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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黄衫舞姬,望着不知从前方何处射来的刺入自己胸前的无羽箭,初时不可置信,而后惊惧万分又无可奈何地倒在殿门之外。鲜血很快自胸口处汩汩流出,触目惊心,暗黑发臭,只是刘彻与其相背对,并未发觉。

但幸好他不曾错过阿娇眼中的慌乱。

刘彻脑中立即反应到何事发生,未及作声已轻巧转身夺下内侍手中之剑,飞身直入前殿!今夜未央夜宴,国戚居多,自小习武者亦不少,只是为示对皇帝刘启的尊敬,众人皆除兵刃方可进殿。是以现下,殿内除了刘彻,尽是手无寸铁之人,更有妇孺若窦太后与馆陶公主者。

于阖宫夜宴之时,行刺杀之事,此招不可谓不明智,却是颇险的。更何况,与之相敌对的,是大汉皇帝!

几乎所有人都无法料到,欢欢喜喜赴宴,竟会遇上此刻的生死攸关,因而恐慌万状,甚至抱头鼠窜。前殿的侍卫虽然足够多,但这等关键时刻,他们只能保护最尊贵的皇亲。很快,皇帝、太后与太子妃席前,分别簇拥大批侍卫。

刘彻立定于皇帝身前,与此时正站在高大而华美的宫墙之上的琴阁之主——安未晞,遥遥对视。他心中一叹,安未晞果然视之为此生不共戴天之人。一朝握权,定要竭尽全力相对抗,便是冒着弑君之罪,也是在所不惜。

月色不明朗,人便也瞧不真切。在密集的箭林中,刘彻更是再不能有一时分神。只是以他一人之力,所能保的,也只有父皇与阿娇而已。幸而杨得意机敏聪慧,正如其名一般令主子得意,拼死将内侍收了的长剑扔进前殿,众人方可自救。但,殿内的惊乱未有一刻停止,尖叫声亦未有一刻平息。

阿娇闻到血腥味愈加浓重,心头猛颤。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这场刺杀乃何人所谋……此宴是皇舅为赐婚而匆忙举办,自是不曾料到会演变至斯。因是在皇帝刘启身旁,阿娇被护得极好。由一干侍卫围绕成的密不透风的保护区,即使偶有漏洞,也很快被填补。只是,在一阵一阵恶臭传来后,她才意识到,那无羽箭上,涂满剧毒!

略抬头,可以望见宫墙上正立着一名男子,其黑袍随半空中的风飞扬。只是月色渐隐,光线不足,难以瞧见其形容。那男子微微侧身,使了轻功自高墙而下。后来,阿娇再瞧不分明。

只是很明显地感到,那毒箭更加猛烈。

不断地有更多的侍卫倒下,他们鲜艳的黑血浸染华丽的前殿。自大汉开国,自未央宫建成,从未遇此祸。

阿娇越来越恐惧,不知道这刺杀会持续到何时。当她回头再次担忧地望向外祖母和母亲的方向,倏尔,却看见一支无羽直直刺入馆陶公主的左肩……

“阿娘!”

刘嫖听见阿娇唤她,所以她就抬头,忍着肩上剧痛与之对望,嘴唇翕动,声音几不可闻,“阿娇,我的小女儿。”

太轻太轻,除了窦太后,再也没有人听到了。

窦太后抓着刘嫖的手骨节分明,青筋毕现,此刻,她仿佛是感到有什么不幸发生,将头靠近刘嫖,眼睛睁得很用力,那么想要看见,却依旧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心里怀着痛苦、哀伤与无奈,切切询问道:“嫖儿,你怎么了?”

刘嫖没有能够回答她。

阿娇倏地站起来,却被皇舅刘启拉住,他沉声道:“你坐下!”语气是从没有的严厉和凛然,令阿娇陡然一惊。

刘启心中明白,若阿娇有个万一,刘彻是头一个方寸大乱。而比起胞姐馆陶公主,皇帝刘启更在意他儿子,大汉下一任帝王,刘彻。

阿娇看见刘启目光中隐藏的怒气,须臾间,好似明白很多,怔怔地,落座。在以前的很多很多时候,在今夜之前的十四年中,阿娇自认是受尽皇室疼爱,且无人能出其右。外祖父做皇帝,亲舅舅也做皇帝,所有人对她千恩万宠,所有人都说,堂邑翁主尊贵无匹。外祖父汉恒帝已经不在,但亲皇舅对她溺爱多年,在人前的任何时候,皇舅都毫无掩饰对她的喜爱,恨不得昭告天下,这个唯一的外甥女最是招他疼。

“皇舅是最疼阿娇的。皇舅与阿娇是最亲的。皇舅……”

也只有至此时,馆陶身受箭伤,刺客近在眼前,刘启眼中的凉薄,才能那么分明。

阿娇的凉意从心底慢慢泛上来,就好像刚才恍惚然看见的,是一张剥除了一切虚伪的面具的丑陋不堪的脸。

其实,要欺骗一个人很容易,要蒙蔽一颗心也很容易,可以像阿娇的皇帝舅舅那样,哄她个十四年,她就会以为,亲情是世上至不能掺假的纯洁。

这之后,又过去多久,阿娇已无法分辨。她只是能够看到原先那拨侍卫已尽数倒下,黑血渐渐蔓延至她身前,蔓延至她的裙角边。她也能勉强看到新侍卫身后的窦太后抱着昏迷的母亲哭泣,脸庞扭曲而痛苦。她忽然就想起当时睢阳城外的意外遇袭,歹人车夫狰狞的脸,朝露盘旋耳边的惊声尖叫,与除了她们一主二仆,所有人的暴尸荒野……

直到最后。

直到又能够在刘彻的眼睛里面看见自己。

她才从惊惧中回神。

那时候,皇帝和太后已将馆陶公主安置于长乐宫就医,王公大臣们,好在多是得以保命,但余悸于心,纷纷仓皇回府修养。

刘彻一把握住她冰凉的手,“你有没有事?”

