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军帐,裴木殷俨然已换了一身新盔甲,浑身银光锃亮,腰际佩有一把小剑,刀鞘古朴刻有纹路,虽不是什么名贵神器,可裴木殷爱极,长度适中,重量也可,用的十分顺手。
她迈着大步子,第一次正大光明的走近中军帐,如何自我介绍,怎样表一表她上岗的决心和接下来的工作规划,这些腹稿她早就打好了。可惜她进账后,一扫帐中众人,便如凉水浇下,被硬生生的熄灭了热情,只低下头,迅速吸着墙根走,站到了将军案的右侧,当起了人物背景。
正值升帐时,除了靳左列位正中,监军乾石在侧,下首都是各营将领,一人一把小马扎,蹲坐在有限的空间之中,身上铠甲玎珰,本就身形魁梧,这么一来更显拥挤。再往后是一些无座的人,都垂手顺目的站着,这写大多是一些文职官儿,像行军司空、行军司马、点兵书吏等。
裴木殷偷瞄了几眼,大概认出了步戎衣、秦战、徐大鼎、南仲几人,她往后缩了缩,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各营伤亡如何?”乾石僭越,竟抢在靳左之前提问,可问的内容倒也在他的瞎管之内,众人虽有疑惑,倒也肯回答。
“右军骑兵二营,亡三十五人,伤一百九十五人”南仲首先从马扎上站起,抱拳大声道
“左军骑兵一营,伤五十人,未有阵亡者”秦战只在座位上淡淡说了一句,就引得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了他。那日抄底敌军大营,他见营中无强兵,谨慎多疑的性格,致使他只肯领兵在营地周全截杀外逃的西戎兵,所以那场火箭攻击,他的队伍,伤亡极少。
“右军步兵一营,亡六百人,伤二千三十二人”徐大鼎不管不顾,瓮声瓮气开口,老实的将自己队伍的伤亡报出,众人听后,皆低头窃窃私语:对比之下,立见分晓。
“徐大鼎以三千不到的伤亡,却在山隙剿杀了敌兵两万众,俘虏一万,怎可只听表面数字”
这话是步戎衣说的,他确实是在替徐大鼎抱不平,但自然也为了接下来自己的伤亡统计做铺垫。他和秦战不同,除了截杀逃兵之外,他立功心切,才当上千夫长,挣回军功迫在眉睫,所以他率领骑兵也跟着冲进了营地内,却被火攻烧死了一半人。
“徐将军勇猛,自有嘉赏,你勿要多言”乾石抬起手,示意他暂先回位,大抵又说了一些宽慰激励的老套话,便把场子交给了靳左。
裴木殷站在靳左的身后,瞅不见他的表情,大致能判断,应该还是那一副面瘫脸。
众人沉默皆在等其开口,不料他目色沉沉,空泛无神,沉默了半天还没有一句话,乾石尴尬的清了清嗓子,重新进行暖场工作,末了说了一句:
“敌军以十万大军攻城,只为诱我军劫营,以火攻之,幸得靳将军神勇,克敌安退,可见西戎人狡诈非常,算计人心思的本事很是不弱,我军应该称其元气大伤、无力再攻时,抓紧休整兵卒,等来日再行战过”
“乾大人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没错,西戎贼受了大败,我军理应乘胜追击,绝不是什么原地整休,等他们缓过气来,可就不好打了!”
“有理有理……”营中诸将纷纷应承,交头私语声不断。
“西戎大败,我军难不成就是大胜了么?书吏官,此次守城一役,我城头守军伤亡多少?!”
乾石遭到驳斥,一时脸面挂不住,黑了下来,他山羊胡子一翘,狐狸眼瞥向了营帐至末的书记小官。
小吏维诺一声,忙翻开手中竹简册,大声念道:“回大人话,此役我方共折将三名,士卒伤亡五千余人,消耗礌石木桩箭矢等城防占去总数的三分之二”
“听,听听,各位将军想要一举剿杀西戎人,收复三郡,这是好事,但也不能罔顾屏水关安危与不顾,若是城破,又有多少郡县落入西戎贼子手中,我皇岂能在长安城安心临朝,治理万邦?!”
