一副越冷漠便越鲜艳,越傲慢便越风流的模样。眼角都不抬的懒洋洋靠在那里,身上堆叠的织物保暖得跟呵护着病人似的,没在气势上压倒云秀,倒让不留神望见他的小丫鬟们一个个面红耳赤。

云秀有些年数没见他这副死样子了,心想他不是修道吗?怎么越修,脾气越回去了。

他们兄妹二人还在互相赌气。

令狐十七不说话,云秀便也不理他。

令狐**概有些发困,然而车上有旁人,他又睡不着。一面打盹儿,一面强迫自己清醒。

挣扎了一会儿——大概疑惑,明明有旁人,为何他还能随时睡过去,这才抬眼去看云秀。

睡眼惺忪的看了一眼,一晃神,立刻便清醒过来。

惊醒了便认真又恼怒的看过来,看清了,却又有些迷糊。

云秀:……

不知他一个人琢磨出了什么结论,竟懒洋洋的自温暖的毯子下伸出了手——依旧是那副不把旁人放在心上的模样,捏了云秀的下巴,便强迫她正过脸来,给他细瞧。

云秀火冒三丈。

捏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掐。自己扭过头来,恶狠狠的瞪着他。

令狐十七觉着疼,但还没疼到让他愿意说出来的地步。便由她掐着。

看了她一会儿,竟笑了。

就如冰山水融,宛转自天山之上流下。一瞬间,冬去春来,整个空间都暖和了。

他抽回了手,懒懒的又藏回到被子里。自寻了个舒适的角度,心安理得的,睡了。

云秀:……神经病啊!

友链:小7看书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