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了那恶疮男子,时候已然不早。徐修白在翰林院中还有要事去办,星乔也急匆匆赶往设在徐府的学堂,只等完了今日的学业再回医馆做仔细的安排。
寻思那男子着实耐力非常,徐修白与星乔为了将他弄至医馆忙前顾后奔波不停,可他依然装聋作哑、不予交流,至于他姓甚名谁更是半点风声未漏。实在是有些不近人情、亦或是谨慎异常了。
一路想着,星乔也到了徐府。本来已做好挨骂准备的她愕然发现从来严苛守时的吏部尚书徐铉竟来还未来到。
这个尚书府的私塾连同星乔也不过八个学生,这几个学生除却星乔无一例外都是当朝官员家的晚生。教书育人这种事本不是吏部尚书要做的,可这皇命岂敢不从?加之他将自己的儿子实在教得太好,使他弱冠之年便中了进士。如此卓绩,满朝文武为自家公子登门求师者便络绎不绝了。徐铉盛情难却、勉为其难地挑选了几个聪颖的学生,于是多年前便有了这尚书府的私塾。
星乔到的是时候,其他的学生已等了有半个时辰。一溜子话听下来也不得徐铉未现的原因,只闻得是他自己将自己锁在书房,任是谁也不见!
师傅一向恪风严谨,今日不同寻常的举动自然让学生们议论纷纷。又过了半响,徐府的管家也出来劝大家各自回去。
几个学生虽满心疑惑,但惧于师威也不便打探,有礼地让管家转告了些关切的言辞就渐渐散了。不一会儿,学堂中便只剩下了星乔一个人。
管家见星乔还坐在原处等待,便上来规劝。却不想星乔执意不从地连连摇头,口中直说:“上次怠学惹了师傅不高兴,罚了我回去背诵《送陈经秀才序》。我花了好几日功夫如今才算背得流利轻松了,今日一定要教徐大人检查一番。”
管家反复告知徐铉心情不佳、无心外事,星乔却就是固执不听,到最后索性两手捂耳,摆出一幅誓死要见的样子。管家执拗不过,平时也见自家大人对这女学生也份外关爱,只得为她再去通传。
不过片刻,那管家便欣喜来报:“快些进去吧,大人准了见你一面!”星乔连连谢过,奔着就朝徐铉的书房跑去。
徐府的坐落星乔已如自家庭院一般熟悉,不费什么功夫她就站在了徐铉的书房门外。只见双门依旧阖着,她便朝着门里轻喊:“师傅,星乔过来了。”
“嗯。”徐铉只在里面应了一声,算是做了准可。
星乔推门而入,发现落脚之处居然遍地都是写过字的宣纸。她抬头看去,只见徐铉满目憔悴、苍白颓然地坐在案前。徐铉虽已人到中年但却素来精神清爽,今日面目真是从前未见。当下便令星乔诧异不已。
徐铉也看见了星乔,从忧容中浅出一笑对她吩咐:“听说你把《送陈经秀才序》背得熟了,就先背一遍吧!”
星乔却咬唇低眉,支支吾吾后才如实相告:“乔儿顽劣……其实还未去背。背文不过是乔儿心中牵挂师傅,一定要来看看您老人家缘何缺课的托词罢了!”说到此处她又跪下自呈:“乔儿欺瞒师傅又打扰您清休,师傅尽管罚吧!”
这孩子,总是比别人多出点心思!徐铉心中也为之动容,况且他此时心绪芜杂哪还有心思责罚弟子,便没有多言只教星乔站起说话。
星乔立好后,将左右仔细看了一遍。只见徐铉的案上满是凌乱翻阅过的书籍,丢弃在一旁的笔墨也有许多支……不禁问到:“师傅究竟遇到了什么难事?”
徐铉也四下看了一看,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忽然悲怆直呼:“国之将亡兮,天下还有比这更难的事吗?”
亡国?
星乔心中一痛,脸上却苦笑了一下。这在金陵已不算是个新鲜话题了!如今南唐被宋军攻得只剩下国都金陵这弹丸之地,现在街上三岁的小孩也知道亡国之日近在眼前了。只是不知这一日到底哪天会降临头上!
