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鲁一副“哼,这你就不知道了罢”的样子骄傲地笑着,抬手撩了一下颈边长发,孔雀般扬着头,鼻孔朝天抑扬顿挫地说:“这是因为在本大人的美貌之前,它已经变得黯淡无光了。虽然月亮只是无心之物,但是高挂夜空备受赞美的它在面对本大人的美貌之时还是羞愧地藏了起来。也就是说,本大人的美貌已经让它羞于悬挂中天了……”
那犽惊讶地看着面前这朵只见下巴不见脸的水仙,而泽鲁大人则按照其举世无双的思维方式理所当然地将那犽的无语视为赞同和陶醉。
这时,淡淡的光芒缓缓移动到了街上。那犽抬头,一轮血月正挂在天上。月亮很圆,也照见它周围缓缓移动的云。
月光底下泽鲁大人的脸比月光白。
月亮在天上。
月亮还在天上。
那犽看着面前的泽鲁大人好像被封印了。
“连月亮都贪恋本大人的美貌不肯被云遮住啊。”某人故作镇定地说。
话音刚落,月隐了。
“噗嗤……”那犽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对不起,我忍不住……”那犽说完再也忍不住了,跪倒在地上一手抱着肚子一手作拳捶着地面,倘若这是在城堡里,毫无疑问他会从地毯一头滚到另一头,然后在滚回来地滚上几个来回才行。
难堪的泽鲁隐忍着尴尬和怒火,强作无谓,抚额叹道:“啊,多么不美丽的行为啊。”那犽才不管,只顾自己笑得痛快。
在泽鲁的审美观里,生气是让人变得丑陋的不雅行为,于是泽鲁为了他的美学而隐忍着不发作,而是以怜悯的眼神看着那犽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到笑不动,暗地里却腹诽道:笑罢,笑罢,笑死你。
笑够了的那犽瘪着嘴吹着自己被捶痛了的手。
“衣服都脏了。”泽鲁厌恶地盻着那犽的膝盖处。那犽低头看了看,并不见沾上什么尘土,知道这是泽鲁的洁癖,那犽满不在乎地说:“嘛,反正戒会清洗。”说着接过泽鲁递过来的方方正正的带着香气的洁白的手帕胡乱地擦了擦手,又递还回去。
泽鲁皱着眉看着那犽还回来的皱了的手帕,没有接,“送你了。”
那犽倒是不甚在意,把那块绣着精致的花朵的手帕揣进口袋里,自言自语道:“嗯,拿回去可以用来擦桌子。”
泽鲁不是聋子,两人站得这么近,那犽的话他自然是听到了。这个家伙居然拿绣着他的名字的手帕去擦桌子……虽然强忍着坚持他的美学,泽鲁的眉头还是抖了好几抖。
过不了多久就天亮了,那犽约泽鲁一同回城堡去。
接近黎明的时段正是最安静而又最躁动的时候。天空依旧是沉沉的黑色,天空下的事物却开始渐渐显露出轮廓。远方的城堡,旷野的形状,地平线……一切都已静默的姿态等待着。耳之所及是静谧的,却总能让人感受到这种静谧中孕育着的躁动。
那犽和泽鲁的身影在城郊通往城堡的路上缓缓移动着。
“‘那犽’……”泽鲁念着那犽的名字,沉思着什么的样子。那犽只是听见泽鲁叫他,于是扭过头去应了一声,“嗯?”
“你的名字让我想起了五十多年前一件轰动整个血族的事情。”
那犽轻不可见地颤了颤。很快地,他伸出食指支起下巴,仰着头,翻着眼,细声重复着:“五十多年前……五十多年前……五十多年……哦,是那件罢,那件事。”那犽恍然地把支着下巴的手指向泽鲁,用神秘的眼神看着泽鲁,耳上铃铛也发出一声清响。
“嗯。没错,就是那件。”泽鲁也神秘地笑了笑,好像两人心存灵犀在这一刻突然心灵相通,一切都已经彼此心领神会,不言自明了。
“哪件?”
那犽突然的白痴化在一瞬间彻底打破了泽鲁对两人之间存在任何沟通性的幻想。幻灭了的泽鲁已经灰化了,他扶着额头哀切地悲叹。
“先驱总是以孤独为伴,智者从来被不解纠缠。啊,这个残忍的世间,为何总以寂寞作为给与贤哲的嘉赏?”泽鲁抚着心口情深意切地卖力表演着,一抬头才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了那犽的影子,他的美丽,一直都没有人欣赏。
如此,又换来他一通自怜。
那犽一回到城堡就感受到了云错鲜血的味道。毫无疑问是戒做的。那犽笑了笑:终于是忍不住了吗?
戒靠着墙角坐在地板上,云错的鲜美的血液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力量在身体中涌动着,戒满心矛盾。二十七年来,除了对血液的极度渴望和其他一些细节之外,他和一个人类没有多少差别,然而云错说得没错,那犽说得也没错,人类的戒早在二十七年前就死在王立教廷13课了。
但是……让他以“同类一般”的人类为食物……他怎么能?