彼时,阿娇以干涩的双眼将他望了望,“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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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再次见到自己的母亲时,她仍旧昏迷。

汉王宫所有的太医令乌压压地围在其病榻旁,一位一位地轮流诊脉,然后所有人面露难色,所有人拿捏着冰凉但又无奈的调子,对她说:“馆陶公主中的剧毒,实在无药可解。”

皇帝吩咐人向堂邑侯府报信,令陈须与陈珣赶来见最后一面。

在他下此命令时,刘彻看见阿娇抬眸向他的父皇瞥了一眼,眸色极淡。

阿娇眼睛依旧很干涩,可她始终没有哭。一身鲜艳的红罗裙,如同一枝盛世牡丹,开在刘嫖病榻之侧。她坚定地握着刘嫖的手,脸色十分平淡,平淡地,令刘彻心慌。

只是他不能在此停留过久,不一会,只得离开。临走前,也没能有什么机会,与她叮嘱几句,抑或安慰几句。

因太医令说,刘嫖几乎已药石无灵。窦太后便遣了众人出去,只留下自己与阿娇,守在女儿身侧。

时过二刻,刘嫖终于从昏迷中醒来。

阿娇感受到母亲的右手微颤,急切地道:“阿娘,你醒了。”

“嗯。”

窦太后连忙凑近些,轻声道:“嫖儿啊……”这是个年近古稀的老人,面临垂死的女儿,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

阿娇听了,更觉悲伤,却只是更用力地,握了握刘嫖。

馆陶公主艰难地望向窦太后,道:“娘,嫖儿以前说,要替你守住窦陈两族,但只怕,只怕我要先你而去……”

窦太后令她住嘴,而刘嫖笑了笑,继续道:“娘,即使你是母仪天下的太后,此刻也不能不让我说几句遗言吧。”

阿娇急道:“怎么说是遗言呢,阿娘,你不可这样说!这只是咱们祖孙三人,和平常一样的体己话。娘亲,你说吧,阿娇听着呢。”

“其实,为娘倒也没有很多话要说,堂邑侯府,你爹,你两个哥哥,珣儿,他们如今这样已然很好,其他,我也没有什么放不下。只有一件,”刘嫖将阿娇的左手放进窦太后掌心,“我的娇儿,还这样小,离十五岁生辰还有三月,阿娘也不想……就这样走了。你的将来不知如何,我却看不到了。”她已不再感受到来自左肩的疼痛,便伸手抚摸阿娇的脸,转过头望向窦太后,道:“母后,嫖儿不孝,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是你千万要,替我照顾好这个小女儿……”

——“阿娘十分重视我十五岁的及笄之礼,不知在多久前,花了六百万钱令八位巧匠,制作了一支华美至极的玉簪。她许诺说,会在我明年生辰,二月二花朝节那日,亲手替我簪上,以庆我成年。”

若不是看见自己的双手已触碰上女儿的皮肤,刘嫖也不会发觉,她早就没有任何感觉。忽然想起什么,刘嫖温声道:“娇儿,我之前私自为你定了与阿胜的亲事……也不知你想嫁的其实是……”她喉头难受,咳嗽起来。

阿娇揉了一把自己通红的眼,想要为她顺气,却怕牵动她的箭伤,一时手足无措,慌忙道:“不是的,阿娘,娇儿没有不满意。我喜欢阿胜,我喜欢的……”她轻声啜泣:“我会嫁给他,你要看着我嫁给他,阿娘,你说好不好……”

——“我终归还是喜欢上他。阿娘,我想嫁于,太子。”

“好,当然好。”刘嫖的半边身子已经麻木,她的寝衣已被浓黑的鲜血浸湿,却只作不觉,将脸转向窦太后,道:“母后,嫖儿还要烦劳您,请您,替我女儿,与皇子胜……赐婚。”

窦太后泪流满面,将长信殿的大长秋唤至身边,沉声道:“即刻传,哀家懿旨,为皇子胜与堂邑翁主赐婚。”她顿了顿,声音哽咽,补充道:“即刻,向长乐、未央、太子宫传旨。”

——“明日夜宴,父皇,将为你我赐婚。”

阿娇将她冰凉的左手轻轻举起,放在脸颊上,轻声道:“娘亲,阿娇比您想象中,懂事得多。虽然,在您面前总是任性胡闹,可在旁人面前,也可以既得体又有分寸。阿娘从前总是与我说起,窦家的姐姐阿瑶显得比我更端庄些,其实阿娇端庄起来,也是有模有样。总之……总之您不必对我放心不下,也不要为我太过担忧。”她顿了顿,继续道:“阿娇,定能与胜表哥,安稳一生。娘亲放心。”

“……嗯。”

“阿娘,娇儿得您宠爱十四载,是此生大幸。若有来世,阿娇还做您女儿,阿娘你说,好不好?”

她望向已瞑目的刘嫖,惨然一笑,“娘亲,您不做声,便是默认了。”

窦太后紧紧抱住馆陶公主的遗体,呆滞半晌,才放声哭泣。短短一刻间,她仿佛苍老十岁。过了许久,听到大长秋无妆道:“太后,太后……堂邑翁主,她晕过去了。”并转头吩咐:“来人,将太医令再传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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