星乔弯身拾起一张地上的稿纸,一看之下顿时明白了徐铉。
众所周知,徐铉乃文字名家,在钻研古语旧字方面的造诣极深,普天之下恐怕无人能出其右。多年来星乔也听闻师傅与其弟徐锴一同编纂一本《说文解字》……只可惜就一月余前,徐锴忽染恶疾撒手人寰……如今他日夜不停地修书著作正是担心南唐一旦所灭,修书一事恐或就要付之东流!
看着满地的纸片,还有一下仿佛衰老许多的师傅,联想起自己也已是半个亡国之人,星乔的眼中不禁也泛起热泪。如今徐铉突然如此加紧用功,难道?她失魂地低声问到:“难道我南唐真的就要亡了?”
徐铉长叹一声,背过身去热泪纵横。
“那师傅今日可曾见过我义父?乔儿已经好几个月未见过他了?”星乔焦虑地问。
徐铉一怔、忙地转过身来一把上前握住星乔的双肩,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慌乱地说:“对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快些、快和你爹娘离开金陵!”
徐铉如此紧张、说得话也如此没头没脑的,星乔一时愣愣地看着徐铉。说:“师傅,为什么我要走?我义父呢?”
徐铉怅然一失,手上也松了下来。他低下头去,似是彷徨无措地慌着。
“师傅,你告诉我……”星乔屏住呼吸,一鼓作气地问:“我义父是不是就是国主?”
徐铉猛然一惊,抬眼正对上星乔澄明湛亮的眼睛。心下不禁寻思:难道?难道眼前这女孩儿早已知道了李煜的身份?难道她早已察觉自己的身份?是不是自己出过什么差错使她感觉到了什么!
其实也不用回答了,星乔从徐铉的眼中也读到了答案。其实这不算什么,从她六岁那年第一次听人喊她义父“陛下”她就开始疑惑了!十年来的往来相处,她也渐渐懂得人事。星乔早已心中暗暗明了她的义父——绝不是一般身份的人。眼前徐铉的默认并不使她惊讶,只不过是应证了一个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想法而已。
但星乔仍旧地对徐铉说:“不要骗我,我要师傅亲口回答我。如今都到了这时分,师傅可否告诉我,我义父到底是什么身份?”
徐铉望着他眼前的小女子,心中一阵酸楚。其实他面前站着的乃是他南唐国唯一的公主啊……想及此处他不禁悲从中来,告还是不告当真令他揪心。为何,偏偏是在这国都要破的时刻?
好了好了,徐铉的眼泪已经什么都说了。
义父,那个最宠她懂他的人……是李煜,是国主,是一个即将亡国的国主!
星乔只觉得刹那间天旋地转,呼吸仿佛都不能自持。怎么办?她忘了向徐铉告辞,拖着像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地离开了徐铉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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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落魄间,星乔发现自己居然已来到了那安顿恶疮男子的医馆。她摇摇头想使自己清醒,一边自己的国家就要为宋国所灭,而自己现在却救了一个宋人……灭国与救人,本不相干,可是在这一刻却让她心里纠缠起来!
“咦?姑娘是你。”还未进门,那医馆的大夫正好出来。
“哦!”星乔连忙回过身来,仍旧第一句话问:“早上我带来的那个人怎样了?”
没想到,那大夫突然怒眉相向鼻中一哼,对星乔斥道:“你还敢问?那人中的是香瑞翁,他绝非我南唐人氏!老朽就算妙手通天也绝不会救灭国之敌!”
看来,有此想法的不只徐修白一人。
星乔听言,心下焦急。还未开口那大夫不以为然地又道:“身为医者眼不见为尽,我也不算见死不救。算他有些骨气自己走了,你休要再来多问了!”
什么?星乔想起那男子负伤而去当下便心痛不已,对那大夫所为甚为恼怒:“医者父母心怎可管他是什么人?你能救而不救等同杀了他!他究竟去往了何处?!”
那大夫怒目圆瞪,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还给星乔,口中直斥:“银子还你!谁要救让谁救去,在下死也不救宋人!量他在金陵城内也找不到一个肯救他的大夫!”
“你……”星乔冲口而出想教训点什么,可惜在大夫的凛然大义前只觉词穷。只得软声究询:“好了,你不救罢了。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大夫摇摇头,说:“这个我不知,他走了我看也没看。不过……我之前给他喝了碗扶阳的汤药,一时半会地他也死不了!”
唉!星乔暗恨,也知多说无益,将医馆周围好生看了一遍。这恶疮男子会去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