其实他是明白的,他的坚持和痛苦就他现在的身份而言是很可笑的。他知道,他知道。但是——
“你在后悔吗?”那犽低沉的声音响起之前,戒完全没有察觉到他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的。
那犽眯起眼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就会变得低沉,虽然个子不高,却能够发出让人畏惧战栗的气息,也就是势,极少数的血族才能拥有的能力。
“你在后悔,是吗?哼。你根本就不明白身为血族的悲哀,从来都不明白。”那犽眯着眼说话,声音隐约在颤抖。在戒的印象中,那犽总是以身为纯血种而骄傲的,说出“身为血族的悲哀”这样的话的那犽,实在叫戒难以想象。
其实在那犽遇到云错之前就已经活了几百年,不老不死,隐藏在人类之中,畏惧、躲藏着阳光,在夜晚游荡,引诱那些肮脏堕落的人类,吸食他们的鲜血。几百年几百年地,曾经深爱的事物一样一样地先他而去,一个人永远地无法摆脱绝望和孤独。这,就是血族背负的诅咒。在遇见云错之前,他已经厌倦了,然而更大的悲哀在于即使已经绝望,由于诅咒和本能的束缚,血族永远无法挣脱身上强大的束缚去自杀,即使有极少数能够挣脱这种本能自杀成功,那也是极为狰狞而恐怖的。所以那犽才会去挑衅元老院,杀害同族。
戒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待那犽和云错都很好,云错其实是很任性的,这些年多亏了戒,他们的生活才能够如此平稳安逸,而且戒的性子也是极为和善的,有着血族罕有的温暖。
但是每当看到戒露出这种自我厌恶的神情的时候,那犽都无法遏制自己的愤怒。
“你不肯承认自己是吸血鬼,但是……”那犽渐渐冷静下来,语气不再那么尖刻,反而像是带了某种无奈,“但是和你在一起的人却是以血维生的。而且云错她……”那犽不再说下去,转身离开。
戒不知他为何提到云错,也不了解他为何只说到一半。虽然和云错生活在一起,可是除了她不喜欢甜,喜欢听人念书之外,他几乎对她一无所知,于是他叫住那犽,问他云错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那犽很生气地吼了他一句,却是少年的稚气声音,他低声抱怨般地嘟囔着走出去,戒只听见他说:“……所以我才讨厌人类……变的吸血鬼。”
一楼的大厅里,泽鲁坐在云错常坐的沙发上,旁边的几上一杯红茶正散发着袅袅茶香。那犽不悦地皱起眉。
“吵架了吗?”泽鲁端着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声,那犽低低哼了一声没有理他,径自从柜子里端了一块蛋糕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赌气一样地吃起来。
“咦——很美味的样子呢。”泽鲁放下茶,像云错一样用手背轻支着连家,侧着头,微眯着眼,用慵懒散漫的语气说话。
那犽不喜欢泽鲁坐在云错的位子上,更不喜欢他学云错的样子,于是听到他说“美味”那犽就立刻端着碟子扭了扭身子背对着泽鲁,明显在说“偏不给你吃,馋死你”。
泽鲁看到那犽幼稚的护食行为,禁不住抖了抖眉——他和那犽之间的默契果然不存在任何可能性。
“我说的是——血的味道。”
那犽拿着叉子的手抖了一下。
泽鲁嗅到了空气中稀薄的云错的血的味道。那犽猛地回过头来,狠狠地瞪着泽鲁,用眼神和气势来警告他不要动歪心思。
泽鲁抬手撩了一下颈边头发,笑得暧昧不明。
“嗳,你们三个……是什么关系呢?”然后泽鲁象征性地环顾了一下房间,说道:“那个女人好像不在啊。难不成是被吸干了血液化成尘埃了吗?”
“切。”那犽不屑地哼了一声。云错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地死掉,一定是又出去了,像以前一样地不说一声地就出去了。
泽鲁似乎并不介意那犽的态度,继续说道:“那个女人似乎很不在乎你们啊。”
泽鲁的话一下子初到了那犽心底隐藏的不安,反射般地,那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大叫道:“‘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你烦不烦人啊!你不会叫人名字吗?而且……而且……你懂什么!你个外人!”
“外人?确实。不过,你对那个女人来说,就不是外人了吗?”
泽鲁这话足够狠,一下子击中了那犽的死穴。他一直都想知道却又不敢问的正是这个问题。此刻被泽鲁问到,那犽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泽鲁笑了笑。住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他就发现这三人很奇怪。戒和那犽之间像是监护关系,又像是主仆,至于那个女人,云错,则像王一样地君临此处。那个女人的强大不言自喻,只是泽鲁很好奇她到底是什么人。
很多时候,她就只是坐在那里,慵懒,散漫,高贵而优雅。一语不发,就将带着她的气息的安静的寂寥以温和而又坚定的方式占据她周围的空间,仿佛形成一道结界,强硬地将周围的一切与她分隔开来。云错有一双幽深的黑色的瞳子,沉静而纯粹的黑色,仿佛能湮灭一切,藐视一切的力量,那般地寒凉和淡漠——那个女人,或许根本就没有感情。
这时沉默的那犽也在回想着,和云错在一起的时间里,她大都是没有什么表情的,虽然偶尔笑一笑,可是她的笑容却仿佛更像是一种礼节。她从来不说她的事,隔不久就会离开一段时间,却不会告诉任何人任何消息。她对于他,对于戒,都是极为重要的,然而他们对于她,却是可有可无的。她的心里——不存在任何人的任何地位。
偌大的城堡在黎明之时陷入了巨大的诡异的沉默,天已经渐渐变成深蓝、淡蓝。万丈光芒积蓄在遥远的天边,将要吞没这个世界。