“打”一字清音而出,众人本熄灭了斗志重新也燃烧了起来,只因他们的将军发话了,他说‘打’。
“将军!你——”乾石脸色猛得一沉,黑如焦炭,他急切的扭转身体,目露凶恶的盯着靳左。
“西戎已无粮,从询衍求粮,至少半月才到,我军休整十日,全军迎敌”他平铺直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果决,下达了第一道将令。
“是!”众人从马扎上弹起,纷纷抱拳领命,声如洪钟。
“将军且慢——你怎知西戎无粮,大约你忘了,当日劫营之时,可是你亲眼看见西戎军支灶开炊的,如今西戎人伤亡几乎过半,那么存粮更是多多有余,你现在下此判断,难道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乾石走到了靳左的跟前,他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眯了眯狐狸眼,阴阳怪气道。
“因为无粮,所以攻城”
靳左八字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惊诧,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西戎人够绝,只是这样做,不怕军心丧失么?其实再想想,也能理解,军心不稳的大忌是‘无粮’,那比起吃败仗来说,几乎是一支军队的致命伤。
“你……”乾石被噎得无力反驳,只睁大了眼睛,声音略有些颤抖。他如何能想到,西戎人竟能送几万将士去死,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军中无粮?
不与乾石再做纠缠,靳左率先走到了沙盘边,他垂着手,目光沉沉,审视这一片沙土堆砌的屏水关方圆五十里的绵延地形。
“我料十日之内,西戎必有援兵辎粮,我军需先发致人,大军正面突围,奇兵后背截粮,谁愿前往?”他双指一并,从空余处捞起一直旗子,扎在双驼峰的凹处山道口。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谁都不愿意领截粮的任务,都觉着太没有技术含量,根本挣不着什么军功。在此一言,战场以斩将擒旗为收功,破敌突围次之,那截粮根本排不上号。正在大伙用眼神推三阻四的当口,一声清亮爽利的声音传来——
“我去!”裴木殷一手握着剑柄,向前迈了一大步,迎上了靳左的目光。
“这……这是何人?”乾石本还在气头上,倒是叫突然冒出的小兵唬了一跳。
“回大人,这是白马义从的亲卫长,裴木殷”
“胡闹!白马义从精锐之师,岂能如此大材小用,不准!”
柿子捡软的捏,欺负新人是没错,可你打狗还得看主人吧,白马义从是谁的亲卫队,有您说话的份么?裴木殷斜了乾石一眼,重新把真挚的目光瞄准靳左,在他沉沉的目光中寻求一丝信任和赞同。
“不准”
哗啦,心碎成渣,裴木殷十分不服气,她挺起胸脯,大声道:
“我只两人便可,绝不动白马义从一人一马!”
话音方落,嘲笑奚落之声便起,大有一副笑死她的劲头儿,他们越笑她就坚定,眸光霍霍如火烧,咬了咬牙,她硬着头皮,抛下最后一句极为重量级的话:“我愿立军令状!”
嘲笑声立止,除了步戎衣有些焦急的窃声唤名,其余人皆是缄默,不再愿意理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崽子。
“好”
一人疯,两人陪,将军居然同意了?!
众人眼睁睁看着靳左从令箭筒里抽出一支来,递给裴木殷,全都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末将领命!”将令箭攥在手心里,她像模像样的捧了个拳,压低着嗓音,气势如虹:“末将还需一人同行,望将军肯允”
“吕千金?”
“不是,末将要嵇宋,嵇先生同行”
这次轮到靳左愣怔了,千年不变的面瘫脸,终于裂出了一道缝隙,他疑惑的看着裴木殷,显然头一次碰到自己吃不准的事儿。
“准——了”
别以为是靳左说的,尾音靡靡上翘,风情万种,这一声骚气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内帐传来,裴木殷瞬间头皮发麻,指尖发颤,除了嵇宋本人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